粉色水母(2/2)

    除了表白被拒时埋怨过周从嘉眼瞎，哪怕痛成现在这幅样子，陈佳辰也没有怪过他。

    你肚子里的算是生命吗？如果是，你“杀”了它，你有罪吗？如果不是，你弄掉它，就没罪吗？你知道它怎么来的，但你知道它将去往哪里吗？

    陈佳辰心思活络，突然插嘴说自己上学的地方有拐卖现象，问伯伯有没有寻亲渠道，想帮帮同学。

    护士慌忙撤走托盘并拍打陈佳辰的后背替她顺气，医生也和颜悦色地嘱咐她多休息几个小时再离开。

    这次陈佳辰轻车熟路，认命般地忍受着钻心的痛苦。她在赎罪，或者她认为她需要赎罪。

    陈佳辰听见了护士的话，并未搭理她。粉色水母是听不懂英语的，更不会同人类讲话。

    护士们把陈佳辰抬回床，见她还是疼得发抖，便同医生商量后，决定往她嗓子眼里灌吗啡。

    护士补了三片止疼药，管了没半小时，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医生见状，又开了三片止疼，交待护士分批投喂。

    医生指着处理过的孕囊为陈佳辰解释：“胚胎看起来小于正常周数，你这么疼，大概同个人体质有关。”

    陈佳辰享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舒适，身体真的轻盈如水母，在空无一物的蓝中漂浮，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平躺在床，陈佳辰闭目养神，思绪漫无目的游荡。晃着晃着，她想起那本科普读物的扉页：

    离进手术室的最后一小时，陈佳辰终于排出了目标物——她与周从嘉“爱的结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陈佳辰疼得连呻吟都发不出，更没有哭泣的力气，浑身上下只剩肌肉在无意识地抽动。

    想回家，想爸妈，想死在温暖的怀抱里，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就这么死在异国他乡。

    伯伯只当陈佳辰是个嫉恶如仇的小辈，对年轻人的热血是持鼓励态度的。男人当即打了个电话，交待几句，便把手机递给陈佳辰，自己继续与方正德聊天。

    想告诉方媛媛，母女一场，吃喝玩乐挺开心的。只希望她再当妈的时候，别稀里糊涂了。

    幻觉渐渐消退，由浅蓝到深蓝再到无尽的黑，陈佳辰游回了天空的尽头，她分不清自己是否已陷入睡眠。

    把手机还了回去，陈佳辰得到方正德与伯伯的表扬，直夸她心地善良、懂得关心民间疾苦。

    现在疼得死去活来，陈佳辰顾不上想其他的，只盼着事情办成了，周从嘉能来墓前陪她说上几句话，也算是回报自己这份心意了。

    止疼药起效的那半个小时，陈佳辰还有力气琢磨着如何打听寻亲的进度，也不知道那位伯伯的牌面够不够大。

    陈佳辰一直认为精神的痛苦是最难以忍受的，直到今天体验了身体上的极致疼痛，她才明白自己以前是多么矫情。

    六片止疼药未能阻止陈佳辰陷入濒死状态，她的脑海里只剩下无力说出口的“遗言”。

    猛烈的恶心感上涌，陈佳辰止不住干呕。生理泪水顺着眼角哗哗流，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如果知晓周从嘉被自己的圣母心整得这么惨，陈佳辰怕是笑不出来了。

    黑暗的房间沉寂许久，终于传来一声叹息。陈佳辰意识到，她的青春彻底结束了，她该长大了。

    疼痛已经持续两个小时了，每次陈佳辰感觉要晕死过去，又被疼醒过来。

    “生命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小朋友、你们知道吗？”

    书里配备了大量插图，文字通俗易懂，陈佳辰很快便读完了。加上前一晚没睡好，她感觉眼睛酸胀。

    紧接着陈佳辰出现了幻觉，她变身成一只粉色水母，徜徉在深蓝的天空。

    两个小时不到，陈佳辰被下腹传来的阵痛弄醒，很快就疼到说不出话来。

    出国前陈佳辰曾去医院的干部病房与方正德告别，正好碰见他旧友的儿子来探病。期间这位伯伯谈及自己将调任沙省，稍后又与外公聊起近期的妇女行动专项。

    打开另一本书，居然是讲宇宙与生命的少儿科普。陈佳辰当时被精美的封面吸引，没细看就拿了下来。

    想死死不了，陈佳辰不知道这种痛苦还要持续多久。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她从床上掉了下来，重重砸到地板上。

    人生在世，遇见双向奔赴的感情是多么不容易，陈佳辰衷心祝福她妈甩掉自己这个“拖油瓶”，勇敢追求真爱去吧。

    陈佳辰疼得冷汗直冒，面色发白，她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想喊护士拿纸来写遗书，却连嘴都张不开，更不要说提笔了。

    下腹的坠痛轻易覆盖了摔跤的疼痛，陈佳辰想自我了断，她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了。

    陈佳辰接过手机走去角落里通话，详述了周从嘉的情况。对方记录下关键信息，表示这事儿一定办好，请领导放心。

    想知道周从嘉考得好不好，妈妈的娘家有顺利找到吗？自己突然消失了，周从嘉是如释重负呢，还是念念不忘呢？

    残存不多的意识，是陈佳辰唯一能控制的。她把自己短暂的19年，像走马灯一样回放，发现快乐的画面是那么的稀少，其中一大半有周从嘉的身影。

    脸埋进枕间，陈佳辰试了好久，怎么也哭不出来。她摸摸枕巾，再摸摸眼角，一样的干燥。

    陈佳辰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看向那团即将成为医疗垃圾的半透明组织。孕囊被冲洗不掉的血迹染成淡粉色，近圆的形状越看越像幻觉里的粉色水母。

    想告诉陈中军，少喝酒少抽烟，钱赚再多、身体垮了照样无福消受。

    不知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大脑应付不了复杂的思考，陈佳辰很快便睡着了。

    一勺下去立竿见影，宫缩还在继续，陈佳辰仍然感到间歇性的恶心，但身体已经不疼了。

    临死之际，陈佳辰才发现许多梗在心间的人和事，一下子就释怀了。

    方正德奇怪孙女明明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公主，居然会对老百姓的事感兴趣，看来她去小地方读书、接接地气确有好处。

    腐国的天黑得很晚，夏夜有些凉爽。陈佳辰回到家中，立马扑向柔软的床铺，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护士检查了几次排出物，里面均没见着孕囊，于是又塞了一次药并告知陈佳辰，三小时内再排不出来就得进手术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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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拼儿子就去生吧，自己不争气、先走了，多个养老送终的替自己尽孝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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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佳辰谢过伯伯，心里美滋滋。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她迫不及待地想亲眼见证周从嘉的阖家团圆，甚至开始幻想周从嘉感激涕零、以身相许的画面。

    吗啡只管了两小时，陈佳辰再次被迫于疼痛中恢复神智。她觉得是肚里的“孩子”不舍得离开、仇恨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愤而逼着母体一同受苦。

    陈佳辰刚看时还吐槽，小孩子需要思考这种深奥的问题嘛？而现在，她的脑子竟不受控制地对她自己进行着灵魂的拷问：

    疼痛还在加剧，陈佳辰已经分辨不出“疼”与“更疼”，她快到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