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3/8)

里却是在乎少夫人的。”  她复而又在云初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老奴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无颜开口求少夫人什么,但老奴还是斗胆恳请少夫人能念在世子爷他一生孤苦伶仃,莫要让世子爷再如先前那般过得如此悲苦。  “老奴余生都会吃斋念佛,乞求佛祖保佑世子爷跟少夫人能过得和和美美,老奴今生别无他求!”  云初起身扶起姚嬷嬷,淡淡道:“姚嬷嬷的话我已明白,姚嬷嬷回了老家后,便好好过日子吧,府里的一切就莫要再去理会了。”  只怕姚嬷嬷是没法如愿了。  她终归是要离开裴源行、离开侯府的。  姚嬷嬷不疑有他,又细心叮嘱了几句,便打算退下了。  还未走到门前,姚嬷嬷忽又折回到云初面前,低声道:“除了太夫人,还请少夫人多多提防侯夫人。”  云初听得云里雾里,晃神间,姚嬷嬷的身影已消失在屋门外。  一早,刚在饭桌前坐下,紫荆便进屋来禀:“少夫人,适才侯夫人屋里的香堇过来传了话,说是今日侯夫人身子不适要卧床静养,已免了众人的请安。”  云初拿筷子的手一顿,心里不免觉着有些意外。  昨日去兰雪堂请安的时候,侯夫人看着还是身体安康的样子,怎地一日不见便病倒了?  既是婆母病了,她合该去侍疾的。  况且前世福佑寺的沙弥为何临时调换厢房,此事又当真是否跟侯夫人有关,她也想趁便打探打探。  云初简单用过了早膳,换了件衣裳,便带着青竹一道去了兰雪堂。  丫鬟撩了帘子,云初进了屋,便看见侯夫人屋里的一等丫鬟香堇面色凝重地从她身旁经过,见是少夫人来了,向来待她恭而有礼的香堇只朝她胡乱行了个礼便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许是侯夫人教导有方,这侯府上上下下一大群人里,也就兰雪堂的丫鬟婆子们待她还算恭敬。  看来侯夫人当真病得不轻。  云初一壁沉吟着,一壁掀帘进了内室。  侯夫人身边的何嬷嬷看到云初来了,忙招呼道:“少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听下人说母亲今日身子不适,我过来看看,兴许能帮着做些什么。”  何嬷嬷眸中带了点真诚的笑:“少夫人有心了。”  何嬷嬷在床榻前摆了张绣墩让云初坐下,自己垂手侍立在一旁。  云初看着阖眼躺在床榻上的侯夫人,低声问道:“可有找大夫瞧过了?”  何嬷嬷目光躲闪了一下,语气莫名透着点虚:“夫人这是……这是老毛病了,倒也无甚大碍,喝过药睡一觉便好了。”  云初只作瞧不见她的异常,又轻声问了句:“可喝过药了?”  这回何嬷嬷回话明显爽快了些:“回少夫人的话,方才香堇已差人抓药去了。”  云初颔首道:“那便好。”  何嬷嬷见屋里有云初看着,又想着侯夫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心里惦记着还有好些事情没做,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屋子。  云初坐在床榻前,静静地打量着侯夫人。  屋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侯夫人清浅的呼吸声。  侯夫人睡得并不安稳,挺秀的细眉始终皱着,面色苍白如纸,无一丝血色。  心中终是有些感激侯夫人平日里待她多番照顾,云初心下不忍,拿起帕子轻轻拭去侯夫人额上冒出的冷汗。  侯夫人两眼紧闭,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低声哽咽着。  云初心念微动,朝侯夫人面前凑近了些。  声音极轻,但她还是隐约听见侯夫人嘴里低声呢喃着:“律哥儿,律哥儿……”  云初知道,律哥儿就是侯爷的嫡长子,侯夫人的亲生儿子裴源律。  裴源律是侯府的禁忌,裴源行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六岁的嫡长子裴源律就已因病夭折了。  侯夫人神色悲戚,一滴滴泪水从眼角处滚落下来,将枕在下面的锦枕也打湿一大半。  云初心里也不免觉得有些悲痛。  她的亲娘孟氏在三妹沁儿两岁的时候便逝世了,时隔多年,她仍想念着她,时不时会梦见她,梦见自己孩提时黏在亲娘身边的种种,每每醒来时,总觉得心里抽痛得厉害。  侯夫人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大抵也是如此。  她不忍再看下去,起身走出了内室,寻思着该去看看汤药熬得如何了。  到了外间,却见何嬷嬷迎面走了过来。  见云初面色凝重,何嬷嬷心头一紧,不由问道:“少夫人,可是发生了何事?”  “无事,我只是想去外头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何嬷嬷吁了一口气,道:“少夫人,夫人可是醒了?”  “母亲眼下还睡着。”云初踌躇了一下,才道,“母亲许是梦见了什么,嘴里一直喊着‘律哥儿’。”  闻言,何嬷嬷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悲悯地喟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命啊。”  何嬷嬷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便听见内室传来了侯夫人咳嗽声,何嬷嬷顿时没了旁的心思,步履匆忙地走了进去。  云初想着主仆二人定是不喜有旁人在,索性去了屋外,看着丫鬟蹲在廊下煎药。  丫鬟转头朝她望来,笑着道:“少夫人,这里烟大味儿重,仔细熏着您了,莫如您去外间坐坐吧,这里有奴婢看着就成。”  云初笑着摆了摆手:“你放心煎药便是,无须在意我。”  丫鬟这才不同她客气了,扭头继续煎药。  云初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方才何嬷嬷感叹说——  命啊。  何嬷嬷指的是什么?  夭折的律哥儿?抑或是痛失亲生儿子的侯夫人?  “少夫人,汤药煎好了。”  丫鬟的声音打断了云初的思绪。  云初端着汤碗朝内室走。  刚要撩帘子,隔着帘子便听见侯夫人和何嬷嬷压低了嗓门在谈话。  声音极轻,应当是在说着私密话。  此番情形下,她不便去打断她们,何况她本就带着些私心来的,想从侯夫人身上发现些有关前世的真相,故而便静静地站在外间等着。  见侯夫人听不进劝,何嬷嬷隐忍地叹了口气,音量也跟着提高了些:“夫人,律哥儿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您合该想开些。若律哥儿泉下有知,也定不会愿意见您如此悲痛。”  侯夫人带着一丝哭腔道:“今日是律哥儿的忌日,侯爷却早已不记得了。”  “夫人,您莫要这样说,律哥儿是您的儿子,可他也是侯爷的亲骨肉。您觉着伤心,侯爷心里自然也是痛的,侯爷又怎会忘记律哥儿了呢?”  侯夫人不听劝,自顾自道:“他哪还记得律哥儿?他以为他将行哥儿送到我屋里养着,我看在行哥儿跟律哥儿长得有几分像的份上,便能忘了律哥儿,不再伤痛了。”  侯夫人抽抽噎噎了两下,语气带着几分幽怨,“他哪里懂得,我每每瞧见行哥儿那张脸,便总能想起我的律哥儿已经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夫人,律哥儿虽不在了,可您还有行哥儿和少夫人膝下承欢,我瞧着少夫人倒是个顶好的孩子,今日过来的时候,得知您病了,便留在屋里尽心侍奉着您,方才还去了屋外留心着您喝的汤药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您合该想开着些,不然长期以往,于您的身子也不利啊夫人!”  屋里沉寂了下来,唯有侯夫人仍在低声地啜泣着,痛不欲生。  “夫人,且不说少夫人,就说世子爷吧。他也算是老奴亲眼瞧着长大的,他虽性子清冷,沉默寡言的,但老奴想着,他终归是在咱兰雪堂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心里头何尝不孝顺您,不把您当作他的亲生母亲呢?”  侯夫人却恹恹地道:“行哥儿他不是我儿子!”   侯夫人抬眸看着何嬷嬷, 眼神绝望而空洞:“我只有一个儿子!”  “侯爷自然是不稀罕我的律哥儿。”她红着眼眶,语气已然透着些歇斯底里,“反正律哥儿也好、行哥儿也罢, 都是他的儿子。”  侯夫人揪着被角, “他以为什么?!他将行哥儿视为律哥儿, 我便也该学他那般淡然处之,将行哥儿认作是我的律哥儿吗?律哥儿是我十月怀胎, 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我还记得那年, 律哥儿才走,侯爷竟连问也不问我一声,便将行哥儿朝我屋里一塞, 嘴上还说着, 行哥儿是个懂事的, 又刚没了亲娘, 也是个可怜的,从今往后便由我来抚养, 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他凭什么?!”她嚎啕大哭, 直问到何嬷嬷的脸上, “何嬷嬷,你说他凭什么?!假的便是假的, 无论再怎么长得像,便是跟我的律哥儿长得一模一样又如何, 行哥儿他永远都当不了我的律哥儿!”  何嬷嬷叹息一声, 上前轻抚着侯夫人瘦弱的脊背。  她是侯夫人的奶娘, 她怎会不知这些年来侯夫人心里有多煎熬。  行哥儿不讨侯夫人的欢心, 侯爷又是个让人心寒的,每年律哥儿的忌日前后, 总是留宿姨娘的屋里,哪还有心思记起他的发妻和已夭折多年的嫡长子。  有着三妻四妾、只图自己心里痛不痛快的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只是苦了侯夫人和行哥儿了。  云初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转身便要离开。  才转过身,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幽深的凤目中。  谁能料到裴源行就站在她的身后。  云初的指尖轻蜷了一下。  也不知他在外间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云初握紧了手中的托盘,压下心底的那丝窘迫,进了内室。  听见有人进来,何嬷嬷收回搭在侯夫人脊背上的手,讪讪地看着云初:“有劳少夫人了。”  “何嬷嬷客气了,这原是我份内之事。”  何嬷嬷上前几步,殷勤地伸手接过托盘:“由老奴来喂侯夫人喝药吧。”她勉强挤出个笑,“少夫人辛苦了,此处有老奴看着便够了,少夫人还是先回屋歇息去吧。”  云初了然于胸。  何嬷嬷不愿劳烦她固然是真,恐怕也有几分不想让她窥探到侯府私密事的心思在的。  云初来到床榻前,向靠在迎枕上的侯夫人屈膝行了个礼:“母亲,您好好静养,初儿就先退下了。”  侯夫人极轻地点了点头,面容仍带着几分憔悴:“快回去吧,这里有何嬷嬷伺候就行了。”  云初掀帘走出内室,裴源行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仅怔忪了一瞬,便与他擦身而过。  再过不久她便要离开这个侯府,府里的恩恩怨怨她管不了,也与她无关。  她径直回了听雨居。  踏进院门,留在听雨居的玉竹便向她迎面走来。  她扶着云初进了屋,不解道:“少夫人,世子爷没跟您一道回来吗?”  云初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他为何要跟我一道回来?”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今早您去了兰雪堂没多久,世子爷便回了听雨居,见您不在屋里,便问奴婢您去了何处,奴婢说紫荆方才已传了话,侯夫人身子不适,少夫人去了兰雪堂侍疾。世子爷听奴婢如此说,转身便离开了听雨居,奴婢还以为世子爷是去兰雪堂找您去了。”  云初顺势朝身后的方向望去,想起了僵立在外间的那道身影,静默片刻才开口道:“他……留在了兰雪堂。”  玉竹点了点头道:“少夫人说得有道理,侯夫人是世子爷的母亲,侯夫人病了,世子爷服侍病中的侯夫人也是应当的。”  云初不欲多谈此事,淡声道:“这会儿觉着有些干渴,替我倒杯热茶过来吧。”  玉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憨憨一笑:“奴婢这便去给您倒茶去!”  云初在临床的大炕上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裴源行找她是有何事。  今日她去侍疾,其实是带着几分私心去的,没想到侯夫人一时悲伤过度,竟说了好些她不知道的事。  前世福佑寺烧的那场大火,还有被人从外面锁死的门窗,皆证明了她死于那场大火绝非意外,而是蓄意被人害死的。  跟她调换厢房的不外乎是太夫人或是侯夫人。  今日她看到素日里端庄温柔的侯夫人,因着律哥儿的缘故,生生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她算是看出来了,侯夫人多年来一直甚是思念她的亲生儿子,半点不喜养在她屋里的庶子裴源行。  饶是这样,她还是琢磨不透这一切跟她死于福佑寺那场大火又有何关系。  可倘若就此认定想要害她性命的不是侯夫人而是太夫人,却又有个说不通的地方。  先前青竹已查明了偷偷给她送来避子汤的是颐至堂的一等丫鬟春兰,春兰敢这么做,自然是因为背后有太夫人在指使她,就连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也亲口承认了避子汤乃是太夫人所为。  太夫人给她下避子汤已有一段时日了,无非就是太夫人想要阻止她为裴源行诞下子嗣。  太夫人有多厌恶她、太夫人的手段有多心狠手辣,她自然是领教过的,可即便如此,若说太夫人想要害她性命,她还是有些没法相信。  倒不是她认为太夫人做不出这阴毒之事,只是谅必太夫人也不是个傻的,又怎会做出多此一举的事来。  既是已经在打着绝她子嗣的念头了,待再过些时日,太夫人大可拿她无子一事治她个七出之罪,顺理成章地叫裴源行休了她,一旦腾出了正妻之位,不就能让盈儿姑娘堂堂正正地嫁进来了吗?  拿子嗣一事作为休妻的理由,甚至还不用脏了太夫人自己的手。  这笔账,精明如太夫人,又怎会算不清楚呢……  天色黑得极快,酉时屋里便已掌了灯。  裴源行仍未归来,云初也不再等他一道用饭,吩咐下人摆了饭,独自用了晚膳。  沐浴过后,她看了一会儿香谱便睡下了。  心里还在琢磨着前世的那场大火,翻来覆去了几次却依旧难以入眠。  睁眼间,瞧见床幔前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她微一怔神便反应过来,应该是裴源行回来了。  她阖上眼,翻了个身背对着床外佯装已经睡了。  很快净房里便响起了水声。  片刻后,水声止住了,由远及近响起轻弱的脚步声,裴源行抬手掀开了床幔,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  清冽的沉水香从她身后袭来,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下一刻他便伸开手臂拦腰抱住了她,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  云初顿时浑身一僵。  他倒没有半点做那档子事的兴致,只是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  慌乱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缓缓闭上了双眸。  姨娘死了,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侯府;  连多年来将他视为己出、如眼珠子般护着他的姚嬷嬷也背叛了他;  而侯夫人,更是一刻都不曾将他当作过她的儿子。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  幼年时的他还是真是蠢啊,好久后才意识到他不过是父亲强塞给嫡母、替大哥孝顺她,却多年来都没能讨得嫡母半点欢心的替身罢了。  他眼眶逐渐转红,忍不住将怀里的人儿愈发抱紧了些。  初儿,别离开我。  即便为了前世的事怨着我、恨着我,也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  身后的男人牢牢地将云初圈在怀里,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很,裴源行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云初竟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浓浓的哀伤萦绕着。  她一时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定是今日侯夫人说的那些刺心话伤到了他。  裴源行的大哥夭折,最悲痛的必然是侯夫人。  她失去了自己的亲骨肉,自己的夫君竟将他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塞她屋里,妄想着凭那孩子一张神似的脸就能取代侯夫人心中的律哥儿。  侯爷这般行事,既伤了侯夫人的心,又将裴源行置于何地?  侯夫人每每看到裴源行那张脸,只会逼迫她回想起,裴源行还好端端地活着,她自己十月怀胎的律哥儿却早已去了,府里的人,乃至于律哥儿的父亲,都早已将律哥儿忘得一干二净。  这叫侯夫人如何能不怨、不恨?  侯夫人是无辜的,更遑论当时才年仅五岁的裴源行了。  他那个年纪,又只是侯府里的庶出儿子,他又能作什么主?  刚失去了自己的亲娘不久,又被侯爷利用生生成了律哥儿的替身,被侯夫人无视和不喜。  云初的眼里莫名覆上一层水雾。  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是同情裴源行的处境多一点,还是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替他觉着难受。  跟他一样,她也是个爹不疼、后娘不爱的人。  三妹妹沁儿两岁的时候,她的亲娘孟氏就逝世了,没过多久,父亲便娶了邢氏当继室。  父亲本就是个有野心的,自从有了四弟弟后,他更是一心想着朝权势靠拢。在他眼里,他和原配养育的三个女儿都只是他用来替自己谋利的工具,至于他的女儿是否在夫家过得艰难,他是半点都不在乎的。  大姐姐是这样,她自己亦是如此。  如今看来,只怕裴源行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睡意渐浓,眼皮慢慢耷拉了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好生奇怪,此次她竟梦见了向来不待见她的太夫人。  太夫人阖眼躺在床榻上,没了平日里的威风,面上无半分血色,苍白如纸,若非丫鬟春兰跪在床榻前拿着热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太夫人的脸颊,只怕任何人瞧来,都会觉得太夫人已去。  太夫人屋里伺候的冯嬷嬷扭头问道:“季太医,您觉得太夫人的病还有得治吗?”  季太医撩了一下他的白胡子:“太夫人年事已高,此番又受了惊吓,况且中风之症本就急不得,老夫这便在药方子里再添几味药,你们熬了药后细心喂太夫人喝下,平日里好生伺候着,余下的……”季太医瞥了眼躺在床上的太夫人,叹息道,“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闻言,站在屋里的一个丫鬟低呼了一声,随即又拿起帕子掩住了唇。  冯嬷嬷脸色微变了一瞬便又恢复了镇定,态度恭敬地将季太医送至院门外。  她回到屋里,赫然已变了一副面孔,走到仍旧拿着帕子掩着唇的丫鬟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厉声呵斥道:“你个贱蹄子,刚才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可是打量我年岁大了,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了吗?”  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诚惶诚恐道:“冯嬷嬷真真冤枉奴婢了,奴婢并不曾嘀咕过什么。”  冯嬷嬷一口啐在了她的脸上,横眉冷竖道:“还敢狡辩?是不是见太夫人病了,没人管着你们了,你们便没了顾忌,一个个地都敢在背后议论主子,莫非是想要翻天了不成?”  丫鬟自小便在颐至堂当差,自然是知道冯嬷嬷的手段有多厉害的,见冯嬷嬷发了怒,忙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哪。”  冯嬷嬷丝毫不为所动:“我看你这个贱蹄子敢得很。我告诉你,太夫人若是一切安好那便罢了,倘若太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侯爷面前告你一状,说你在背后道太夫人的是非,定要将你发卖了赶出侯府!”  丫鬟吓得直哭,自认辩不过冯嬷嬷,忙不迭地磕头道:“冯嬷嬷息怒,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求您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冯嬷嬷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扬声唤来了守在屋外的婆子,指着丫鬟命令道:“把这贱蹄子拉出去杖打二十大板!”  丫鬟被几个结实粗壮的婆子一路拖着出了屋子。  春兰替太夫人擦拭过身子,被冯嬷嬷挥手命她退下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太夫人和冯嬷嬷主仆二人。  冯嬷嬷膝盖一软,直愣愣地在床榻前跪下,一面哭,一面对着仍昏迷不醒的太夫人诉苦道:“老夫人哪,您赶紧醒来瞧瞧老奴吧,您一天天地躺着不吃不喝的,老奴怕您身子撑不住啊。”  她抹了抹泪,叹息道,“谁承想好端端地只是去福佑寺烧个香,怎就突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听雨居那个瘸子没了便没了吧,不过是贱命一条,堂堂北定侯府的世子爷,还怕娶不到更金贵的妻子了吗?”  她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太夫人,“老奴是替太夫人您觉着憋屈啊,老奴这几日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怎就会在太夫人您的床底下发现了那块手绢。”  她用力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腿脚,“若那日老奴警觉点,早些发现端倪,兴许福佑寺走水的时候,您床底下的那块手绢就不会被人瞧见了,更不会招来那么多人过来看热闹。  “那日寺庙里一片混乱,此事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现如今整个京城都在传闻,说太夫人您守寡多年耐不住寂寞,嘴上说是烧香祈福,实则是为了偷汉子,巴巴地赶来福佑寺见情郎。太夫人,您听听,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她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泣不成声道,“那些人的心肠怎就如此坏哪,莫说老奴在您身边伺候多年,老奴最清楚太夫人您不是这样的人,便是想到您的身份和年纪,那些人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诋毁您的名声啊。只在床底下找到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手绢,连查都不查问清楚,张嘴便胡乱编造一番,也不怕哪日去了十八层地狱被拔了舌头!  “老奴没用,没能护住太夫人您的清誉,也没能查出您是被何奸人所害,害得您气得病倒在床上。太夫人哪,您赶紧醒过来吧,您放心,一旦抓住那奸人,老奴一定替您将他/她活活打死替您出气!”  她越说越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脸上已带了几分狰狞,瞧着甚是可怕骇人。  云初心头一跳,猛地自噩梦中醒来。   卷翘的眼睫不停地轻颤着, 云初缓了几息才回过神来。  梦里的太夫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若当真有过此事,那定然发生在众位女眷去福佑寺烧香祈福之后。  寺庙里的那场大火将她烧死在火海中, 她不知原来那日太夫人的厢房里还发生了旁的事, 为着一块掉在床底下的手绢坏了太夫人的名声。  冯嬷嬷顾及着太夫人的颜面, 把话说得很是隐晦,不过能让旁人认定太夫人耐不住寂寞, 猜疑她去福佑寺是为了私会她的情郎, 那么在太夫人房里被发现的手绢上定是绣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因着家世和盈儿姑娘的缘故,太夫人素来嫌她碍眼,人前人后总百般羞辱她、责罚她, 还伙同姚嬷嬷骗她喝下了那一碗碗的避子汤。  她心里虽恨透了太夫人, 可一码归一码, 说太夫人去福佑寺其实是为了偷汉子, 这种无稽之谈她是没法信的。  既然如此,那么在她床下拾到的那块手绢便只能是别人扔在那里的, 太夫人规矩颇多, 性子又倨傲, 旁人想要随意进入她的房里,是万万做不到的。  假使把人往坏处想, 那块手绢倒更有可能是某人趁着太夫人不在屋里的时候,悄悄潜入厢房将手绢藏在了床底下。  那块手绢若是在别处找到的, 兴许她还不会由此认定那人是故意而为之, 可偏巧是在床底下发现的手绢, 若是手绢上还绣着不堪入目的东西,    杜盈盈有些忿忿不平地收回思绪。  都怨母亲态度不够明朗, 做事又一味的拖拖拉拉。既是心里已经存了跟北定侯府结亲的心思,那便该早早做打算才是,结果反倒让云家抢了先得了便宜。  但凡当初母亲手段强硬些, 源行哥哥早就娶她进门了。如今源行哥哥也可以帮杜家在圣上面前多说说话, 杜家也不会如此艰难了。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 杜盈盈心里还有几分不舒坦,连带着用饭时也没了胃口, 只匆匆吃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碗筷。  太夫人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疑心她在府里受了谁的闲气,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地半日不见, 便一脸的郁气?”  杜盈盈微微摇了摇头:“外祖母多虑了, 盈儿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太夫人脸色一沉:“谁惹得你不痛快了, 你尽管跟我说便是, 不用怕得罪了谁。有我给你撑腰,我看这府里哪个有贼胆敢给你气受!”  杜盈盈是家里的么女, 在家中本就是被人宠坏了的, 如今虽是住在侯府, 却因太夫人偏疼她,且刚入府那天太夫人便已当众发了话了, 是以府里的主子和奴仆们人人都巴结她、讨好她,不敢得罪她半分。  现如今侯夫人和云初却皆是一副疏离有余、亲热不足的样子对待她, 叫她心里如何痛快得起来?  杜盈盈抬眼望着太夫人, 一双湿亮的眸子里泛着水雾, 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外祖母, 侯夫人是不是讨厌盈儿、不喜盈儿?”  “胡说!盈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哪里不招人喜欢了?”  杜盈盈吸了吸鼻子:“真的吗, 外祖母?可盈儿今早去侯夫人屋里,侯夫人待盈儿甚是冷淡。”  她将帕子搅成一团,小心翼翼道,“可是盈儿哪里做错了什么,惹得侯夫人不高兴了?”  太夫人冷哼一声:“雨娴啊,你大可不必在意她,有我在,雨娴也没那个胆子苛待你!”  杜盈盈心头一凛,有些懊悔她方才的话说得不够明智,免不了会开罪侯夫人。  倘若日后她当真能嫁给裴源行,侯夫人就成了她的婆母,纵使再有外祖母替她撑腰,她也断不该跟自己未来的婆母闹僵关系。侯夫人忌惮着外祖母,自然不敢明着对她不好,可侯夫人若是个有心机的,暗中随便给她使个绊子,就够她头痛了。  如此一思量,话到了嘴边就转了个弯:“其实今日之事说起来也不能怨侯夫人,盈儿想着,侯夫人待云初姐姐更热络些,许是因为云初姐姐更得侯夫人的欢心,所以侯夫人没留意到盈儿也在屋里。”  太夫人当即沉下脸:“云家那丫头她也配!”  杜盈盈暗自窃喜。  外祖母跟她一样,也不喜云初。  既然不喜,那便好办了。  太夫人虽不知杜盈盈为何有此一问,却想起一件事来。  盈儿该改了称呼才是,免得一天天地叫顺了嘴,以后便是在外头当着外人的面儿也改不过来了。  太夫人肃着一张脸,叮嘱道:“盈儿,有件事我可得嘱咐你,从今往后莫说是出了侯府这道大门,便是在府里,见了我也总得叫我一声祖母,莫要再叫我外祖母了。”  杜盈盈也不是个如表面所显示的那般天真无邪的,太夫人这般叮嘱她,她自是清楚内中的利害的。  “祖母放心,盈儿省得。”  她眼珠一转,弯唇笑道,“盈儿称呼您为祖母,跟源行哥哥一样呢。”  她不提裴源行,太夫人倒还记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个孙子,听她如此一说,反倒让她留心起一桩心事来了。  “盈儿,跟祖母说实话,你跟行哥儿处得可还好?”  杜盈盈的眼眸中渐渐染上了一点憋屈:“源行哥哥是已成了亲的人了,盈儿每回见着他,都不敢跟他多言什么,怕云初姐姐知道了会多心,到时候若是因此惹得他们之间有了嫌隙反倒不好了。”  太夫人气得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小几上:“她算是你哪门子的姐姐?你的姐姐可是太子殿下身边最得宠的杜良娣!”  她喘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不屑,“早晚要被我们北定侯府休掉的人,你管她多不多心!”  杜盈盈眸光微动,佯装不解道:“休掉?祖母说的可是……?”  太夫人沉默了片刻没作答。  盈儿刚入府那会儿,她便逼着儿子让行哥儿休了云家那丫头,儿子没应下,拿着一大堆的理由百般推诿,她只得退让了一步,要儿子答应她,让行哥儿娶盈儿为平妻。  儿子虽是没点头应允她什么,不过他那人的脾性她还能不清楚吗,当年见他是侯府的长子,便将他养在了她屋里,多年来他们母子相称,哪回她拿捏不了他?  他也好、行哥儿也好,都是有幸得以在嫡母房里长大的庶子,不过比旁的庶出儿子多了那么点福气罢了。说句难听点的,终究还不是姨娘肚子里生下的贱种,如今她舍得将盈儿许配给行哥儿,已然是行哥儿高攀了。  思及此,太夫人眼神发狠道:“我说的自然是听雨居的那个丫头。”  区区一个商户之女,能跟盈儿平起平坐,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了!  她拉着杜盈盈的手,放柔了声音道:“盈儿,横竖这会儿屋里没人,你老实跟祖母说,你觉着行哥儿如何?”  冯嬷嬷虽还在屋里,不过冯嬷嬷是自己人,听不听见都无甚要紧。  杜盈盈低垂下眉眼:“祖母!盈儿不知您在说什么?”  “你这傻丫头!我自然是在问你,你可心悦行哥儿?”  杜盈盈被说中了心事,双颊悄然爬上一朵红云,双手扯着帕子忸怩道:“祖母,您又作弄盈儿,盈儿不答应!”  冯嬷嬷跟太夫人对视了一眼,笑着在一旁凑趣道:“老奴可算是瞧出来了,盈儿姑娘这分明是害羞了呢,可见得盈儿心里头很中意咱行哥儿呢!”  太夫人点头含笑道:“好好好,你心悦行哥儿,那便最好了。”  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早早替盈儿做打算,放眼整个侯府,也就行哥儿勉强配得上盈儿,有她在盈儿身后护着,也不怕府里有谁敢有那个贼胆欺负盈儿。  话虽如此,可她心里总盼着盈儿也能心甘情愿地嫁给行哥儿,不然岂不是太委屈盈儿了。  杜盈盈羞涩地低下了头,耳尖通红地投入太夫人的怀里:“祖母惯会取笑盈儿,盈儿不依呢!”  太夫人拍了拍杜盈盈的脊背,朝站在一旁的冯嬷嬷笑吟吟地瞥了一眼:“你看看她,我才说了一句,她便恼我了。”  冯嬷嬷笑道:“容老奴说一句,盈儿姑娘哪是恼了太夫人哪,老奴倒觉着盈儿姑娘这是被说中了心思害羞了呢。”  杜盈盈扭了扭身子:“冯嬷嬷也跟着取笑我。”  “罢了罢了,总之盈儿对行哥儿有那心思便好,也免得我乱点鸳鸯谱反倒不美了。”  杜盈盈撅着嘴,语气带着丝丝的委屈:“可是妾有情,郎无意,盈儿总觉着源行哥哥似乎很是在意云初姐姐呢,只怕盈儿真要嫁,也嫁不得源行哥哥呢。”  太夫人冷哼一声,道:“这事你莫要操心了!”  裴源行进屋的时候,已过了戌时。  云初合上香谱,起身朝他福了一礼。  裴源行掩着唇角轻咳了一声:“前几日我见过倪大夫,叫她为你配一些养生之药,今日她派人送了药过来,我已叮嘱了你身边的那两个丫鬟,熬药之事叫她们莫要假手于他人。”  在侯府、在听雨居,皆被安插了太夫人的人,就连昔日他最信任的姚嬷嬷,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给云初送来了避子汤,他不能,也不敢掉以轻心。  “你自己也记着每日按时服药。”  闻言,云初呼吸停滞了一瞬,脸上露出了踌躇之色。  裴源行虽说着是养生之药,可她岂会不明白那药有何用处。  云初垂下眸子,以掩去眼底的抗拒。  她早晚都是要跟他和离、离开侯府的。若不是为了离开时能走得毫无牵挂,前些日子她又何必明知姚嬷嬷端来的是避子汤,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将汤药喝下。  裴源行眉头轻轻蹙起,狭长的眸子微眯了一下,将她的迟疑尽数收入眼底。  她这是怕药太苦?  他有些着恼她的孩子气,可心里却又涌上一丝酸楚。  她原是不必受这些苦的。  他喉咙发紧,双臂从她身后穿过拥她入怀,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小心翼翼:“你每日好好吃药,再苦也得吃。”  云初依旧沉默地垂着头。  裴源行双手握住她的柔荑,柔声嘱咐道:“我带了些蜜饯回来,也不知你爱吃哪种,我每样都挑了些,每日喝下药后,你就吃些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嗯?”  他一贯淡漠的声音里竟生生透露出几分诱哄的意味。  云初微阖上双眼,叹了口气。  他这架势,分明是铁了心地要她服下倪大夫的养生之药。  也罢,她自是没法说服他改变主意,可她难道还不会另外想个法子出来?  只要能确保她不怀上,便足够了。  云初心意已决,淡然地点了点头,道:“妾身明白,一切听凭世子爷吩咐。”  还是那般温婉恭顺,却让他心里觉着很不是滋味。  自打嫁入侯府,她从不曾招惹过任何人,安分守己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却还是招来了某些人的嫉恨。  被人骗着喝下了一碗又一碗避子汤,她心里定然是委屈的。  依倪大夫之见,云初该是知道避子汤一事的,可她却不曾跟他提过一句有关避子汤的事。  她并不傻,她只是不信他,亦不敢信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未曾将他视为她的依靠。  也不知她的心里头究竟憋了多少委屈不曾跟他吐露过。  原是他的错,是他没能护她周全,怨不得她不敢信他。  前世,她几番被人诬陷,而他又做了什么?  他明知她是无辜的,却因为身不由已,不得不当众责罚了她。虽说若是任由太夫人来定夺,太夫人只会罚得更重,可那又如何,落在云初的眼里,他跟府里的旁人并没什么两样。  他手指微颤地将她圈在怀里,目光落在她小巧白皙的耳垂上,哑声道:“从今往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抑或是察觉到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赶紧说与我听。”  裴源行抿紧了唇,周身平添了几分冷凛和阴鸷,“还有,其他院子那边送来的东西统统不要用,便是咱听雨居小厨房做出来的吃食,我虽已叫人盯着了,但以防万一,你最好叫玉竹和青竹也注意着些!”  “妾身明白。世子爷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要嘱咐,妾身就不打扰世子爷了。”  她伸手想要推开扣在她腰间的那双手,岂料他却将她搂得愈发的紧。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每回见她想要避开他,他心底就没来由地生起几分慌乱。  只有将她抱在怀里,他才觉着心里踏实。  他偏头蹭了蹭她的发丝,话到了嘴边却完全变了个样。  “那块玉佩为何不戴在身上?”  他留意了好些时日,却从不曾见过她随身佩戴过他送她的玉佩。  “妾身怕不小心摔碎了,那便不好了。世子爷尽可放心,妾身已将玉佩妥善地放在匣子里了。”  她的语气依然淡淡的,不带半点情绪。  他的眸子一瞬间暗淡了下去。  沉默了几息,他又开口道:“我想看你戴着它!”  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良久,他才听见怀里的人儿淡声回了句:“妾身知道了。”   鲍掌柜跟着青竹进了屋, 他朝云初行了礼,云初知道他有事要禀,温声道:“鲍掌柜坐下说话吧。”  玉竹搬来了绣墩, 鲍掌柜谢过云初落了座。  鲍掌柜是个做事利落的, 坐定后, 便开门见山地提到了自己的来意:“少夫人,这几日按照您的要求, 已找到了您要的宅子, 就在年家胡同。”  云初看着鲍掌柜,一贯淡然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掩饰不住的喜色:“辛苦鲍掌柜了。”  “少夫人客气了。那宅子我去看了两回,倒甚是干净, 四周幽静得很, 我已打听过了, 附近住的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 住在那宅子里,想来应是极稳妥的了。”  云初弯了弯眉, 心里觉着格外满意。  她的调香手艺日趋老练, 铺子也已经空了出来, 眼下,便是连她和离后的所居之处也已经寻好了。她心中盘算着的那些事, 都在一步步地迈上正轨。  鲍掌柜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那宅子别的都还算好, 就是屋子偏小了一些, 是个两进院落。”他有些踌躇地仰头望着云初, “也不知少夫人可住得惯?”  少夫人可是北定侯府的少夫人, 住在两进院落里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可京城里的宅子向来不便宜, 手里统共就这么些银子,饶是他再怎么想尽法子,也只能找到这么一栋小宅子,他真怕会因此委屈了少夫人。  云初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她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鲍掌柜无须顾虑此事,手里头的银子不能全都用在宅子上。若是单单为了住得舒适些便大手大脚地将银子花个精光,耽误了生意那边的事情反倒不好了。”  眼下只能将大部分的银子都用在调香生意上,免得日后坐吃山空。待生意做上去了,宅子也好,吃穿用度也罢,便能跟着宽裕起来了。  “况且鲍掌柜你也说了,那宅子虽不大却胜在洁净,且又是在一个幽静之处,街坊邻居们也都是些本分的人家,我已觉着很是不错,鲍掌柜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此话一出,鲍掌柜心中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少夫人既是觉着满意,那我今日便去跑一趟,将那定金给付了,如此再过个几日便可将宅子过户了。”  “有劳鲍掌柜了。”  鲍掌柜挠了挠头:“少夫人说哪里话,这原是我该尽的本分。”  他忽而想起一事,默了几息又继续道:“先前少夫人曾说过,过年前夕便会用到宅子,今岁天气冷得紧,我担心着年前会下大雪,故而已找了人,想着宅子过户后,将宅子重新修缮一番,该加固的地方加固,另外再粉刷粉刷,便可放心入住了。”  云初点了点头,唇边含着笑:“做得好,鲍掌柜果然想得周到。”  鲍掌柜做事妥帖,竟连下雪天也考虑到了,今年应该可以跟玉竹和青竹一道过个好年了吧。  鲍掌柜交代完,又将云初叮嘱他的事宜一一记下了,便离开了听雨居。  云初见屋里头只有她跟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忙招手叫她们凑近些。  她眼角眉梢微扬,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玉竹,青竹,鲍掌柜已找好了宅子,不出意外的话,年前我们便能住进去了。”  玉竹拍手笑道:“那敢情好。看来今岁呀,我们能过个舒坦点的年了!”  云初捏了捏玉竹的脸颊,眉眼间的笑意愈发加深了几分:“到时候呀,青竹帮着剪窗花,我写对联,你也不许躲懒!”  玉竹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是自然,少夫人尽管差遣奴婢,奴婢保准不喊累!”  青竹忍不住在一旁拆她的台:“你这小懒猫,可别光说不干活,到时候我可要整日价地盯着你!”  玉竹撒娇般地抱住青竹的胳膊:“青竹姐姐,你就心疼心疼妹妹我吧!”  青竹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瞧把你惯的!”  云初忽而敛了笑:“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们俩,那宅子不大,跟侯府是没法比了,就连咱以前住的云宅也比不上,到时候你们兴许会觉得住着有点挤。”  两个丫鬟对视了一眼,玉竹率先喊道:“少夫人去哪儿,奴婢们便去哪儿!”  青竹也跟着说了句:“奴婢跟玉竹的想法一样,少夫人在哪,奴婢们就在哪。那宅子便是再挤再简陋,奴婢们也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你们俩能如此想最好。不急,待哪日我把店铺里的生意做出来了,手头宽裕些了,咱便找一栋更好、更宽敞的宅子住!”  不是她只会口头上作承诺,事在人为,凡事只要去用心做了,总会有所收获。  万事开头难,熬过前面最艰难的,后面就会变得越来越顺,她们定会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  裴源行掀帘步入屋内时,刚好瞧见云初她们三人笑作了一团。  他脚下一顿,竟因云初眼中的神采恍惚了一下。  他知道她的眼睛长得极好,分明是一双清澈纯真的眸子,却又不失半点妩媚。  可两世与她结为夫妻,他鲜少见过她眼中的光彩。  在这府里,她的眼眸总是透着点淡漠疏离,在他面前唯一流露出情绪的那几次,他从她眼中看到的皆是失落和倔强。  而如今的她,眸光细碎,还带着些许憧憬。  今日她定是遇到了令她欣喜不已的喜事。  也不知是何喜事,竟能让她开心成这样。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她,唯独他送药去云宅的那一次,她曾在他面前展现出鲜活的一面。  可自从嫁给他后,他便再也没看到过这样的她了。  愣神间,云初已抬眸瞥见了他的身影。  她收敛住笑容,起身对他屈膝福了福身子。  依旧是他平日里早已见惯的恭敬模样,眼底的光彩却已悄然褪去。  他敛了敛眸子,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青竹和玉竹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退出了屋子。  裴源行在桌前坐下,云初给他递过来一杯茶,继而也落了坐。  他静默地看着桌面,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杯沿。  听雨居向来是安安静静的,他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也素来不喜身边的人太过聒噪。  可今日的寂静却让他感到满心浮躁。  即便再傻,他也算是看出来了,云初显然并没有半点想要跟他提起今日之事的意思。  是不信任他,还是不愿与他分享?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清了清嗓子:“方才我进屋的时候,瞧见你跟你那两个丫鬟倒是笑得很欢,可是有什么喜事?”  话音落下,云初竟眼睛一亮,眸中又渐渐染上一丝飞扬神采:“嗯,是天大的喜事。”  裴源行握住茶盏的手一紧,面上佯装无所谓地道:“哦,是吗?”  云初微微垂下眼,唇角依然不自觉地弯了弯,随后便不再对他吐露过半句。  他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手中的茶盏在指尖打转,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她不愿说,他不问也罢。  只要知道她心里高兴,那便足够了。  服侍太夫人躺下后,杜盈盈便出了屋子。  出了院门,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五姑娘裴珂萱。  想起太夫人曾提过,平日里无须搭理府里那几个出身低贱的庶子庶女,没得反倒叫人连带着瞧不起她。  杜盈盈垂下眸子,有心想要装作视而不见,不料裴珂萱已快步走近前来,抿唇笑了笑招呼道:“今日怎这般巧,我正打算过去找盈儿姐姐说说话呢。”  裴珂萱终究是施姨娘的女儿,跟着施姨娘将攀高踩低那一套学得得心应手,但凡她愿意,讨人欢心的话张口就来。  自打杜盈盈在府里住下后,她虽鲜少有机会跟杜盈盈碰面,却也瞧出来了,杜盈盈在太夫人面前很是得宠,若是能借着今日搭话的机会跟杜盈盈走得近些,日后杜盈盈在太夫人耳边替她美言几句,太夫人或许就能因此对她另眼相看了。  她平时倒想巴结太夫人来着,可太夫人向来瞧不上眼他们这些庶子庶女,她每每总在太夫人的面前碰一鼻子灰。  杜盈盈微微颔首,眉梢眼尾皆透着点冷淡。  裴珂萱丝毫不以为意,朝她跟前越发凑近了些:“盈儿姐姐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里?”  “去听雨居看云初姐姐。”  “呵,原来是她啊。”裴珂萱敛去脸上的笑意,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些不屑。  杜盈盈的目光忍不住朝她扫去,眼底染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跟祖母闲聊时,她并未完全说真话。  祖母以为她想嫁给裴源行只是因为她心悦他,却不曾疑心其内还有另一层缘故。  祖母待她是好,可祖母年事已高,焉知哪天祖母就突然去了,到了那时候,她在这侯府又能依靠谁?  她固然还有杜家在背后做她的靠山,只是如今杜家已自身难保,怕是能护得了她一时,也护不了她一世。  何况既然已来了京城,在最为繁华的地方住过,她便不打算再回去了。  她姐姐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良娣,虽在一众妻妾中最为得宠,可终究不是正妻。  她要比姐姐过得更好,她要嫁给裴世子,她还要当他的正妻,是以她绝不可能由着云初继续留在裴源行的身边。  光依靠祖母是不够的,既然五姑娘也不喜云初,且又是五姑娘自己送上门来的,那她自然得好好利用一番才是。  心里这般思量着,杜盈盈放柔了嗓音,没了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气势:“横竖左右无事,五姑娘可否愿意跟我一道过去看看云初姐姐?”  “算了,我可不去听雨居。”  云初生辰那日,二哥哥为了云初抢白了她一顿;没几日,她便在街上跌了一跤,在床上足足躺了小半个月才能下地。  她才不愿踏足听雨居,没得自找晦气。  杜盈盈的唇角不由弯出一个弧度:“既然如此,五姑娘莫如去我屋里坐坐吧,我们姐妹俩也好在一块儿聊聊家常。”  裴源行从居仁斋径直回到听雨居时,早过了掌灯时分。  走进里间的时候,他瞧见云初正低垂着头坐在炕上,跟她身边的丫鬟青竹一起在缝制着什么。  他脚步极轻地走近了些。  是一双虎头鞋。  两人正聚精会神地做着针线活,竟无一人察觉到他回屋来了。  云初一壁头也不抬地缝制着鞋子,一壁感叹道:“也不知大姐姐会给我添个小侄女,还是小侄子。”  青竹手中针线不停:“少夫人是希望大姑奶奶生个大胖小子呢,还是生个闺女呢?”  闻言,云初的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小侄女和小侄子我觉得都好!”  “少夫人这话说的极是。依奴婢想来,若大姑奶奶诞下的是个男孩,大姑奶奶在夫家的日子定要好过得多,可倘若生下的是个女孩,那也没啥不好的。不是有句老话嘛,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儿子哪比得上女儿贴心?”  云初巧笑嫣然地瞥了她一眼:“青竹,我在想啊,若是大姐姐此次能生一对龙凤胎,那便更好了,也不知能不能如愿呢。”  “少夫人,您还别说,有时候这种事还真说不准,到时候呀,莫说您了,便是三姑娘,肯定也得高兴坏了!”  “那我还是做两双虎头鞋吧,免得两个孩子见了,要怨我只偏疼他们其中一人呢。”  两人兀自说笑着,却未留意到裴源行的脸色倏然变得阴沉可怕。   一连下了几日小雨, 直到十一月初九方才放晴。  前一日平国公府来下了请帖,邀请北定侯府的女眷们赴平国公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  太夫人年纪大了不大出门,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云初自然是该去这一趟的, 杜盈盈的身份略为尴尬, 照理是不该赴宴的, 可禁不住太夫人坚持要让杜盈盈一道去,侯爷和侯夫人被个“孝”字压着, 见太夫人执意如此, 便也不敢再多言什么了。  原本五姑娘裴珂萱是没资格赴平国公府的寿筵的,可她仗着自家姨娘在侯爷面前甚是得脸,加之又见太夫人的娘家亲戚杜盈盈此次也能跟着侯夫人一同去, 心里便觉着有些不服气, 愈发坚定了想要赴宴的念头。  裴珂萱的亲娘施姨娘跟她自然是同一个想法, 裴珂萱只是单纯地想要出趟门凑热闹, 施姨娘却还带着几分想要替自家女儿谋一门好亲事的心思。  平国公府邀请的可都是高门大户里的人,那些人虽不会仅凭见上一面就定下裴珂萱的亲事, 可裴珂萱若能借此机会在各位贵妇面前混个脸熟那也是好的。  心里打定了主意, 施姨娘立刻换了套衣裳, 带着裴珂萱径直去了颐至堂。  太夫人对她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从丫鬟的手中接过茶盏, 掀起眼皮冷声道:“今日天冷,你们俩不在屋里待着, 又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施姨娘面上挂着笑:“妾身听闻再过三日便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了。”  太夫人慢悠悠地啜了口茶, 不咸不淡地道:“好端端地,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施姨娘有些局促地扯了扯手中的帕子:“其实今日妾身过来, 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求太夫人能允了妾身。”  太夫人两眼直视着她, 既不催促她说下去,也没开口许诺她什么。  “妾身想着,能不能让萱姐儿也跟着一道过去,让她能有个机会见见世面?太夫人您也知道,萱姐儿再过不久便要及笄了,原是该……”  太夫人将茶盏放下,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去什么去!”  施姨娘只愣了一瞬,便识相地闭上了嘴,裴珂萱可没她亲娘那般深藏不露,虽畏惧于太夫人的威严不敢插话,眼里却闪过一丝恼意。  见施姨娘母女俩出了屋,太夫人微阖上眼,按着眉心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坐在下首的杜盈盈忽而出言问道:“祖母,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觉着哪里不适?”  太夫人睁开眼,面上带了几分不屑于掩饰的嫌恶:“真是闹心!咱侯府是亏待她们了还是怎么,好好地当她们的姨娘和庶女不好?偏生要惦记着那些不该惦记的东西,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那福分!”  杜盈盈起身走到太夫人的跟前,抬手替她轻揉着太阳穴,嘴里还不忘宽慰道:“祖母莫要为了这些小事烦闷,要盈儿说呀,此事说来也简单!”  她偷瞄了太夫人一眼,笑吟吟道:“依盈儿之见,祖母莫如答应了施姨娘,准了五姑娘与我们一同去赴宴。”  太夫人伸手将她拉到她跟前,诧异道:“盈儿,你这是……”  “祖母,您且听盈儿把话说完。盈儿刚来京城不久,人生地不熟的,虽说按规矩五姑娘是不该去赴宴,但不管如何她总是咱府里的人,好歹算是自己人,盈儿若是在寿筵上有什么不知晓的,或是遇见了什么不相熟的人,五姑娘总还能告知一二,盈儿也不至于在平国公府闹出什么笑话来。”  见太夫人脸上的神情松动了些,她忙又继续道,“何况盈儿是要在侯府待些时日的,虽您百般照拂盈儿,可盈儿也不能事事依靠您哪,盈儿总得跟府里的上上下下好好相处才是。”  太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被她说服了。  “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此次便让萱姐儿跟着一同去吧,假使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叫萱姐儿多提点着些。若是那丫头敢对你藏着掖着或是在你背后故意使坏,你说与我听,看我怎么收拾她!”  杜盈盈眉眼弯弯道:“多谢祖母!”  听雨居。  明日便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了,两个丫鬟做事很是妥帖,已替云初挑选了几件衣裳备下。  玉竹捧着件红色缠枝牡丹刻丝小袄,配浅粉色绣白梅花的湘裙和一件浅紫色如意云小袄,配杏白色竹节纹湘裙,抬眸望着云初:“少夫人,您挑一套吧。”  云初合上手中的香谱托腮看了一眼,随手指着那套浅紫色小袄的,轻飘飘道:“就那套吧。”  青竹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少夫人果然好眼光,奴婢也觉着这套更好看呢。”  云初唇边漫着轻笑:“既然青竹也觉着这件好,那便选这件吧。”  玉竹不依了:“少夫人,奴婢选的那件缠枝牡丹小袄瞧着更喜气,青竹挑的浅紫色小袄未免太过素雅了。”她咧嘴一笑,“您瞧,小袄上绣着牡丹花,定能将您衬得更加明艳大气呢。”  云初无奈地笑了笑:“你这丫头!只是去一个寿筵罢了,随便挑一件足矣。此次过寿辰的是平国公府的老夫人,赴宴的宾客想必不会少,到时候谁有那闲心思去留意我穿什么,随便帮我找一件便是了。”  青竹点了点头,转而又提起了另一桩事:“少夫人,趁眼下横竖无事,咱再仔细挑挑首饰吧。终归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您是知道太夫人的脾气的,若是您打扮得太过朴素,太夫人会多心,误以为您是在故意丢侯府的颜面,到时候反倒多一层麻烦了。”  太夫人那人势利得很,少夫人平日里如此谨言慎行,她尚且还百般瞧不惯少夫人,若少夫人穿着太过素雅,连个首饰也不戴,旁人如何想她不知道,太夫人定会疑心少夫人是存心在外人面前拆侯府的台,兴许还会认为少夫人是借此机会暗示夫家如何刻薄待她,那可就不妙了。  玉竹深以为然,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云初见她一脸愁容,忍不住弯了弯眉,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脸:“这么发愁做什么?反正我们三个早晚是要离开这侯府的,便是太夫人再难缠再小心眼,尽把我往坏处想又有何关系?我们只管过我们的清净日子,旁的人和事大可不必去理会!”  青竹和玉竹对视了一眼,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青竹忙开口道:“那奴婢便替少夫人随便挑选一件首饰吧,总不能……”  刚说了半句话,裴源行已掀帘进了屋里。  主仆三人只觉着眼皮一跳,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裴源行目光从她们神色各异的脸上扫过,开口打破了静默:“方才在聊什么呢?”  两个丫鬟垂首不语,掩去眸中的情绪。  总不能说她们已盘算着离开侯府吧,这话若是让世子爷知道了,还不知得惹出多大的祸呢。  云初倒是落落大方地回道:“她们两个正在帮我挑寿筵上穿的衣裳呢。”  “哦?”裴源行顺势看向玉竹手中的衣裙,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云初。  初儿肤白若瓷,红色的衣裳最衬她,她穿上那件红色缠枝牡丹刻丝的小袄,定是娇艳无比。  红色本是个挑人的颜色,一个不慎便容易显得俗气,可他却见过穿红色衣裙的她,无半点艳俗,反倒美好到让人挪不开眼。  他朝玉竹手中的红色小袄微微抬了抬下巴:“就那件吧。”扭头,便对上了云初略显错愕的目光。  他移开视线,只觉得有种无所遁形的不自在,默了默才开口道:“红色喜庆。”  云初顿感了然。  是了,此次去的可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上了岁数的人尤其在意讨不讨吉利,哪个颜色能比红色更喜庆。  见主子发了话,青竹和玉竹自觉地退下了。  云初本就不习惯在裴源行面前多言,如今既已决意和离,更是和他没什么可说的了。  屋里一时没了任何动静,只令人觉得尴尬。  须臾,裴源行有些不自在地掏出一个匣子,打开,朝云初面前递了递。  云初微愣了一下,迟疑地接过匣子。  匣子里是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做工格外精致,一瞧便知价格不菲。  云初抬眸朝裴源行望去。  裴源行神色淡淡,稍有些羞窘地咳了声:“刚得的,正好看到你那件红色小袄,倒也搭配,明日你便戴着这套赴宴吧。”  “多谢世子爷。”云初道,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本就没有多少首饰,拿得出手的更是少,如今又要开店铺,又要买宅子,手中能支配的银两实在有限,也没多余的银子再去添置首饰了。  虽然之前也对两个丫鬟说不必去理会别人怎么看待,但更多是为了安慰青竹和玉竹不要多想。  她其实也不想在平国公府的寿筵上因着没像样的首饰被人拿来说闲话,正好世子爷拿了这套红宝石头面首饰给她,她便也不矫情拒绝了。  如此,她倒没去思量,裴源行为啥子要去买套红宝石头面首饰。  裴源行声音极低地“嗯”了一声,在炕桌旁坐下,竟破天荒地有了闲聊的心思:“明日和母亲一同去?”  “除了母亲,还有五姑娘和盈儿姑娘也会一道去明日的寿筵。”  裴源行身形一僵,不易察觉地变了变脸色,片刻才低声道:“明日赴宴,你凡事注意着些。”  云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他定然是担心她不知礼数,兴许会在明日赴宴的那些名门贵女面前出丑。  “世子爷放心,妾身定会安守本分,不出任何差错。”  安守本分……  她这是误解他的意思了?  裴源行张了张嘴,想要跟她说,他没有在警告她,更不是在怪罪她什么。  “云初,我……”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紫荆已进屋来禀:“世子爷,风清方才传了话过来,说是宫里急召,要您即刻进宫觐见圣上。”  裴源行回过头去:“可有说是为了何事?”大晚上的圣上召见他,定是为了大事。  紫荆摇了摇头:“风清只说要您即刻进宫。”  裴源行扭头看向云初,云初已垂首打开手中的香谱,只露出颈项间一段白皙肌肤,对他是去是留浑不在意。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敛去了眼里的情绪:“有话等我回来再说。”  出了垂花门,侯府管车马的管事已牵了马匹过来,裴源行跳上骏马,却突然招手示意跟随在侧的护卫走上前来。  护卫见状,忙上前几步,恭敬地道:“世子爷?”  风清知道主子有话要叮嘱护卫,忙识相地退在了一边。  裴源行匆匆交代了护卫几句,扬鞭快马,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一旁的赵将军府的姑娘是个性急的, 见不得她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索性抓过手绢细看了一眼。  仅一眼,她便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将帕子朝地下一扔, 脸颊红得仿佛滴血一般。  “这是什么污秽玩意儿!你是从哪寻来的, 怎地还随身带着?”  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将裴珂萱视作了那起不要脸面的下贱女人了。  裴珂萱面上血色尽失, 赶忙替自己撇清关系:“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  她的视线掠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见众人打量她的眼中满含鄙夷和猜忌,咬紧了下唇辩白道, “我不过是瞧见地上掉着一块手绢, 想着兴许是谁不小心落下的, 才会将它拾起, 哪知手绢上竟会……”  她音量越变越低,直到几不可闻。  若知道手绢上绣着那些不堪入眼的春宫图, 便是砍了她的手, 她也绝不会去拾那块手绢, 可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定然认定了那就是她的手绢, 任凭她如何辩白,怕也是洗脱不了污名了。  杜盈盈拍了拍她的脊背替她顺气, 柔声安抚道:“别慌别慌, 没人说那是你的帕子, 你且仔细想想, 你是在哪儿找到手绢的,兴许便能猜到那是谁的帕子了。”  裴珂萱被她如此一提醒, 一双眸子不自觉地往云初坐的椅子底下瞟去,歇斯底里地喊道:“是二嫂!肯定是二嫂落下的手绢!”  杜盈盈神色顿时一变,勉强笑了笑道:“别瞎说,云初姐姐哪会有那种东西?许是你眼花看错了。”  裴珂萱气急败坏道:“怎么不是她的?!我就是在她的椅子底下寻到的手绢。”  怕杜盈盈不信,她还伸手指了指那把椅子,“喏,二嫂方才不就一直坐在那里的吗?掉在她椅子底下的,怎会不是她的东西?”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起来。  在场的女眷们皆是相熟的,对北定侯府的家事自然也有所耳闻,尤其是前些日子北定侯府裴世子为了报恩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商贾之女云初。  不过片刻,众人便交头接耳起来,目光不住地朝被人丢弃在地上的那块手绢瞥去。  “长得如此漂亮,私底下竟如此伤风败俗。”  “果然那种出身的女人,就不能指望她人品有多好!”  “哎,都已经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怎地行事还如此低贱,简直是家门不幸!”  一旦起了话头,话便越说越不堪入耳。  杜盈盈抿了抿唇,扬声道:“诸位莫要随意猜测,我与云初姐姐虽相识不久,却也清楚她不是这样的人。何况她已为人妇,又怎会随身带着这种腌臜物,定是中间出了什么误会!”  她句句看似是在袒护云初,实则却在添油加醋,反倒令众人愈发疑心这块手绢就是云初的东西。  赵将军府的姑娘心下不悦,忍不住反驳道:“你说不是她的东西便不是她的了吗?你自己也说了,你既与她相识不久,你又怎知她的为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好心奉劝你一句,还是少袒护她为妙,没得反被她连累着污了名声!”  杜盈盈脸上青白不定:“眼下云初姐姐又不在此处,你便是疑心她,总也合该等她回来亲耳听她分辨几句才是,怎能随随便便就定了她的罪?你这样做,岂不是损了云初姐姐的清誉!”  杜盈盈此话不说还好,一说反而点醒了在场的女眷们。  其中一位年长些的太太把在场的人扫了一眼,道:“且慢!我们在此处为着一块手绢大呼小叫的,她怎反倒不见了踪影?可有谁知她这是去了何处?”  “是啊,她离席半天了,即便有什么事,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好好地看戏,却不想会遇到这种龌龊事,真是晦气!”  有人神色暧昧地瞅了眼地上的那块手绢,似笑非笑道:“她该不会是趁着我们都在看戏留意不到她,悄悄去会她的……”  她虽没将“情郎”这二字说出口,可众人怎会领会不到她话里的暗示,几个还未出阁的姑娘皆低呼了一声,羞窘地用手中的帕子将半张脸遮掩住。  若不是顾忌到今日乃是平国公府老夫人的寿筵,几位年纪略长些的妇人早就带着各自的女儿告辞了,免得此事污了姑娘们的双眼。  众人正议论纷纷,有眼尖的瞧见云初进了水月轩,忙压低了嗓门提道醒:“她回来了,快别说了别说了。”  听她此言一出,裴珂萱抬眸望去。  看着云初那副淡然悠闲的样子,她顿觉气不打一处来,跳起身来指着云初怒喊道:“你还知道回来?!你自己不顾颜面做下那等丑事便也罢了,为何还要拖累我的名声?”  二哥哥真真是瞎了眼了,竟还护着这等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女人,为了这女人不惜破坏他们的兄妹之情。  待她回了侯府,她定要将今日之事告知祖母和父亲,让二哥哥就此休了她,免得留下祸根,害她日后嫁不了好人家。  云初脚步一顿,杜盈盈已起身来到裴珂萱的身旁劝阻道:“萱儿,手绢一事还有待查明,你万不能因为一块手绢就认定那是云初姐姐的东西。”  裴珂萱急得跺了跺脚:“怎会不是她的东西?!我就是在她的椅子底下发现的手绢,不是她的,难道还是旁人的?”  杜盈盈伸手扯了扯裴珂萱的衣袖,“有话咱且回了侯府再说,没得让人听了笑话!”  “盈儿姐姐,你莫要因为心善就替她说话。她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凭什么要我平白替她受过?”  耳中听得“手绢”二字,云初浑身一震,心中警铃大作。  手绢……  她曾梦见,前世有人在太夫人的厢房里找到一块手绢,并据此认定太夫人是去福佑寺跟她的情郎偷偷幽会。  莫非今日的情形跟前世一样,背后那人对她使了同样的腌臜手段?  云初面无惧色地看着杜盈盈的眼睛,却对着裴珂萱掷地有声道:“虽不知你说的手绢是什么手绢,可我也想问一句,可有什么依据断定那块手绢是我的?”  “手绢是在你的椅子底下寻得的,怎么就不是你的东西了?”  云初顺势将目光投向了那处,俯身拾起被人丢在地上的手绢。  裴珂萱急道:“你做什么?你这是要销毁证据?”  云初笑了笑,带着三分嘲弄:“这么多人看着,你怕什么?难道我还能当着众人的面将手绢撕碎了不成?”  她如此一说,裴珂萱倒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云初将手绢握在掌心里,打量了手绢一眼,意味深长道:“我瞧这块帕子的面料倒不像是京城里的那些铺子卖出来的东西。”  此言一出,有人跟着好奇心顿起,赞同道:“你这话倒有几分道理,看着的确不像是咱京城里的东西。”  那人沉吟了几息,忽而道,“就面料来看,应该是江南那一带才有的织品。”  云初的视线缓缓从她脸上掠过,弯了弯唇道:“大少奶奶好眼力!”  眼前这位贵妇她略微有些印象,正是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  眼下的情形忽然出现了转机,宾客们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杜盈盈身形一僵,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脸上莫名爬上一丝慌乱:“云初姐姐,你离席了好半晌不曾回来,大家又都忙着看戏,许是旁人落下的手绢也未可知。”  把事情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如此一来,纵使没人站出来承认那是她的手绢,自然也不会令人起疑了,更不会再纠缠于那面料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裴珂萱却将注意力放在了别处:“你出去了许久都不见踪影,谁知你是去见谁,又做什么去了。”  她鄙夷地嗤了声,道,“兴许是去跟你那奸夫见了面也说不定呢。”  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听不过,忙喝止道:“口说无凭,姑娘岂能这般胡说!”  云初刚要开口说话,杜盈盈已抢先催促道:“云初姐姐,你就告诉她们,适才你离席是去见了何人,如此我们也好将那人找来问话,自然就能还你一个清白了。”  此番话听着像是真心为云初着想,但有着前世的种种,云初断不会信她半分。  那丫鬟来找她的时候说是侯夫人有事要她赶紧过去,那时她稍有疑心,却也起身随那丫鬟离了席面。  那丫鬟在前头带路,一路领着她走了良久,她虽前世来过平国公府,却也并不熟悉平国公府的格局,但饶是如此,她也瞧出来对方带她去的地方甚是偏僻。  杜盈盈还在说话,让云初倏然回过神来:“云初姐姐,你若是想起了什么,赶紧告诉她们呀,若是那人已离开了平国公府便麻烦了。”  云初抬起眸子,眼底一片决然:“有个丫鬟来找我,说母亲找我,我便随那丫头离了席。”  有人在一旁问道:“可还记得是府里的哪个丫鬟?”  “是不认得的丫鬟。”  前世,平国公府太夫人的寿筵并未发生什么异常,以至于她疏忽了,疏忽杜盈盈能把手伸得那样长,为了陷害她甚至暗中买通了平国公府里的丫鬟,那丫鬟长得普通,她又不曾刻意去留意过她的模样,叫她如何描述得出来。  杜盈盈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  找不到那丫鬟与她对质,她倒想看看,云初还如何替自己洗刷污名。  内心窃喜了不过几息,便听到云初朗声道:“我虽不记得那丫鬟的容貌,却闻到了她身上有一股子香气,想来应是涂了什么香膏。”  杜盈盈心下一沉,攥紧衣袖的指尖泛了点白。  裴珂萱哂笑一声:“二嫂脑子倒是动得快,涂了香膏的人可多了,莫说是府里的丫鬟了,便是我们在场的各位,又哪个身上没带着点香味?”  云初微微颔首道:“五姑娘这话说得在理,只是五姑娘也未免太心急了些,我还没把话说完,五姑娘便急急抢我话头。若是不知道的人见了,少不得会以为五姑娘巴不得早早给我定了罪才甘心。五姑娘且耐心听着,待我说完了再出言也不迟。”  裴珂萱被这么一说,纵使心里不服气,也无从反驳。  云初的视线从众人身上缓缓掠过:“我记得那丫鬟身上有一股子很浓的梨花香气,不知哪位可知道那是哪个院子里当差的丫鬟?”  在席上伺候的丫鬟们俱是一愣,其中一个丫鬟禁不住惊呼道:“若少夫人没有记错的话,那丫鬟应当就是咱府里的香芸了。”  云初淡淡一笑,扭头看向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不知可否劳烦大少奶奶将香芸请来问几句话。”  大少奶奶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  不过片刻,大少奶奶身边伺候的贴身丫鬟便带着香芸过来了。  大少奶奶看了一眼香芸:“香芸,我且问你,你可有来找过北定侯府的少夫人?”  香芸垂手立在她面前,声若蚊蝇:“奴婢的确来找过少夫人。”  那会儿定是有不少人都亲眼瞧见她带着北定侯府的少夫人离了席,是以否认了也没用。  “很好,那我再问你,你可有跟少夫人说过,北定侯府的侯夫人有事找她,要她过去一趟?”  香芸摇了摇头道:“回大少奶奶的话,侯夫人并不曾找过少夫人。是北定侯世子爷说要找少夫人,奴婢只是把少夫人带到了世子爷所说的地方,少夫人是不是见到了世子爷,奴婢并未亲眼瞧见,说不得准。”  裴珂萱性急地插嘴道:“我二哥哥今日压根不曾来过平国公府,又何来跟二嫂见面一说,可见你说的不是实话!你说,是不是我二嫂给了你银子让你撒谎骗我们?”  香芸低着头回道:“奴婢并不曾收过少夫人的银子,奴婢不敢欺瞒姑娘,奴婢只知是北定侯世子爷要见少夫人,旁的奴婢一概不知!”  云初顿觉啼笑皆非。  盈儿姑娘倒是好眼光,竟能在平国公府找到一个如此嘴硬的丫鬟。  不仅嘴硬,还很狡猾,句句都说得滴水不漏,让人疑心不到她身上。  云初两眼紧盯着香芸:“你这话透着不实之处,你总该还记得,我并没有随你走多远。”  香芸仍眉眼低垂地望着地面:“少奶奶,奴婢遵从北定侯世子爷的意思,把少夫人带到了涵香阁,奴婢亲眼瞧见少夫人进了屋内,之后奴婢便离开了,后头的事奴婢分毫不知!”  素日跟平国公府的女眷走得极近的几位贵妇,打量云初的眼中瞬间多了一丝狐疑。  涵香阁早已没人住了,平日里莫说是府里的主子们了,便是当差的下人们,也几乎从不去那一处。  特意去如此僻静之地跟人见面,不是为了幽会,还能是为了何事……  眼前的丫鬟瞧着眼生得很,却句句欲要毁尽她的名誉。  云初自认记性不错,若她当真与这丫鬟曾有过什么过节,她断不会对这丫鬟没半点印象。  她沉下脸,眼中泛着极寒的冷意:“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却血口喷人,满口谎言!”  香芸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矢口否认道:“奴婢没有说谎,奴婢句句属实。”  “没有撒谎?!”云初怒极反笑,“我没做下那等无耻之事,你却当着众人的面说得有鼻子有眼,仿若亲眼瞧见了一般。我倒不知我是哪里得罪过你,竟要惹得你这般诬陷我?”  香芸仰起头,声音里裹挟着万般委屈:“奴婢冤枉,奴婢只是实话实说。奴婢根本就不认识少夫人,又何来诬陷之说?”  她哽咽了一下,“奴婢身份低贱,自然是说不过少夫人。奴婢只是说出亲眼所见,少夫人若因今日之事记恨上奴婢,奴婢也无计可施,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她左一句“奴婢”、又一句“奴婢”,一壁说,一壁还小声抽泣着,让人瞧着好不可怜。  云初拧眉看着香芸。  她倒是小瞧这个丫鬟了。  这丫鬟敢如此有恃无恐,只能是因为她所依仗的那个人已替她谋算好了后路。  她本想太太平平地离开侯府过自己的清净日子,只可惜不遂人愿,有人偏生就要主动惹她。  既然如此,那她也绝不能干等着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云初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女眷们:“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 照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不该扫了她的兴致,我本不欲多事,只是今日之事关乎到我的名声, 我断不能让此事就这么随便糊弄过去。”  她偏头睨了眼香芸, 道, “何况香芸姑娘如今这么一闹,纵使我不想惊动老夫人只怕也是不能够了, 诸位若是想一探究竟, 不妨随我一同过去瞧瞧。”  众人早被勾起了好奇心,哪还有心思继续坐着看戏。  涵香阁倒果真是个僻静的去处,不是极熟悉平国公府每一处院子的人, 若没人在一旁带路, 恐怕也寻不到此处来。  屋内寂静无声, 针落可闻, 怎么瞧都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有位妇人见众人皆围在门前踌躇着是否该进屋,她按捺不住心里的急躁, 便抢先一步将门推开。  屋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吱呀声, 人群中有人已拿出帕子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却不忘悄悄窥视屋内,还有几个胆小些的已抬手扯住了同伴的衣袖。  屋里空无一人, 哪有什么所谓的奸夫?  云初淡声问道:“诸位可有瞧见什么人吗?”  有人默默摇头,有人打量着香芸, 眼中已多了几分嫌恶或狐疑, 也有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起来。  裴珂萱眉心一跳, 大喊道:“你瞧见此处没人, 自然敢这么说了。焉知你是不是已背着我们暗中知会了你那情郎。”  云初眼尾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直勾勾地看着裴珂萱:“如此愚蠢的话, 五姑娘你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这屋里没人,你却偏要莫须有地说我偷偷送了口信给那个不存在的人。你既是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你可有何依据?”  裴珂萱一时语塞,脸憋得通红,只恨得牙痒痒,偏生又反驳不了半句。  须臾,才虚张声势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冤枉你,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证据在此嚷嚷你是清白的?”  云初眉梢一挑:“五姑娘还真问对人了,我可不是五姑娘,我敢这么说,自然有我的依据。”  她侧目看向众人,“可有人记得方才我们走过来的时候用了多久?”  众人面面相觑,静默了片刻,才有人出言道:“差不多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另一人也跟着确认说:“不错,我也记得是一刻钟,可能还不止一刻钟。”  余下的人皆微微颔首。  按路程来算,足足得花上一刻钟的时间方能从席间到此处。  云初嘴角一弯:“确实,从水月轩走到这里要用一刻钟的时间。”  她转而看向裴珂萱,“香芸找我的时候,台上正唱到缘娘灯下穿针那一段。”她收回视线,视线若有似无地从杜盈盈的脸上扫过,清浅地弯了弯唇,“说来也是有趣,那会儿好巧不巧地有只猫奴受了惊,从戏台上窜过。”  人群中顿时有人附和道:“对啊,是有只猫奴窜过。当时我还在想呢,那是何处跑来的猫奴,怎跑到戏台上来了?”  云初朝她莞尔一笑:“既是有人记得,那便好办了。”  她一脸平静,继续道:“然后便是我回来的时候,戏台上刚好唱到俞郎高中了状元。”  裴珂萱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你倒是算盘打得好,谁记得你是何时回来的,难道你说什么,我们便得信你吗?当真是好笑!”  “五姑娘此言差矣,我还真能证明自己是何时回来的。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五姑娘你呢,若不是你比旁人眼尖,远远就瞧见我回来了,还冲着我直嚷嚷,我倒未必有心思留意到戏台上还在唱着戏,底下却没人在听戏。”  裴珂萱气得手都在发抖,竟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哪会听不出来云初此话是在讥讽她。  有位女眷点了点头道:“少夫人说的这些我都记得。拿台上唱的戏来计算时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照如此算来,从少夫人离席到回来,戏台上约莫要唱三刻多钟的光景。”  裴珂萱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兀自嘴硬道:“那又如何?三刻多钟,扣掉来回跑一趟所费的时间,还余下一刻多钟的空闲时间,也足够她跟她那情郎幽会了。”  人群中传来了低低的惊呼声。  杜盈盈表情变了变,低眉掩去了眼底的情绪。  众人窃窃私语间,有位夫人缓步走了过来,徐徐道:“是何人在议论北定侯府少夫人的是非?”  云初循声望去,那夫人看上去四十来岁,气度娴静,高贵典雅,真叫人自惭形秽。  夫人对上云初看过来的眼神,朝云初温婉一笑,偏头看向众人:“方才少夫人是跟我在一处,少夫人是好心帮了我一把,如今却倒叫众人疑心了她去,说起来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诸位女眷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  怎地竟惊动了晋王妃戚氏,将她给引来了呢?  众人惶恐地朝戚氏福了一礼,屏息站着,再也不敢如先前那般放肆了,便是连一向嚣张的裴珂萱,也因忌惮着对方的身份收敛了许多。  晋王妃目光冷淡地扫过裴珂萱:“适才我因觉着身子略微有些不适,便早早离了席,我身边的丫鬟见我如此,便留我在后花园里去取药过来,幸而少夫人刚好经过后花园,见我身子不适还一个人,便留下来陪着我,直到我那丫鬟拿药回来了,见我好些了才离开。”  “你们定是想知道少夫人陪了我多久吧。”她嘴角微微抿了抿,向立在身侧的贴身丫鬟命道,“迎春,你记性好,又是你去屋里取的药,便由你来告诉诸位吧。”  迎春应了声是,开口道:“奴婢回屋里取了药后,又带着药折回后花园,一来一回一共用了两刻钟的时间。”  闻言,众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纵使再不信云初的为人,也知道她绝没有做下跟人偷情的腌臜事。  在场的好些人皆跟平国公府的女眷来往频繁,对府里的每一处都是极熟的,后花园就在戏台子和涵香阁的中间。  从戏台子到后花园,又因陪着身子不适的晋王妃在园子里耽搁了两刻钟的时间,随后再从后花园回了戏台子这边,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不足一盏茶的空闲时间了。  不说还未出阁的姑娘们,那些已为人妇的女眷们哪会不清楚,不足一盏茶的时间哪够跟情郎幽会呢。  莫说做那档子的事了,便是说说私…密话,时间也很是仓促,说不了几句便得分开,何况云初又不是个傻子,在哪处跟情郎说悄悄话不好,非得大老远地跑来国公府,还做的那般不隐蔽,生怕府里的下人们瞧不见吗?  有晋王妃做人证,云初应当说的是真话,她并没有随香芸去了涵香阁。  倘若如香芸所说,云初真去了涵香阁,那时间便远远不够用了。  从戏台子到涵香阁要一刻钟,离开涵香阁到后花园要半刻钟的时间,留在后花园里陪戚氏又耽搁了两刻钟,另外还得再加上从后花园走回戏台子的时间。  已远不止三刻钟的时间,哪还有什么闲工夫去见人?  平国公府的大少奶奶自打嫁入府里,平日里总跟着她婆母刘氏一道料理中馈之事,最见不得的便是怀有异心的下人们。  此等下人若是一味地纵容着,哪日惹了大祸那还了得!  她眸色郁沉地打量着香芸,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啊!”  女子的名誉何其珍贵,哪能容得了香芸这小蹄子这般糟蹋?  何况今日香芸还将此事闹到人尽皆知,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若是惊扰到了老夫人,连婆母和她都落不下好。  香芸吓得跪在了地上,垂头小声道:“奴婢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  香芸颤抖着不敢抬头,既不敢否认什么,亦不愿认下这桩罪名。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不成?”  香芸脸色如同白纸一般,一连迭声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大少奶奶冷着脸,扬声道:“来人啊,将她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看她是不是还嘴硬!”  香芸瘫倒在地上,额上沁出了冷汗:“大少奶奶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二十大板打下去,她定然是活不了了。  “今日……今日有人找到奴婢,要奴婢借故支开北定侯府的少夫人,还要……还要奴婢……”  她声音愈来愈低,但众人哪有听不明白的,收买香芸的人,定是叫香芸当众诬陷云初,让人误以为云初与她情郎在涵香阁幽会。  得亏云初自己警觉,还想出了利用台上唱的那些戏来计算时间的巧妙法子,又幸而有晋王妃出来替她辩白,如若不然,兴许还真让那人得逞污了她名声。  在场这么多位宾客看着,若是再任凭香芸继续口无遮拦地说下去,国公府的颜面还要不要了,何况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之日,倘若再闹出什么大动静把老夫人给气出病来,便更不妙了。  大少奶奶一壁思虑着,一壁赶紧喊了几个婆子过来,将香芸拉去关在了柴房里,待众位宾客离府后,请示过婆母刘氏后再作定夺。  诸位女眷中,哪个不是对内宅之事了如指掌的,知道此事已成了国公府的家务事,无论到时候如何发落这个名叫香芸的丫鬟,都不是她们这些外人能插手干预的。  何况既然已知道北定侯府的少夫人云初并非在跟奸夫偷偷幽会而是被人蓄意污蔑的,众人自然没了先前的好奇心,遂顺着大少奶奶的意思,结伴着回了席面继续看戏。  云初仰头看了眼天色,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垂下眸子刚要离开,晋王妃却走近前来:“妹妹一会儿坐我旁边吧。”  云初微微弯起薄唇:“好。”  方才若不是晋王妃出手相助,她未必能凭一己之力证明自己的清白,更遑论能不能逼得香芸当众认罪了。  刚才那番情形,众人只顾着看热闹,哪会愿意沾染这等龌龊事,能不对她落井下石便万幸了,晋王妃竟还主动站出来替她说话。  那会儿她觉得香芸那丫头不对劲,便半路找了借口溜走了,经过后花园时,见晋王妃面色不佳一个人坐在那里,心想着她定是身子不适,便留下来陪她一道等她的贴身丫鬟过来。  不过是她举手之劳,谁承想晋王妃竟会记下了她这份微不足道的恩情。  晋王妃看着眼前模样鲜活灵动的少妇,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咱俩一道看戏,顺道再跟我说说,刚才在园子里的时候,你给我闻的那个香囊是在哪儿买的?改日我便叫我身边的丫头也给我去买一个回来,若哪日我再有不适,便可拿来闻闻,倒比喝药觉着爽利多了。”  云初眉眼带着笑:“那香囊是我自己做的。”  晋王妃略为遗憾地瞧了她一眼:“你自己做的?!那便罢了。对了,你那香囊里头放了什么东西,闻着倒是舒畅得很。”  “是一些我自己调制的香料,还有安神静气的功效,每回我觉着难以成眠,便将香挂在床角,如此便能睡个安稳觉呢。王妃若是觉得好用,我回去做一个送您吧。”  “好呀!”晋王妃含笑道,“还有,你以后还是叫我戚姐姐吧!”  “戚姐姐!”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聊得分外投机。  落在较后头的杜盈盈和裴珂萱见了这一幕,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恼意来,尤其是杜盈盈,气得差点扯坏了捏在手中的帕子。  谁能料到云初竟能轻松地扳回这一局,还揪出了意欲污蔑她的香芸,而那高高在上的晋王妃居然还会屈尊主动管这档子闲事。  也不知香芸那贱蹄子会不会招了什么不该招的……  寿筵散席,北定侯府的诸位女眷坐着马车回了侯府。  裴珂萱刚回了自己屋里,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太夫人屋里的春兰便亲自来了紫苑居,要她赶紧去一趟颐至堂。  裴珂萱直觉得不妙,疑心是不是哪个耳报神在太夫人面前说漏嘴了什么,本想推说身子困乏明日再去,春兰却木着一张脸,让她更感忐忑不安。  她秀眉微皱,细若蚊声道:“祖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五姑娘自己去了太夫人屋里便知道了。”  “今日我去了一趟国公府,看了一天的戏,眼下只觉着头疼得厉害,劳烦春兰姑娘跟祖母说一声,可否容我明日再去。”  好歹让她能悄悄知会姨娘一声,私下里商议一下对策。  春兰打量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还请五姑娘不要为难奴婢,五姑娘是知道太夫人的脾气的。容奴婢说一句实话,五姑娘还是赶紧跑这一趟的好。”  裴珂萱咬了下唇,没敢再推辞,随着春兰径直去了颐至堂。  刚进屋,便瞧见侯夫人、云初、杜盈盈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她的生母施姨娘此刻正跪在太夫人的面前。  被太夫人盯着,裴珂萱没敢对施姨娘使眼色,微垂着头,上前向太夫人行了个礼:“萱儿见过祖母。”  太夫人见到她就来气,厉声道:“你给我跪下!”  裴珂萱不敢不从,瑟瑟发抖地跪在了地上,弱弱唤了一声:“祖母……”  “你哪来的脸叫我祖母!”  太夫人的胸口因为气愤而剧烈起伏着,疾声厉色地呵斥道,“我早该料到,就施姨娘那卑贱出身,能教养出来什么好女儿来!”  闻言,裴珂萱一张脸血色尽失。  平日里仗着姨娘在父亲面前得宠,府里上上下下哪个敢小瞧她,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祖母指着鼻子一顿怒骂,叫她如何受得住?  太夫人伸手指了指裴珂萱,又指了指施姨娘:“你,还有你姨娘,都是些个丢脸玩意儿,在外头丢尽了侯府的颜面,让我这张老脸以后还往哪里搁!  “我就不该心软让你去平国公府赴宴,如今可倒好,京城里的人都在看我们北定侯府的笑话,耻笑北定侯府家风败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拿着一块绣有那种肮脏图的手绢到处展示于人,还把‘奸夫□□’几个字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裴珂萱泫然欲泣,嚅嗫道:“今日盈儿姐姐也亲眼瞧见那块手绢的,并非萱儿无中生有。”  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你还敢顶嘴!整日里除了搬弄是非,到处丢人现眼,就没别的本事。”  她看着施姨娘,眉间闪过一丝狠厉,“你好好瞧瞧你那不争气的女儿,被你这糊涂东西教成了什么德行,果然什么样的亲娘才会生下什么样的货色!”  施姨娘被太夫人抢白了一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纵使心里再想替裴珂萱辩解几句,也不敢再言语了,生怕惹得太夫人愈发口不择言。  太夫人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仍跪在地上的裴珂萱,命道:“去祠堂给我好好跪上一夜,回去后禁足三个月,罚半年月银,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在外头如此放肆了!”  裴珂萱心里凉了半截,嘴唇上下哆嗦着,猛地仰起头来望着太夫人,随即又将视线投向了云初,却见云初沉默着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切,眸中毫无半分波澜。   裴珂萱被冯嬷嬷拉着一路去了祠堂, 太夫人兀自觉得气得不行,怒目瞪视了一眼坐在屋里的众人,挥手叫人退下。  云初巴不得太夫人将她们这群人赶走, 有些敷衍地行了个礼, 便带着玉竹和青竹径直回了听雨居。  待回了屋里, 见四下都是自己人,青竹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本以为五姑娘伤了腿后能吃个教训呢, 哪想到才过去多久啊, 她又开始不消停了!”  玉竹深以为然,也跟着埋怨道:“奴婢想着,少夫人平日里也从未得罪过五姑娘, 也不知五姑娘为何就记恨上少夫人了。先前送了那样一双鞋子指望给少夫人添堵, 今日又拿着一块不知从哪得来的手绢欲要当众毁了少夫人的清誉, 五姑娘真真是心肠歹毒!”  玉竹将音量稍微压低了些, “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夫人虽也不是什么好的, 可今日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将五姑娘很是叱责了一顿, 罚跪祠堂,还要禁足, 罚月银。若早些便这样,五姑娘也未见得有那贼胆敢如此诬陷少夫人!”  云初只静静地听着, 敛眸望着脚下。  太夫人骂五姑娘蠢, 其实五姑娘哪是蠢, 五姑娘对她分明是下了害人之心的。  纵使五姑娘再年幼不懂事, 又怎会不知今日在寿筵上当众闹了这么一场,会让她陷入何种境地。  即便没人能找到那所谓的奸夫, 她也逃不过被人指指点点的命运,到时候她在侯府又该如何自处。哪日她跟裴源行和离了,众人也绝不会认为是她提出的和离,反倒会将偷情一事越发当了真,认为裴源行不过是为了颜面才没对她写下休书。  她是想尽早离开侯府,跟裴源行再无瓜葛,可她也不能白白被五姑娘冤枉了去。若五姑娘今日当真得逞了,不但是她的名声,便是大姐姐和沁儿的清誉也会被连累到。  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五姑娘原是该被责罚的,再如何重罚,她也没法对五姑娘心生同情。  只是五姑娘再坏,也不如杜盈盈那般阴险毒辣。  今日之事,五姑娘分明是被杜盈盈利用着成了出头鸟,杜盈盈说的好些话,听着像是劝人的话,实则句句都在暗中点醒五姑娘,操控着五姑娘,誓要达到污她名誉的目的。  倘若五姑娘最后得逞了,倒霉的自然是她,而杜盈盈就能渔翁得利。若五姑娘没能得逞,杜盈盈虽会心有不甘,但自会再找下一次机会陷害她。  哪怕五姑娘栽了或是被罚了,旁人也断不会疑心到杜盈盈的头上。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这场寿筵上并未发生过手绢之事,为何今生却会发生此事,还闹得人尽皆知?  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今生杜盈盈也去了国公府赴宴,这令她不得不怀疑,今日五姑娘在她椅子底下找到的那块手绢,就是前世众人在太夫人厢房的床底下发现的手绢。  同样是一块手绢,且上面都绣有那样的图案,众人更是据此认定了那人是在跟情郎偷偷幽会。  太多的巧合,若说不是同一个人做下的局,她是没法信的。  假使那块手绢真是杜盈盈悄悄藏在太夫人的床底下的,杜盈盈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诬陷太夫人,杜盈盈就算再蠢,也该清楚太夫人才是她在侯府最强大的靠山,是以栽赃陷害太夫人,于杜盈盈无半点好处。  照此说来,杜盈盈将手绢藏匿在厢房的床底下时,真正想要毁去的是她的名节,只是不知处于何种缘故,太夫人跟她调换了厢房,却因中间出了些差池,杜盈盈没能赶在众人发现手绢前将藏在太夫人床底下的手绢偷偷拿走。  既是不知调换厢房一事,那么在屋外偷偷锁上门窗和放火取她性命的,便不会是杜盈盈了。  杜盈盈从头至尾想要做的,就是毁了她的名誉,让裴源行名正言顺地休了她。  纵火害人的,另有其人……  一道挺拔的身影踏着月色,行走在幽静荒僻的小巷里,一身漆黑的衣裳,几乎隐没在夜色之中。  他闪身进了一间小屋,室内光线昏暗,门窗处皆被遮挡得密不透风。  原本坐在桌前的男人见他进了屋,忙起身道:“今日属下没能按着主子的吩咐保护好少夫人,属下心中有愧,求主子责罚!”  黑衣男子负手而立,一双幽深的眸子不辨喜怒。  此番也是他考虑得不够周全,明知此次平国公府的寿筵上会不安生,却因着圣上急招,没能来得及多嘱咐云初几句。  虽说他进宫途中就命小厮传话给亲信暗中护着云初,若有发现任何风吹草动,莫管下手的那人是谁,定要护住她的性命。  可他还是忽略了害人的方式远不止一种。  他的眼底涌上一丝阴翳的戾气。  不是想要毁了初儿的名声吗?  那便也让那人尝尝被全京城的人戳脊梁骨的滋味!  黑衣男子转动着拇指上戴着的玉扳指,缓缓道:“罢了,不怨你们,平国公府的寿筵你们也不方便露面,今后还是让青儿暗中护着她吧,青儿是姑娘家,到底比你们几个方便些。”  护卫忙应了声是。  少夫人还是由青儿姑娘贴身护着好,也免得如今日这般,明知少夫人那边遇到了麻烦事,他一个外男空有一身拳脚功夫,却不能露面,不然反倒给少夫人增添新的麻烦,在众人面前坐实了少夫人偷情的污名。  黑衣男子侧目瞥了眼角落,影影绰绰地瞧见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被绳子捆绑在了柱子上。  “可招了?”  护卫忙不迭地回道:“回主子的话,那丫头被发卖前,已被平国公府毒哑了。”  黑衣男子冷哼了声,道:“平国公府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平国公府大约是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初儿被损的清誉,初儿受的委屈又谁来替她讨回?  这事还真得闹大,闹的人尽皆知,世人才会知道初儿受了多大的委屈。  黑衣男子缓步来到柱子前。  他抿紧了唇,把捆在柱子上的女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在昏暗烛光的衬托下,一双幽暗深邃的黑眸显得愈发阴鸷。  女人的脸颊肿涨,头发蓬乱,分明在招供前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女人见又来了个男人,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下,却被绳子束缚着退无可退。  黑衣男子的半侧身形隐藏在烛火照不到的夜色之中,他嗤笑一声,重复道:“知道怕了?”  先前出手诬陷云初的时候怎地没半点犹豫,现如今知道怕了又有何用!  裴源行忽而想起了前世的一些往事。  那日云初死在了福佑寺的那场大火中,太夫人受惊中了风,回府后便一直半身不遂地病卧在床上。  那时候他腿脚已然受了重伤,又刚丧妻,自顾不暇,很多事都是许久之后才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彼时他一心只想着其他更要紧的事,是以没心思去在意太夫人的事,更未曾见过让太夫人受了惊吓的那块手绢。  他虽从未真心将太夫人看作是自己的祖母,却也清楚,太夫人怎会做出偷汉子的肮脏事。  可那时候他只觉得心里畅快得很。  真是因果报应,合该让太夫人也吃些苦头才是。  她不是惯会冤枉人吗,如今也该轮到太夫人自己尝尝被人无端冤枉却无从辩白的滋味!  但凡那日她对跪在她面前的初儿有过一丝怜悯,她也不会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耻笑在寺庙里跟个和尚偷情。  他唯一懊悔的,是前世他该好好查明此事才是,倒不是为了替太夫人正名,而是若前世他便已知晓那卑鄙之人是谁,或许今日初儿就不会在平国公府的寿筵上差点被人冤枉她品行不端了。  一模一样手段,不过是将太夫人换成了初儿罢了。  如今细细想来,只怕前世太夫人会被人非议,并非是幕后黑手的本意,而是太夫人阴差阳错地代初儿受过了。  幕后黑手想要陷害的,一直都是初儿。  他最先怀疑的便是杜盈盈。  可前世平国公府摆宴的时候,他已离京去接杜盈盈回京,是以他并不清楚寿筵当日发生过什么事,虽没有确凿的依据,但谅必寿筵上并没有发生过此事。  此事关乎女人的名节,即便平国公府想要粉饰太平,也堵不住众人的嘴,又怎会半点传闻也没有。  既然如此,为何前世的寿筵上平安无事,今生在同一场寿筵上却出了此事?  唯一的变数就只有杜盈盈提前来了京城,还与初儿一道赴了宴。  裴源行冷眼看着身形狼狈的丫鬟香芸,厉声吩咐道:“哑了,又不是聋了瞎了,等她供出后面的人,让她画个押!”  亲信忙应下了。  裴源行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之后的,就按先前说的做。”  话落,一阵微风拂过,他已转身走出了小屋。  自那日从平国公府回来后,云初难得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裴珂萱被罚跪祠堂,之后又被禁足,而杜盈盈除了去太夫人屋里也没再去过别处。至于她是因为觉着心虚还是为了旁的缘故,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日用过午膳,下人刚将残羹撤下去没多久,青竹便进屋跟云初说起了她刚从别处得来的消息。  “少夫人,您还记得平国公府寿筵那日那个丫鬟香芸吗?”  云初轻蹙眉宇:“记得,可是出了什么事?”  “奴婢方才听闻下人说,香芸今日一大早便被人捆绑着丢在了顺天府衙前。”  云初坐直了身,反问道:“被人捆绑着?!”  “不止如此呢,奴婢还听说,香芸身上穿着的那件青布衣裳上面还被人用针线缝上了一块手绢。”  玉竹惊诧地睁大了双眼:“手绢?!该不会是……”  青竹扭头扫了眼窗外,怕被院子里的婆子听见,特意压低了声音道:“你猜得不错,正是那日在平国公府的寿筵上,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的那块手绢!”  玉竹抬手捂住了嘴,小声道:“那岂不是好多人都瞧见了?”  青竹点了点头,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谁说不是呢,据说天刚蒙蒙亮着的时候,有人经过那处,便已瞧见香芸被绑着跪坐在门前,吓得那人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冤情呢,忙凑近了些想要瞧个仔细,结果却瞧见香芸的衣裳上缝着一块手绢。  “待那人瞧清楚手绢上的图案,便嚷嚷开来,这下好了,周围的人一下子全都知道了,连正事都顾不上了,纷纷跑过去看热闹。”  玉竹忽而冷笑一声:“要我说,香芸活该这般丢人现眼。那日她但凡心里存了些善念,不对少夫人下狠手,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那平国公府的那位大少奶奶果真有几分真本事,行事雷厉风行,难怪年纪轻轻便能在府里主持中馈之事。”  青竹道:“话虽如此,可香芸毕竟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何况今日我还听闻,香芸哑了嗓子,众目睽睽之下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来应是被人强行灌了哑药。同为女人,如此处置她,是否手段过于狠辣了些?”  “青竹,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善,殊不知这世上有些人你是不能对她手软的。你对她存了善心,她倒因此欺你,让你陷于困境而不顾。你想想那香芸,少夫人与她无冤无仇的,她为了些蝇头小利便不惜污了少夫人的清誉,这种人不让她吃点苦头,难保日后不再对旁人动了害人之心。”  玉竹扭头望向云初,“少夫人,您说奴婢说得对吗?”  云初托腮看着玉竹,笑着道:“我们玉竹啊,如今越发伶牙俐齿了!玉竹说的对,香芸原是不必做下这等龌龊事的,她既是做了,便该受到责罚,从今往后也算是吃了教训长长记性!”  只是有一事她总觉着有些说不通——  平国公府的那位大少奶奶,还真不像是能做出将那手绢缝在丫鬟的衣裳上,并将丫鬟捆绑了送去跪在衙门前之事的人。   侯爷原是对平国公府寿筵上的闹剧一概不知的, 是以收到顺天府尹吕大人派人送来的书信,侯爷才得知近几日全京城闹得纷纷扬扬的那桩丑闻居然还牵扯到了北定侯府。  云初在平国公府老太太寿筵上名节受损,背后使阴谋诡计的竟然是杜盈盈。  侯爷气得肝疼, 将手中的书信揉成一团扔在了案桌上, 扬声唤来了下人, 命他赶紧去外头打听打听,此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下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赶忙去外面好生探问了一番。  两个时辰后, 下人来回话。  侯爷的目光扫了过去:“可打听到什么了?”  下人弓着腰,恭敬地回道:“回侯爷的话,小的探听到, 有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说平国公府丫鬟咬出来的幕后黑手便是咱侯府刚认下不久的义女。”  侯爷眉目一凛:“是谁捅出去的消息?”  下人垂着头, 道:“恕小的无能, 没能查到那人是谁,小的只查问到, 如今一传十、十传百,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盈儿姑娘是咱侯府的义女。”  侯爷微微眯了眯眼:“可还打听到别的消息?”  下人垂头揪着衣角:“全京城都在说, 北定侯府算什么高门大族,嘴上标榜着知恩图报, 将救过世子爷一命的商户之女娶进了门,可转眼府里刚认下的义女便挑唆了侯府的姑娘, 伙同她在外头当着众人的面诬蔑侯府的救命恩人, 说少夫人行为不检点, 害得少夫人差点名誉扫地。”  下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侯爷的脸色, 又道,“还有人说, 那义女的真实身份是北定侯府老夫人的亲外孙女,侯爷的侄女,如今躲到京城来避祸,北定侯府上上下下竟还容许她这般包藏祸心,这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侯爷动了怒,忍不住拍打了一下案桌:“放肆!”  下人有些瑟缩地拢了拢肩,心里委屈却又不敢言说。  是侯爷叫他照直了说,他依言说了,却又惹得侯爷发怒。  侯爷挥了挥手,命下人退下了。  他思忖了片刻,转而去了颐至堂。  太夫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这会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侯爷心里藏着事,连寒暄也懒得寒暄一番,开门见山道:“儿子有要事要跟母亲说。”  太夫人眉毛蹙起,似是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却还是朝站在屋里的丫鬟挥了挥手:“你们几个先退下吧。”  待屋里没了旁人,太夫人冷声道:“说吧,是何事?”  “母亲,叫盈儿收拾收拾东西回她老家去吧。”  太夫人双眸凌厉地盯着侯爷:“你又在我这儿发什么疯?盈儿可是我的亲外孙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赶盈儿走!”  “母亲,那日在平国公府寿筵上如此一闹,如今外头是传得沸沸扬扬,把话传得不堪入耳,外头的人该如何打量我们北定侯府,平国公府乃至于其他世家,又该如何思量我们?若是不尽早将她送回去,如何堵得住悠悠之口?”  怕太夫人不信,他遂将吕大人那封书信递给太夫人。  “盈儿暗中收买了平国公府的丫鬟,收买丫鬟的那对簪子如今还在吕大人那儿,这一查就查得出是谁的东西。盈儿还挑唆萱姐儿当众污了云初的名声,那是多大的事儿,若继续任由盈儿留在府里,不但咱们侯府上上下下都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咱们侯府苛待救命恩人,便是连咱们侯府几个姑娘日后的亲事,也要被她给连累了。”  太夫人的眼里闪过一丝阴沉;“你听外头那些人胡说!我看分明是萱姐儿那死丫头在背后挑拨离间,挑唆了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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