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8)

,便多嘴问了一句她这是遇到了何事,牡丹就跟我说,五姑娘昨日出了趟门,说是去宝玉阁买首饰。那五姑娘出宝玉阁的时候,也不知是怎么的,竟然就在街上跌了一跤,偏生那地方刚好有个洼,五姑娘这一跤跌得极重,害得她腿脚都受了伤。  “听牡丹说,眼下五姑娘正躺在床上养伤呢,整日哼唧唧地抱怨腿脚如何如何疼。少夫人,五姑娘那性子您是知道的,她哪是能耐得住苦楚的人,现如今她自己不好受,逮着机会就对屋里的下人撒气,牡丹说,她这两日夹着尾巴做人,就怕一个不小心惹毛了五姑娘,到时候别被五姑娘发卖了才好。”  云初眉头微蹙,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这莫名其妙的怎会跌了一跤?”  青竹忙回道:“奴婢听闻五姑娘是被块小石子给绊了一脚。要奴婢说呀,幸好那会儿一旁没别人,不然就凭五姑娘那脾气,肯定得赖上别人,到时候那人还不得有理说不清了。”  一旁的玉竹捂嘴笑道:“青竹这话说得再对没有了,五姑娘可不就是那副德行,谁被她赖上谁倒霉!”  青竹忍着笑,继续道:“你先别急着笑,此事还有下文呢。听牡丹说,施姨娘见五姑娘此回受了伤,心里是又气又心疼,怪五姑娘是个不消停的,不好好待在府里,偏要出门瞎逛,不然也不会如此遭罪。  “五姑娘那脾气岂能受得了被人如此责骂,听施姨娘这般说,心里是百般不服气,两人还因此大吵了一顿呢,弄得整个紫苑居都不安生,丫鬟婆子们个个忐忑不安,就怕惹到了五姑娘那位小祖宗!”  玉竹不屑地撇了撇嘴:“不是我说话难听,五姑娘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旁的倒也罢了,谁叫她偏生要挑少夫人的生辰之日送那种生辰礼物给少夫人,没得叫人恶心!但凡她平日里少损些阴德,又哪会在街上好端端地走个路都能跌一跤?”  她哼了一声,“说起来世子爷那张嘴也实在是灵光得很,奴婢还记得那日世子爷说,五姑娘倒不如自己留着她送的那双鞋,毕竟谁也说不准哪日就遭了意外。”  她拍了一下手,“世子爷那话才说了几天哪,五姑娘果真便出了事。谁叫她闲得慌,偏要去做什么劳什子鞋子,果然应了老话,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奴婢倒觉得五姑娘就该在床上多躺几日,也算是吃个教训,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如此嚣张了!”  紫苑居。  裴珂萱这几日因腿脚受了伤,心里极不痛快,寻了各种由头找丫鬟们的茬,害得屋里伺候的丫鬟们个个苦不堪言,稍微机灵点的,赶紧逮了机会去忙活旁的事,心想着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是以裴源行步入屋内时,只有素日里最得裴珂萱信任的穗儿还留在屋里服侍五姑娘。  裴珂萱撑着身侧的迎枕欲要起身:“二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得知五妹妹受了伤,我这做哥哥的,自然该来看望你的,你且安心躺着吧。”  裴珂萱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惊喜。  此次她腿脚受伤,躺在屋里哪都去不了,心里都快憋闷死了,就盼着哪位哥哥或是姐姐能过来探病,结果竟无一人来看望她,如今看来,还是二哥哥最好,倒是真心待她的。  那日二嫂过生辰,二哥哥话里话外都在偏袒二嫂,下了她好大的面子,她委实恼了他好半天,可眼下看来,二哥哥事后定然是懊悔了,觉着不该这般待她,看来二哥哥心里头显然还是有她这个妹妹的。  心里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撒娇道:“我的腿还疼着呢,这几日怕是哪都不能去了,幸好二哥哥你看我来了,哪像三哥哥和四姐姐他们,竟都狠心地连看也不来看我一眼。”  裴源行眉峰一挑,面上透着点笑意:“你是我妹妹,我不关心你,又该关心谁呢?”  裴珂萱笑吟吟道:“就知道二哥哥还是疼我的。”  裴源行扫了立站在床榻前的穗儿,语带关切道:“五妹妹可有喝过药了吗?”  穗儿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姑娘还没喝过药呢,这会儿正等着大夫过来替姑娘看病呢。”  裴源行皱了皱眉头,呵斥道:“你既是在五妹妹身边当差,就该伺候得尽心些,哪有让主子干等着心焦的道理,还不赶紧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穗儿吓得缩了缩脖子,忙垂头应道:“世子爷说得是,奴婢这就去外头看看大夫过来了没。”  话落,她已步履匆忙地出了屋子。  裴源行找了把椅子自顾自坐下,问道:“五妹妹,经过此次的事,可得了教训了?  “你脚虽伤了,不过也好,不经过这一遭,五妹妹怕是也感受不到旁人受的苦楚。”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虽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二哥哥我也没什么旁的想法,只盼望着五妹妹此番得了教训后能长个记性,免得下回再遭什么更大的罪,那便不好了。”  裴珂萱心中一跳,脸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又染上了几分惧意。  那块小石子,莫非是二哥哥……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们虽非一母所生,可她终究是他的妹妹,他怎会待她如此心狠手辣?  她平日里就算再糊涂再不长眼,也从不敢得罪二哥哥,若说她真有哪处得罪过他,也顶多是前些日子二嫂过生辰的时候,他为着生辰礼物一事记恨上她了。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她多心了。  云家那商户之女算是个什么东西,二哥哥岂会为了她对自家妹妹下狠手?  正想着,穗儿已带着尤大夫掀帘进了屋内。  裴源行朝尤大夫微微颔首道:“有劳大夫辛苦跑一趟了,还请大夫多费心些,替我五妹妹好好瞧瞧她腿上的伤,免得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他看向靠在大迎枕上的裴珂萱,意味深长道:“凡事总谨慎些方为稳妥,五妹妹若落下什么腿疾,往后可就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  裴珂萱心尖颤了颤,浑身瑟缩了一下。  看似句句都在关心她,可落在她耳中,每个字眼皆令她不寒而栗。  尤大夫替裴珂萱瞧过伤势,又细心叮嘱了一番,这才背起了药箱子打算告辞。  裴源行唇角微微扬起,又变回了刚进屋时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大夫辛苦了,我送大夫出去吧。”  尤大夫惶恐道:“这如何使得?世子爷折煞在下了。”  “大夫客气了。”裴源行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大夫为了我五妹妹尽心尽力,我送送大夫也是应当的。”  尤大夫知道他便是北定侯的世子爷,见裴源行执意如此,不愿为了这种小事惹得他心里不痛快,嘴上又客气了几句,便跟着裴源行一道出了紫苑居的院门。  裴源行温声问道:“大夫觉着,我五妹妹还有多久才能腿脚痊愈呢?  尤大夫沉吟了几息,道:“依在下看来,寻常人兴许得等上小半个月才能痊愈,五姑娘幸而年纪轻,身子骨强健,或许再卧床几日便能下床四处走动了。”  裴源行微微挑了挑眉:“哦,那五妹妹倒是有福气了。”  “不过……”他拖长了尾音,继续道,“我虽是个外行人,但多少也懂些医术,有些话大夫听了还请别见怪,莫要认为我是在大夫面前班门弄斧。”  尤大夫弓着背,一脸恭敬地道:“不敢当,不敢当,世子爷但说无妨。”  “我瞧着大夫虽医术高明,却难免有些操之过急。想要医治腿疾,讲究得是耐心,心急治不好病。依我之见,大夫不妨用药再谨慎着些,慢慢地给五妹妹治病。与其治得快,不如根治得彻底。”  也不知是尤大夫多心了还是怎么,尤大夫竟觉着他在说出“慢慢”二字时,咬字极重。  裴源行侧目,视线落在了尤大夫的脸上,慢条斯理道:“大夫,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儿?”  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尤大夫的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见尤大夫不作答,裴源行俨然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却凭空添了几分威慑力:“大夫是觉着我说得不对吗?”  尤大夫呼吸一窒,心头也跟着微微一颤。  他平日里虽只有资格替侯府的庶子庶女或是姨娘看病,从未有幸在太夫人、侯爷或是侯夫人面前露过脸,却也是见识过一些手段的。  像北定侯府这种高门大户,府里的主子们说起来话向来是话中有话的。  他心下了然,忙低垂着头嗫嚅道:“世子爷说的是,在下这便按照世子爷说的做。”  裴源行的脸上依旧挂着笑,眉眼间却冷凝一片,偏头朝站在身后的小厮风清递了个眼色,风清赶紧从袖中掏出银子,上前递给了尤大夫。  尤大夫见状,头垂得更低了:“世子爷太客气了。”  裴源行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大夫医术高明,治病又尽心,这是大夫应得的。”  尤大夫也不再推辞,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银子,直到出了侯府的大门上了马车,才长长吁了口气,抬起袖子擦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自从对和离后的日子有了计较,云初每日得了空便在屋里细心钻研香谱、香录等论著。  之前为大姐姐和三妹妹调制香料,不过是一时起了兴致做的事,她们虽都满口夸赞她制香手艺好,可如今她想要开间香料铺子,把调香当作一门正经营生做,那便得更加多花些心思,多多学学才是。  刚翻过两页,裴源行便回来了。  他鲜少回来得这般早,云初很是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将手中的香谱收起来。  裴源行见她在看书,先是一愣,继而又起了点好奇心,想问问她在看什么书,怎地看得这般聚精会神。  还未问出口,云初已合上了书卷,又将手边的小玩意收起。  裴源行踌躇了半晌,最终没问出口。  他和她虽两世皆为夫妻,却相处得并不好。他对她有意见,她也不凑上来讨他嫌,导致他们几乎没有好好相处的经历。  错失了搭讪的最好时机,裴源行掩着唇角轻咳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本书,佯装不在意的样子坐了下来。  他捧着书,同一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间或偷偷瞄一眼坐在软榻上的云初。  她已找了件八面裙子绣花样。  绣的是梅花。  她微垂着头,只露出小巧粉嫩的耳尖,如那冬季初绽的粉色腊梅。  裴源行不禁疑惑起来。  云初把小玩意收起来的时候,他其实看清了,那是一个香囊。  他一进屋,她便把香囊收了起来。  她是不想当着他的面做香囊?  裴源行就有些怏怏然地垂了眼帘,正好看到自己腰间孤零零垂着的玉佩,眼底突然划过一丝了然之色。  他翻了一页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眼角眉梢全是止不住的笑意。  青竹在外头是有些门路的,做事又一向妥帖,依着云初的吩咐,通过一个熟络的人租了辆马车。  诸事安排停当,云初请示过侯夫人后,便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坐着马车朝福佑寺驶去。  想着前些日子曾在寺庙里晕倒过,青竹和玉竹终是怕云初有些闪失,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她坐轿上山。  云初笑着答应了。  主仆三人上了山,一个小沙弥殷勤地迎了上来。  云初心里藏着事,不愿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白白耽搁了时间,遂拿起帕子扶着额角,弱弱问道:“方才上山时走得急,这会儿只觉着有些头晕,能否劳烦小师父替我寻间厢房让我歇息片刻?”  青竹被唬了一跳,忙扭头看向云初,却见后者不动声色地朝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莫要担忧。  她虽不知云初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却疑心云初定是为了什么要紧事才会专程过来此处,忙将她搀扶住,对小沙弥叮嘱道:“小师父,这位是北定侯府的世子夫人,还望小师父能找间干净宽敞些的厢房给我家少夫人。”  她怕小沙弥怠慢了云初,故而亮出了云初的身份。  小沙弥双手合十:“夫人请随我来。”  由小沙弥在前方引路,几人来到了一间厢房前。  “夫人好生歇息。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差人来找我。”  云初谢过小沙弥,眸光一沉,视线缓缓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  青竹说得不错,比起前几日她跟沁儿一道过来的那一回,眼下的这间厢房果然布置得精致了不少,可是跟前世她住的那间比,却又差了点。  这间厢房的屏风是三扇曲屏风,那间的是七扇的;那间有花鸟神龛,这间没有……  云初眉尖微动了一下。  上山的时候她便已发现,今日来寺庙上香的人并不算多,远不如前世那次的香客多。  那回她尚且还能住进更上等的厢房,这回反倒不能了。  她心中犹自思量着,推门出了屋子。  云初仰头望了望天色,深吸了一口气。  事关她的生死,来之前她便已细细回想过无数次前世她临死前的每一个细节。  她按着记忆,一路寻到了前世她下榻的厢房。  还未走近厢房,便有位嬷嬷上前拦住了云初。  云初见那人虽是下人,言行举止却从容淡定,绝不是普通官宦人家的下人。  “这位妈妈,可知道去放生池怎么走?”云初佯装出一副走错路的样子。  “从这边出去,向左拐,穿过大雄宝殿,不远就到了。”那位嬷嬷朝她笑笑。  云初谢过她,一壁走,一壁琢磨。  在那间厢房里歇息的定是位身份尊贵的香客。  如此,有个地方就有点说不通了。  前世她来福佑寺的时候,是随太夫人、侯夫人和杜盈盈一道来的寺庙。  且不说出身如何,她跟太夫人和侯夫人确实是差了辈分的,光是依着辈分来算,就断断轮不到她住那间厢房。  但前世她不但在那间厢房里歇下了,竟还无一人觉着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回府的马车上,裴源行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行走了不过半个时辰,骤然停了下来。  裴源行太阳穴突突得跳,微微侧首,抬手掀帘问道:“为何停下?”  风清忙回道:“回世子爷的话,前头有辆马车堵住了去路,奴才瞧着,许是那辆马车的车轮卡到了什么东西。”  裴源行曲起指,在车窗上敲打了两下:“你过去看看,若能帮,便帮他们了结了此事。”  也不知风清跟对方说了什么,不消片刻便又小跑着回来了。  “世子爷,奴才刚去,前头的那辆马车便又开走了,奴才想着,那车夫定是将问题解决了。”  裴源行微微颔首,松手欲要将车帘放下,风清却又支支吾吾了一句:“世子爷,适才奴才……”  修长手指撩着车帘的动作一顿,略显不耐的眼神扫了过去:“有话就说!”  “回世子爷的话,奴才瞧见,青竹姑娘上了那辆马车。”  “青竹?”  “奴才瞧得真真的,是少夫人身边伺候的青竹姑娘。”  裴源行眸色沉了下去,垂眸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淡淡道:“跟在那辆马车后头。”  停顿一息,又叮嘱道,“叫车夫开慢点,别跟着太近。”  裴源行半阖着眼,靠回车壁上。  云初身边的那两个贴身丫鬟待她很是忠心,平日里总形影不离地跟她在身侧护着她,风清既是看见青竹上了马车,云初应该也在那辆马车上。  云初要出门,为何不坐府里的马车呢?  是不信侯府的车夫、差不动府里的下人,还是她要去的地方并不想让府里的人知道?  思索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裴源行睁开眼,便听到风清隔着车窗禀道:“世子爷,青竹姑娘上的那辆马车已在前头停下了。”  “停在了何处?”  风清从前面的马车身上收回目光:“回世子爷的话,就停在离侯府半条街的巷子里。世子爷,您看,接下来是……”  裴源行眸子微微眯起:“再等等,待她们进了侯府,去问问那车夫,她们方才去了哪处。”  风清是个伶俐的,见云初跟两个丫鬟走过半条街进了侯府的门,忙跑上前去跟车夫搭话。  那车夫却只是满心戒备地打量着他,半句话也不肯透露。  风清心里记挂着主子的嘱咐,忙陪着张笑脸,耐着性子跟车夫东拉西扯了好半晌,又是感叹车夫每日赶车辛苦,又是塞了几块碎银子说让车夫买些酒回去喝两口,车夫喜得以为自己今日遇见了好心人,心里就对风清少了几分提防。  风清虽绕了个大圈子,却不辱使命,终是从车夫的口中打听到云初去了何处。  “她们去了福佑寺?”风清的话里难掩惊讶。  车夫点了点头:“正是。那位青衣姑娘特意叮嘱过我,叫我在福佑寺的山脚下等着。你兄弟我等了总有两个时辰,才见她们主仆三人下了山呢。”  跟风清寒暄了这会儿工夫,车夫只觉得跟他一见如故,已开始称兄道弟了。  车夫叹息一声,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虽等了良久,这趟跑得倒也算是值得,那位夫人是个大方的,给了我半两银子呢。”  今日也不知哪来的福运,一个个地都送银子给他。  不着痕迹地将车夫打发走,风清转身又回到裴源行的马车前。  “世子爷,奴才已打听清楚了,少夫人今日去了福佑寺。”  裴源行神色不明地瞅了他一眼,双拳紧握。  福佑寺?!  云初怎又去了福佑寺……  云初下了马车,走过半条街,穿过角门回了听雨居。  回到屋里洗漱了一番后,她靠在临窗的大迎枕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那日她便已察觉到不对劲,今日又去了一趟福佑寺,她更是确定了厢房有问题。  身份有别,前世她待的那间厢房,本是轮不到她头上的。  去福佑寺祈福的一众人中,若说谁有资格能住进那间厢房,不是太夫人便是侯夫人,可最后却偏偏让她住进了那间厢房。  那日她腿脚不适落在了最后头,待她爬到山上时,众人早已去了各自的厢房休憩了。  一个小沙弥迎她去了后院,途中来了个年纪稍大些的沙弥,说是带错了地方。  先后有两个沙弥过来带她去厢房,这是否意味着,先前福佑寺给她安顿的是另一间厢房,而非她死于大火中的那间厢房?  沙弥又为何帮她换了厢房?  先不论为何缘故调换了厢房,她想知道,调换厢房是不是真跟她遇害有关?  和她调换厢房的是太夫人还是侯夫人?  假使换厢房一事当真跟她前世遇害有关,暂且不管背后那人是太夫人还是侯夫人,想要害她丧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若那人是太夫人,她倒勉强能猜一猜太夫人为何想要害她性命。  太夫人本就不喜她的出身,更是厌恶透了她的腿疾,后来更是因着盈儿姑娘的缘故几番为难她。  只是她不明白,太夫人分明可以想出别的法子休了她,又何必对她起杀意只为了给盈儿姑娘腾出正妻之位,不过太夫人的狠毒她早就领教过了,草菅人命之事,太夫人还真做得出来。  若说背后想要害她的人是侯夫人……  平心而论,在这偌大的侯府里,待她最好的便是侯夫人了,平日里侯夫人顾及着太夫人是长辈不敢多嘴什么,但每回见着不公的事,总会在太夫人面前替她说上几句好话,虽说太夫人成见太深根本听不进去,但她心里总还是记着侯夫人的恩情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是她看错了侯夫人,侯夫人绝非她想的那般心善呢?  事关她的性命,她不敢拿浮于表面的那些假象轻易下定论。  她忽而想起回门那日的情形。  那日,她和裴源行一道去了兰雪堂,辞了侯夫人后,她和裴源行便出了屋子。  出了门,她听到了屋里何嬷嬷夸她是个识大体懂事的,还喜滋滋地说侯夫人往后便有儿子和儿媳妇膝下承欢了。  那时候,侯夫人是怎么回答的?  侯夫人很淡漠地跟何嬷嬷说,她哪有那福气。  她很是意外。  侯夫人是个心善的,说起话来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她委实想象不出来侯夫人怎会突然说那样的话。  她不清楚,那句话是冲着她说的,还是针对裴源行说的。  那时候她留意过裴源行,见他神色未变,也就没有多问。  侯夫人并不是裴源行的亲生母亲,听闻侯夫人早些年曾生养过一个儿子,那人便是裴源行的大哥、侯府的嫡长子裴源律。裴源律在六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夭折了,隔了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裴源行的生母阮姨娘便又去世了,侯夫人这才把裴源行接了过去,将他养在她的名下,故而裴源行虽是侯府的庶出儿子,却又不算庶子。  后来侯夫人也不曾再诞下过麟儿,裴源行又在她屋里养了多年,裴源行便成了侯府的嫡子,近几年又得了世子之位,自然没人敢在裴源行面前提及他以前的那些过往了。  侯夫人虽对裴源行有养育之恩,裴源行对侯夫人也很是孝顺,但他们之间到底是不是如表面上那般母慈子孝,她可不清楚。  退一万步说,即便侯夫人跟裴源行当真不合,甚至侯夫人心里头是怨恨着裴源行的,认为裴源行占了她儿子裴源律的位置,但那日死在福佑寺的却是她,她嫁进侯府不过几月有余,跟侯夫人又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侯夫人怎会想要害她性命。  或许她该找个机会试探试探侯夫人了……   居仁斋。  案桌前, 裴源行抬眸看着姗姗来迟的小厮风清,沉着脸色问了一句:“叫你去买支笔也能耽搁这么久?”  风清忙跪下来给裴源行认错:“回世子爷的话,奴才去宝墨阁买笔的时候, 瞧见顾姑娘也在宝墨阁买笔洗, 奴才便多耽搁了些, 请世子爷饶恕。”  裴源行微眯着狭长的眸子:“顾姑娘?”见风清还跪着,便又道, “起来回话。”  风清谢过世子, 斟酌了几息,才小心翼翼回道:“顾姑娘就是世子爷您去云宅那回,在院子里跟少夫人聊天的姑娘。奴才想着, 世子爷您不是叫奴才去打探打探顾姑娘的底细, 奴才见今日刚好碰上, 便在宝墨阁多耽搁了片刻。”  风清这么一提醒, 裴源行倒是想起那姑娘是谁了。那时候他觉得那位姑娘眼熟,却记不起是谁, 便想让风清去查, 后来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便作罢了。  “说下去。”  “世子爷,那顾姑娘是新科探花郎顾礼桓的嫡亲妹妹。”  裴源行垂眼看着桌案, 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他。”  难怪去云宅送药那次,他只瞧了顾姑娘一眼便觉得有些眼熟, 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前世他跟顾礼桓有过几番交集, 顾礼桓跟顾姑娘既是同胞兄妹, 容貌长得相像也实属正常, 难怪他觉得眼熟。  顾礼桓的确有几分才学和本事,前世他步步高升, 没多久便谋到了左都副御史的位子。顾礼桓为人刚正不阿,圣上颇为赏识他,是以朝内虽有人忌惮他,却不敢动他分毫。  他和顾家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他会记得顾礼桓,是因为顾礼桓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唯独对他却有诸多不满,多次寻着一些莫须有的由头弹劾他,故而无论旁人对顾礼桓如何赞不绝口,他总有些不以为然。  思绪回笼,耳中听得风清回道:“顾姑娘离开宝墨阁后,奴才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起顾姑娘和少夫人,奴才又想起世子爷您曾留意过那位顾姑娘,便在铺子里多逗留了片刻。  “那些人说,少夫人的娘家和顾家是有些交情在的,当初少夫人的生母孟氏还在世的时候,孟氏和顾家太太是闺中密友,因着这层关系的缘故,云家和顾家的几个孩子自幼相识,打小就有情份的。”  风清偷偷瞄了眼裴源行,见他面上无任何表情,便又试探着说道,“两家太太见几个孩子关系亲厚,又是知根知底的,便盘算过等孩子们岁数大些了,便定下他们的亲事,只是后来少夫人的生母孟氏病逝,云老爷见顾家虽几代都是皇商,但说到底还是商贾之家,许是嫌顾家出身不高,便迟迟不表态,两家太太当年商议过的那门亲事便不了了之了。  “顾家虽只是商户之家,可顾少爷倒是个争气的,今岁中了探花郎,端的是一副光风霁月模样,便是连圣上也在殿试上很是夸赞了一番顾少爷。”  裴源行的目光凉凉地从他脸上扫过,心中虽已隐约有了答案,却依旧想要问个清楚:“孟氏跟顾家太太想要定下的,是哪个姑娘的亲事?”  风清目光躲闪了一下,半垂着脑袋,想说又不敢直言。  裴源行敲了敲桌案,直截了当道:“说!”  风清不敢再模棱两可,忙回道:“是少夫人。”  他觑着裴源行的脸色,见裴源行的面色已黑了几分,忍不住开口道,“奴才在宝墨阁的时候,倒是没听见有人说少夫人跟顾礼桓私底下见过面,想必那所谓的亲事,不过是两家太太自己起的念头罢了,一没下过聘书,二没交换过庚贴,原也做不得数的。”  他想起去云宅送药那回,世子爷自己也瞧见少夫人跟顾姑娘亲亲…密密地说着话,这层关系想要轻易瞒过世子爷怕是做不到,于是又挠了挠头,硬着头皮道,“两家虽没能结亲,不过顾姑娘跟少夫人的关系极为亲厚,少夫人的生母孟氏虽去世了,可顾姑娘并没因此跟少夫人断了往来,时不时地会上门探访少夫人,或是相约着一道出门游玩。”  裴源行嗤笑了一声没作声。  关系怎么不亲厚?!  云初前脚受了伤,后脚顾家那姑娘便上门探病,对云初搂…搂…抱…抱的,更有甚者,竟还说她若是不前来探病的话,有人岂能放心。  有人岂能放心……  呵!  此话暗指的,不就是前世那个三番五次借机想要弹劾他的顾礼桓吗?  那顾礼桓跟他过不去,原来竟是为了云初。  风清小心地窥视着裴源行脸上的神色,隐约品出些意思来。  世子爷这副样子,分明是恼了。  那位新科探花郎他可是见过的,端的是一表人才、温润如玉,跟少夫人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情分本就不同旁人,哪像世子爷整天阴晴不定的,一个不小心便又惹得他动怒了。  亏得他还是打小在世子爷身边伺候的呢,尚且摸不透世子爷的脾气,少夫人才嫁进门多久哪,怕是更要找不着北了。换作他是少夫人,宁可嫁给顾少爷也不愿嫁给世子爷。  唉,一天天地跟个闷葫芦过日子,少夫人当真是不容易。  “还打听到什么了?”  “宝墨阁里的那些人还提起了今岁的那场灯会,有人听了便感叹造化弄人,好好的一段姻缘就此毁了,谁能料想到云家二姑娘会因那场灯会嫁入侯府成了世子夫人,也不知现如今她在侯府过得如何。”  直到听见裴源行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风清才恍然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一时嘴瓢,竟忘了此事也牵扯到世子爷,众人口中的‘好好的一段姻缘就此毁了’,可是将世子爷狠狠得罪了。  可这话早已说出口,若这会儿再找补几句,恐怕只会越抹越黑。  想着今日少不得要吃板子了,风清心中暗暗叫苦,幸好世子爷遂大手一挥,命他退下了。  好好的一段姻缘就此毁了……  裴源行冷哼了声。  云初跟顾礼桓的称得上是天作之合,他跟云初的婚事就不是好姻缘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若跟云初真无半点缘分,他俩又怎会两世皆结为夫妻?  可真要说有缘分,却又不尽然。  前世嫁给他不过几月有余,云初便死于那场大火,也算不得有缘分。  裴源行眼帘微垂,眼里划过一丝落寞。  他又想起了那个香囊。  那日他瞧得清楚,云初见他进屋了,便偷偷将香囊藏起。  他以为她是在为他做香囊,隔日他却在玉竹的腰间看到挂着一枚一样的香囊,这让他心里陡然生出了些许烦躁。  裴源行扬声又唤来了在书房门外候着的风清。  风清垂手侍在跟前,静静等着裴源行的吩咐。  “叫少夫人过来一趟。”  风清一愣,有些茫然地问了句:“世子爷是要找少夫人过来?”  少夫人嫁进侯府后,世子爷从未叫她来过居仁斋,少夫人自己也从未踏足居仁斋半步。世子爷不会是为了顾探花郎的事恼了少夫人,才要把少夫人叫来训话的吧?  见裴源行眉峰微拧,风清也不敢多耽搁,忙退出书房去了听雨居。  云初望着青竹,眼角眉梢透着不解:“世子爷传我去居仁斋?”  青竹回道:“回少夫人的话,方才风清来了听雨居,说是世子爷请您过去一趟。”  “可有说是为了何事?”  青竹摇了摇头:“奴婢问过风清,风清也不知世子爷找您有何要事,只说要您赶紧去一趟居仁斋。”  云初心中纳闷,却也明白多问无益,只得暂且放下心中的疑惑,随着风清去了居仁斋。  到了书房门外,她止步不前。  风清侧身避让开来,道:“少夫人请。”  云初清浅地笑了笑:“我在此候着,你且进去通传一声吧。”  风清张了张嘴,本想说哪有让少夫人在门外干等着的道理,却又想起世子爷的性子素来阴晴不定难以琢磨,倒不如顺了少夫人的意思,由他先进书房禀了世子爷再做打算。  这回裴源行倒没让她多等,风清很快便出现在书房门口,弯腰弓背,态度恭敬地对云初道:“少夫人,世子爷已在屋里等着您了。”  云初进了书房,在书桌前停下脚步,问道:“世子爷找妾身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烛光将她柔美的面容衬得愈发温婉,可她的声音却透着些冷淡。  他盼了她良久,她来了,却待他这般疏离。  裴源行喉咙有些发紧,眼底已带了点愠色。  “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了吗?”  云初闻言不由抬起头来。  裴源行心下一阵懊恼。  他差人叫她过来,话还未说上两句,他便已忍不住对她使性子。  他按了按额角,开口时声音里添了三分柔和:“我找不到那本《晋州八记》了,你可有拿回屋里?”  提到《晋州八记》,云初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书架,落在了   听雨居。  青竹撩了帘子进了屋。  屋里只有紫荆在, 云初见青竹神色有点局促,便知她查到了点什么。她不动神色地递了个眼色给青竹,青竹会意, 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忙起了其他事。  云初略微等了片刻, 才找了个由头支开了紫荆。  青竹见紫荆出了屋子, 忙凑近云初低声道:“奴婢去小厨房里悄悄瞧过了,趁着厨子们歇息去了, 奴婢很是仔细地翻找了一遍, 可哪都找不到您要奴婢找的那些药渣子。”  云初有些吃惊地问了句:“没有药渣子?”  “回少夫人的话,奴婢很仔细地找过了,不但是小厨房, 便是咱听雨居的院子里和其他地方, 奴婢也都细细查过了, 哪处都没有新翻过土的迹象。”  云初敛了敛眸, 压抑着内心起伏的情绪。  找不到药渣子,愈发证明了她喝下的汤药有猫腻, 正是因为哪都找不到, 才更显得反常。  没有翻过土, 那便说明躲在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将药渣子埋在了地下。  “奴婢后来也趁机探问了一下在小厨房当差的竺香。”青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云初,道, “少夫人您放心,奴婢问的时候很当心, 绝不会让竺香起了疑心。”  云初微微颔首。  青竹做事向来谨慎小心, 是以派青竹去打探消息, 她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奴婢问过竺香, 竺香说,少夫人您每回喝的补药都不是她煎的药, 奴婢还特意多问了几句,竺香说那汤药端来咱听雨居的时候便已煎好了。”  云初呼吸凝滞了一瞬,心中的疑惑更甚。  如此说来,竟不是在听雨居的小厨房里煎的药,而是早在别处就煎好了药,派人偷偷送到了听雨居的小厨房里。  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剩下的药渣子,想必那人将药渣子和煎药的药罐子一同拿去了别处。  云初理了理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招手示意青竹凑近了些,附耳叮嘱道:“青竹,从今日起你多留意着些姚嬷嬷,若是发现她有什么蹊跷之处,赶紧回来说与我听。”  青竹有些诧异地重复道:“姚嬷嬷?!她不是世子爷……”  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青竹生生咽下了余下的话语。  少夫人说要盯紧了姚嬷嬷,难道是对姚嬷嬷起了疑心吗?  姚嬷嬷可是世子爷的乳娘,待谁不尽心,都不可能对世子爷失了忠心,  少夫人和世子爷是夫妻,便是看在世子爷的面子上也该待少夫人好些。  若说听雨居的其他婆子丫鬟对少夫人动了歹心她都能信,可假如是姚嬷嬷动了残害少夫人的念头,她委实难以相信。  云初道:“你莫管她是谁,总之平时多提防着她些。”  背后要害她的人想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即便躲得开听雨居的其他人,也绝对瞒不过姚嬷嬷,毕竟避子汤是姚嬷嬷送到她手里来的。  至于姚嬷嬷是否得了谁的指使,她是肯定要查出来的,她可不想被人害了却还被蒙在鼓里。  裴源行同往常一样去了颐至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吩咐下人端来了糕点,看着裴源行含笑道:“今日小厨房的厨子做了鸳鸯酥,以前柔儿最爱吃我这儿的鸳鸯酥,她嫁出去后,我这儿便少做了。今日小厨房做了,我尝着倒觉得味道还不错,你既然来了,便也尝几块再回去吧。”  太夫人口中提到的柔儿,便是太夫人的亲生女儿、杜盈盈的母亲。  裴源行拿起茶盖,慢条斯理地刮去浮在上面的茶叶子,笑道:“祖母小厨房做的,自然是好的。”  老太太突然如此殷勤,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夫人未察觉到裴源行的异样,幽幽感叹道:“仔细算起来,我也很久没见过柔儿了,路途遥远的,回京一趟甚是不便。莫说是柔儿了,便是盈儿,也好些年不曾回京了。”  裴源行不答反笑,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太夫人见他不作声,又继续道:“行哥儿,说起来,你可还记得上回盈儿来京的时候,总爱跟在你后头……”  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心里巴不得裴源行接上她的话。  裴源行放下茶盏,捻起一块鸳鸯酥吃了起来。  见状,太夫人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她都说了一车轱辘话了,偏偏行哥儿就是不接话,余下的文章叫她还怎么做!  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别的本事没有,在太夫人面前,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见太夫人有些尴尬,裴源行又不搭腔,冯嬷嬷忙乐呵呵道:“这几日院子里的喜鹊见了人就叫,莫非是有什么喜事了?”  太夫人睨了她一眼:“你又蒙我,哪来的喜事?”  冯嬷嬷:“老奴怎敢骗太夫人?老奴不说旁的,光是盈儿姑娘要来京城,便是天大的喜事了啊,太夫人。”  太夫人佯装了然道:“你说这事啊。”  她看向裴源行,“冯嬷嬷倒是提醒了我,再过几日盈儿便能到通州了,我想着通州离这里也不远,一来一回地费不了两天工夫。行哥儿,不如你告几天假,亲自去通州接盈儿过来。你跟盈儿的交情不同旁人,你去接她,莫说盈儿了,便是我也能放心些。”  裴源行暗自冷笑。  前世祖母命他去接杜盈盈回京,他答应了祖母,不过是想着那是长辈吩咐下来的差事,他照做便是,犯不着为了一桩小事拒绝长辈。  祖母的性子要强,他若是拒绝了,保不齐就惹恼了祖母,从此在她心里记上一笔。假使他连这种小差事也要跟人计较和推托,这偌大的侯府怕是一天也存活不下去。  但他没想到,杜盈盈来了侯府后,竟惹了那么多的事端出来。  先是在听雨居吃了茶点后开始吐泻。  这事他本也不确定谁对谁错。  他不清楚杜盈盈的为人,不好判断。至于云初,光是想到她当初是用何等手段嫁进侯府,他对她就无半分信任。  他问也没问一句便当众罚了云初跪祠堂,是因为他知道祖母的性子,祖母若是信云初,早就信了,那便不会命人杖打云初贴身丫鬟了。  云初跟她身边的那两个丫鬟关系极亲厚,若祖母执意要杖打丫鬟,云初绝不会视而不见,指不定还会因此冲撞了祖母。  那日云初跪在祖母的面前磕头求饶,那样子让他觉得格外刺眼,是以他想也没多想便罚了她跪祠堂。  跪祠堂,总比当着众人的面跪祖母少些难堪。  跪祠堂,总比被祖母罚杖打要好些。  他虽不喜她,却也见不得她被人如此羞辱。  她当时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他的生母阮姨娘,以及他被养在侯夫人名下之前,跟生母相依为命、被府里的人蹉磨的日子。  阮姨娘出身低微,虽貌美如花,却一味地老实胆小不善于讨好人,尤其不擅长讨男人的欢心,故而侯爷宠信了她一段日子后,就将她抛在了脑后。  她到底只是一个内宅妇人,失了男主人的宠爱,美貌就不再是她的优势,反倒成了她罪过,更是令她成了众人的眼中钉。  他们母子俩,在这个府里没人可以依靠,甚至成了人人可欺的对象。  云初是用了些心机嫁给他,他是怨她,可在惯会捧高踩低的侯府里,她过得并不容易。  云初让他想起了那时候的他和阮姨娘。  所以当祖母将处置权交于他时,他没想着替她声辩几句,也没想着求祖母给他时间让他查明缘由。  这些在祖母面前都不管用。  他   “行哥儿, 你觉着这主意可好?”  太夫人含笑问了句,生生打断了裴源行的思绪。  裴源行怔了下,循声看向太夫人, 才意识到太夫人这是要他去通州将杜盈盈接回府里。  “祖母是要孙儿去通州接杜姑娘?”  太夫人颔首道:“正是。”  裴源行眉间微蹙着没吭声。  太夫人面上仍笑着, 眼中却泛着一丝淡淡的冷意:“怎么?行哥儿你是不愿意跑这一趟?”  裴源行忙毕恭毕敬地道:“那倒不是。祖母所托, 孙儿怎敢不从?只是……”  太夫人脸上的笑容也跟着冷了下来:“只是什么?”  “只是孙儿近日公事繁忙,怕是轻易脱不了身。”他看了眼太夫人, 意味深长地道, “若祖母定要孙儿前往通州,容孙儿先去跟圣上告个假。”  闻言,太夫人随即变了脸色。  “你是说, 圣上有差事要你去办?”  太夫人一面说着, 一面心中暗暗斟酌。  旁人虽不知底细, 可她却早跟自己的女儿私下里通了信的, 此次盈儿可是偷偷被送到京城来的。  杜家今岁流年不利,无端被牵扯进了一桩麻烦事, 也不知最后调查结果如何, 圣上又会如何处置此事。  偏生眼下行哥儿还被圣上安排了公事, 通州这一来一回的,至少也要在路上耽搁两日, 若真让行哥儿去跟圣上告假,焉知圣上会不会多问几句, 反倒不妙。  既然如此, 还不如谨慎着些, 不叫行哥儿专程跑这一趟。  她心中有了计较, 遂开口道:“你既是有差事要忙,那便罢了。圣上的事要紧, 莫要为旁的小事分了心。”  “是,多谢祖母体谅孙儿。”  三少爷裴源德来回看着太夫人和裴源行,殷勤地道:“祖母何须挂心此事。若祖母信得过孙儿,孙儿可代二哥跑这一趟,由孙儿去接盈儿姑娘回府,一来二哥无须告假,二来祖母和盈儿姑娘也可放心些,祖母觉得意下如何?”  裴源德会有此一说,心里是打了些如意算盘的。  那杜家姑娘是祖母的亲外孙女,家世虽不如侯府,可他跟二哥不一样,两人虽皆为侯府的庶出儿子,但他可没二哥那么好的福气被侯夫人领到屋里养,后来又定了世子之位。  他不是侯府的庶长子,凭他的出身,本就娶不到什么高门贵女。  娶杜家姑娘,或许是他有点高攀了,但那又如何,他跟杜家姑娘勉强也算得上是有些亲戚关系,亲上加亲,想来祖母也是喜闻乐见的。  据闻那杜家姑娘,容貌也长得极为出众。将这样的美娇娘娶回家整日搂在怀里,倒也算是人生一大美事。  他强忍着笑意,垂首看着脚下,轻轻地揉搓着袖口,殊不知他的猥琐模样已被太夫人尽收眼底。  太夫人面色微沉,心中已将裴源德痛骂了一番。  就那卑贱女人肚子里跑出来的东西,竟也敢惦记她的盈儿!  她不屑地冷哼一声,道:“不劳烦德哥儿,老婆子我自会打发了人去接盈儿。”  裴源德不好拂了太夫人的意思,只能讪讪然地闭上了嘴巴。  想做成的事没能做成,太夫人只觉着有些心烦意乱,想着又无其他事情要交代,便推说自己乏了,挥了挥手叫两个孙儿退下。  待兄弟二人走出了院门,太夫人有些疲惫地微阖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冯嬷嬷朝太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春兰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给太夫人捶捶腿,冯嬷嬷则立在一旁替太夫人扇扇子,一面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逗趣,纵是如此,太夫人依旧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冯嬷嬷伺候太夫人多年,早变成了太夫人肚里的那条蛔虫,见太夫人脸上透出些郁气,哪会猜不出太夫人在心烦些什么。  冯嬷嬷朝屋门方向努了努嘴,春兰明白冯嬷嬷这是有私密话要跟太夫人说,停下手中的动作,识相地出了屋子。  太夫人睁开眼睛,懒懒地靠在软塌上,冯嬷嬷忙凑近了些,问道:“太夫人,恕老奴直言,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太夫人扫了她一眼,幽幽道:“还是你最了解我的心思。”  她倒不怪行哥儿,但凡行哥儿自己能作主,怕是今日早就允了她,亲自去通州接盈儿回府了,可偏不凑巧他有差事要办,亲自接盈儿回来一事便成了泡影。  圣上肯重用他,那是天大的好事。不说旁的,为了能让盈儿以后过得好,行哥儿也该有些出息才是。  只是她原盘算着,假使行哥儿能陪盈儿一道回京,两人在回京的路上日日相处,感情定能亲厚些。若是行哥儿能对盈儿一见倾心,一回府直接休了那个云家丫头便更好了。  可眼下此事自然是成不了了。  冯嬷嬷脸上堆着笑:“老奴愚笨,却看不得太夫人忧心。太夫人若是不嫌弃,尽可跟老奴说说,心里舒坦了,身子也能爽利些。”  “理是这么个理,只是忧心事一桩接着一桩的,惹得我心烦!”  “太夫人可是在担心杜家的事?”  太夫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也不瞒你。前几日柔儿托人捎回来一封家书,说是现如今家里的情形有些令人不安,我那女婿的处境很是不妙,也不知此次的麻烦事能不能善了。”  冯嬷嬷上前几步,一面为太夫人捏肩,一面宽慰道:“太夫人福泽深厚,定能保得杜家一世平安。”  “但愿如此吧。只是我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我怎舍得让她的孩子冒一丁点儿的风险。”  冯嬷嬷眼珠子直转,尽挑太夫人爱听的说:“她们都是您的亲骨肉,不说旁人,您自然是顶顶心疼的。便是杜姑爷,对盈儿姑娘也是一样的,所以他才会急急忙忙地将盈儿姑娘送来京城,想来就是为了护住盈儿姑娘,不让姑娘被此事牵连,若最后无事,那便更好了,盈儿姑娘来府里看望您,孝顺您些日子也是应当的。”  “我那女婿摊上的麻烦事是一层,另一层便是行哥儿办公差的不是时候,我原想着……”太夫人倏地住口,余下的话语尽数化为一声叹息,须臾,才开口道,“罢了,眼下这事倒也急不得。”  “太夫人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便是老奴瞧着,也觉得世子爷和盈儿姑娘是天生的一对呢。”  太夫人摇了摇头,道:“我还记得盈儿六岁那年跟着柔儿一道来府里住了些日子,柔儿见了行哥儿倒有几分喜欢,曾调侃着说要撮合他们这一对,亲上加亲,那会儿我没顺水推舟地应下她的话,你可知道是为何吗?”  冯嬷嬷迎上她的目光,弯腰弓背道:“老奴愚钝,不明白太夫人的意思。”  “柔儿有她的考量,可她看的还不够长远。盈儿是我的外孙女,柔儿固然把她放在心尖上,可我又何尝不疼盈儿、不为她做打算了?”  太夫人的视线越过冯嬷嬷,落在了远处,“盈儿的姐姐是个有福气的,进了东宫成了太子身边的良娣,杜家因此水涨船高,盈儿作为太子良娣的妹妹,可以挑选的未来夫婿那可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哪就稀罕嫁给行哥儿了?行哥儿说到底不过是个庶子生下来的庶子罢了。  “行哥儿如今虽是咱北定侯府的世子,可他到底不是雨娴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他那生母阮姨娘是个什么出身,他又比高姨娘生的德哥儿能金贵到哪去?若不是当初律哥儿夭折,行哥儿哪就有福气被寄养到雨娴名下了?”  太夫人倨傲地扬了扬下巴,“不是我张狂,盈儿便是嫁给个王爷或郡王,那也是当得的。”  冯嬷嬷附和道:“太夫人说的极是。”  “后来柔儿又提起两家结亲之事,我也是有几分犹豫的。行哥儿有了军功,在圣上面前是越来越得脸,倒也不算完全配不上盈儿,可毕竟还是个庶子生的庶子。那时正好遇上云家那起人挟恩图报,侯爷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执意要让行哥儿娶了云家那丫头,我心里虽犹豫,却也没多加阻拦。”  冯嬷嬷小心翼翼地觑了眼她的神色:“太夫人,那您的意思是……”  既是瞧不上世子爷,那太夫人又为何百般想要撮合世子爷和盈儿姑娘呢?  冯嬷嬷觉得真有些看不懂太夫人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倘若我那女婿此次真被圣上定罪,那……”  冯嬷嬷忙安抚道:“太夫人莫要这般说,杜姑爷吉人自有天相,断不会出什么事的。”  太夫人不置可否地轻笑了声。  “这我自然晓得,只是未雨绸缪,我断不能掉以轻心,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太夫人打算怎么做呢?”  太夫人抬了抬眉睥睨着她:“怎么做?!盈儿是什么身份,怎可做他人的妾室?如此,便只有叫云家那丫头让出道儿,给盈儿腾出正妻的位子!”  出了太夫人的颐至堂,裴源行加快了脚步回了雨居行。  刚进屋,正好碰上云初从内室出来。  对上他的目光,云初愣了一下,慢慢敛了笑意,曲膝向他行了个礼。  她在他面前向来如此——  恭顺有余,却无半点欣喜。  裴源行压下所有情绪,缓缓道:“这两日我可能会出一趟门。”  “是,世子爷。”  室内静默了片刻。  等不到她的答复,裴源行只得佯装无意道:“我会将月朗留在府里,他跟了我多年,是个嘴紧办事牢靠的,你若是有什么事要差人去办,找他即可。”  月朗是裴源行身边的另一个小厮。  “妾身明白。”  裴源行情绪难辨地蹙了下眉。  她一个字也不多说,他该欣慰她是知道进退的,可他的心里还是生出些许的无力感。  他即将出门,出门几日、为何出门,见谁去,她半句都不屑问。  “那妾身这就去给世子爷收拾收拾行李。”云初道,正要曲膝行礼退下,裴源行却又开了口。  “我此番出门是去接一个女子。”他神色淡淡,却压不住语气里的沮丧。  他知道用话诓她既卑鄙又无耻,可他忍不住。  她若是重生之人,她便会猜到,他此趟出门定是去接杜盈盈回府。  他想知道她是何反应。  他迫切地想知道。  云初面色如常,眉眼舒展着。  裴源行的神色瞬间暗淡了下来。  她并不在意他去接谁。  他沉下了脸,来不及细想,堵在嗓子眼的话便说出了口:“你就没半句话想问我?”  云初有些莫名其妙,却柔声道:“路途遥远,世子爷路上一切小心。”  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让裴源行怒气上脸,拂袖而出。  裴源行拂袖而去,留下满屋的寂静。  守在门外的玉竹忐忑地望着裴源行离开,一颗心跟着提了起来,忙撩着帘子进了屋,见云初坐在软榻上垂眸看着书,悬着的心放下了一点。  方才屋里闹的动静并不小,世子爷似乎动了怒,她怕少夫人吃亏,还趴在了门上细听屋里头的动静。  玉竹走到软榻前,眼中尽是担忧:“少夫人,世子爷他……”  自少夫人嫁入侯府一个月有余,她冷眼瞧着,少夫人虽一直待世子爷淡淡的,却也不会没眼见地主动凑上前去自找晦气,是以成亲这么些时日,世子爷和少夫人说不上有多恩爱,却也相敬如宾地过着日子。  刚才世子爷一脸铁青地离开,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见玉竹一副替她担惊受怕的模样,云初不自觉地便柔和了眉眼。  “不碍事,不过是世子爷说要出一趟门,许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妥,恼着他了。”  话说得太过轻描淡写,玉竹哪能放得下心来,坦言道:“奴婢刚才听见世子爷说要接一位女子回来,少夫人……”  云初了然地点了点头。  难怪玉竹会忧心,应是听到了裴源行跟她说的话,此事玉竹便是知道了也无妨,杜盈盈终究是要入侯府的,早知道晚知道也无甚区别。  玉竹背部绷得笔直:“恕奴婢直言,若世子爷此番真要接一位女子回府,少夫人,您……您就不怕他们在路上有些什么吗?”  她平日里瞧着,倒觉着世子爷是个洁身自好的,可世子爷身形挺拔,剑眉星目,本就长着一副容易惹小娘子动了芳心的容貌,谁知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物,见了世子爷会起何种念头。  “不怕。”云初的眸子里泛起了一点笑意,“何况若真要发生些什么,我也阻拦不了不是?”  她合上书搁在一旁,撑着下巴陷入沉思。  她终归是要跟裴源行和离的,无非是早一些、晚一些罢了。  裴源行和这个侯府,她是一点儿也不留恋,让她烦心的是该找个什么样的由头跟他和离。  没了侯府做靠山、没了世子夫人的头衔,父亲和邢氏那边不给个像样点的说辞让他们信服,父亲和邢氏是不会应允的,兴许还会暗中施些手段阻拦此事,恐怕到了那时候她轻易还和离不了。  杜盈盈来京,于她而言反倒是桩好事。  杜盈盈前世几番设局,归根结底就是为了能嫁给裴源行当他的正室。前世被禁足期间,她跟杜盈盈主动提起,可助杜盈盈一臂之力让她顺利嫁入侯府,只可惜杜盈盈不愿信她。  今生她可抢先一步成全裴源行和杜盈盈。  如此一来,杜盈盈不会再记恨她,太夫人、侯爷和侯夫人,也不会因为是她提出和离而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侯府这样的高门她得罪不起,也没必要得罪。  只要能保住性命、能离开侯府、不给姐姐和沁儿招来任何麻烦,那便足矣,旁的都无须去在意……  裴源行许是气得不轻,待到了掌灯时分,晚膳也已备下,依然不见他回来。  想着他定是在别处用了饭,云初便吩咐下人将饭菜摆上了桌,只吃了一小碗饭,她便叫人撤了桌子。  她略微收拾了一下,去净房沐浴过后,便自顾自歇下了。  睡得正香甜,恍惚中,有人将她揽了过去。  云初一下子惊醒过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一刻便撞进裴源行那双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云初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往里侧挪了挪,却不想反被裴源行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呼出来的气息扑在她的面颊上。  她侧过脸去,微凉的唇便贴了上来。  他细细地亲…吻着她,微乱的气息在她耳畔响起,云初微阖上眼,被动地承受着,裴源行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下来。  他紧捏着她的下颚,迫使她扬起头与他对视。  她一脸平静,无悲亦无喜。  裴源行闭了闭眼,一种近乎失落的酸涩感在胸口蔓延开来。  他知道,她和他一样,是从那一世回来的人。  他同她说,他要出一趟门,她问都不多问一句就回他,路途遥远,路上小心。  她以为他要去哪里?  她以为他同前世那般,去接杜家的那位吧。  所以她说路途遥远,毕竟前世他出门了很长一段时日。  即便她以为他是去接杜家的那位,她也毫不在意。  她是真的一点点都不在意。  这让他近乎疯狂。  他素来冷静而克制,这一次却乱了心神。  裴源行眸色微敛,粗粝的手掌再次扣上云初的纤细腰肢,发狠般地咬…上她的唇瓣。  她不在意杜家的那位无妨,哪怕不在乎他也无甚要紧。  他既是娶了她进门,她就是他的妻子,这一点没人能改变分毫。他是她的夫君,而她会留在他身边一辈子,这便足够了。   夜深人静, 床帐上挂着的流苏轻轻晃动着,直到天快要蒙蒙亮时,裴源行才放过云初。  次日醒来时, 云初只觉得全身酸…软无力, 开口叫唤丫鬟时, 声音也带着些沙哑。  一想起昨夜没来得及洗漱便已昏睡了过去,云初忙掀了中衣, 只见细腻白皙的肌肤上虽残留着青紫吻…痕, 却也不黏糊。  她愣了一下,玉竹已闻声进了内室。  “少夫人,您醒了?奴婢这就去端些热水过来。”  云初抬眸看了眼自鸣钟——  已是辰时了。  她竟起得这般晚!  她掀被而起, 却被玉竹劝住道:“少夫人莫要担心请安之事, 早些的时候世子爷便已差人向颐至堂和兰雪堂传过话了, 说是您今日身子略有不适, 侯夫人已发了话,免了您今日的请安。”  玉竹伸手扶云初下了床, “奴婢这就去端些热水过来。”  “玉竹, 昨夜……”云初的雪肤上泛了点点红晕, 低声问道,“昨夜我睡下后, 可是你服侍我洗漱过了?”  玉竹脸色红得像是要滴血,细若蚊声:“不是奴婢做的。”  “昨夜世子爷只唤了人送水进屋, 随后便打发了人出来。”她咬了下唇, 垂头揪着袖口, “想来是世子爷替少夫人擦拭干净的。”  云初呼吸凝滞了一瞬。  竟是裴源行帮她擦洗的。  他变得跟前世大不一样了, 前世他绝不会做这些的,便是连留在听雨居过夜也是没有的, 他从不在意他夜夜宿在书房,会给她招来多少闲言碎语。  他待她,从未如眼下这般细心过。  裴源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源行回屋的时候,下人刚开始摆饭。  大抵是心里藏着事的缘故,看着满桌的饭菜,云初只吃了半碗粥,便觉着没什么胃口了。  见她停下动筷的动作,裴源行举箸夹了一筷子酱藕到她碗里。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面上略有些不悦,语气里带了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吃这么少,是要饿死自己?”  她恹恹地道:“妾身身子有些不适,吃不下。”  裴源行眯了眯眼,淡声道:“哪里?”  云初怔忪了一下:“什么哪里?”  他到底在问什么?  裴源行的眼底难得划过一丝微窘。  他喉结微动,轻咳了一声:“除了那里,还有哪处觉着不适?”  昨夜原是他过分了,只是待他察觉到时,他已然克制不住了。  她瞬间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耳尖透出点可疑的红:“胡说……胡说什么呢!”  裴源行闻言脸色缓了几分,须臾,才哑着声音道:“下回我会注意着些。”  两人又静默着用起了早饭。  云初微微搅了两下碗里剩下的半碗粥,一口一口吃得极慢。  丢下裴源行先行离开饭桌实在不合礼数,她只能边吃边等他。  这边裴源行打量了她良久,见她病恹恹的,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视线在饭桌上停留了一瞬,倏然问道:“你月事……多久没来了?”  云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裴源行有些不耐地拧了拧眉:“多久?”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有一个月了。”  “明日我便叫大夫过来替你把把脉。”他的眼底竟隐隐透着点希翼。  云初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银匙:“世子爷,您是认为妾身怀了身子吗?”  她抬眸,直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露出点浅淡笑意,语气里的嘲弄几不可察:“世子爷多虑了。”  裴源行用过了饭,径直去了居仁斋。  在书桌前坐下,他只觉得心里有一股郁气堵着他,却又闹不明白是何缘故。  用早膳那会儿,他说要找大夫过来瞧瞧,云初脸上虽带着笑,却让他满心不快。  还有她那句“世子爷多虑了”,算是什么意思?  多虑什么?她又为何会觉着他多虑了?  姚嬷嬷端着红漆托盘进屋时,玉竹正在替云初梳妆。  姚嬷嬷停下脚步,道:“少夫人,该喝汤药了。”  云初对着铜镜眨了眨眼,回头看着姚嬷嬷:“嬷嬷辛苦了。”  隔着些距离,她依然可清楚地闻见苦涩的汤药味,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接过玉竹递来的汤碗灌下,留下满嘴的苦涩。  玉竹忙递了蜜饯过来,缓解了云初嘴里的苦味。  姚嬷嬷目光躲闪地道:“少夫人若是没有旁的事,老奴先告退了。”  云初拿起帕子擦拭了一下嘴角:“有劳嬷嬷了。”  姚嬷嬷走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青竹便掀起帘子进了屋里。  她垂头立在一旁,云初知她有要紧事想相告,忙起身步入内室:“你随我来。”  进了内室,云初压低了声音问道,“打听到什么了?”  青竹回道:“奴婢打探到了,姚嬷嬷端来的汤药,并非是在咱听雨居的小厨房里煎的药,而是有人悄悄从别处送来一早就已煎好的汤药交给姚嬷嬷。”  云初纤细白皙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难怪之前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剩下的那些药渣。  在别处煎好了药送来,看来牵扯此事的远不止姚嬷嬷一人。  “是太夫人那边命人做的?”云初的眼中泛着点冷意。  青竹点了点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少夫人。那汤药是老夫人屋里的春兰偷偷端来给姚嬷嬷的。春兰做得很是隐蔽,奴婢也是暗中查了好些时日才发现的。”  亏她还是侯府的老夫人呢,做的尽是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  插手自家孙儿闺房里的私事也就罢了,手段还忒恶毒,也不想想那避子汤一碗碗喝下去,多伤少夫人的身子,若是严重些,保不齐少夫人以后都难怀子嗣了。  云初竟一点都不觉着诧异。  春兰只是奉命办事,一个丫鬟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想要让她喝下避子汤的只能是主子。  而在这个侯府算得上正经主子的也就太夫人、侯爷,侯夫人和裴源行。  侯爷既是立了裴源行为世子,定不想他在子嗣上艰难。  侯夫人暂且不清楚。  唯有太夫人,既然太夫人有意将自己的亲外孙女配给裴源行,那么太夫人必定就要在子嗣问题上搞花腔了。  她,一个商贾之女,作为侯府世子的嫡妻原配已让太夫人不满了,若还生下嫡子,就算她让出了世子夫人之位,她的孩子还会是侯府的长子嫡孙,可世袭侯府的爵位,于杜盈盈来说,她孩子的前程便没了着落。  至于裴源行,她知道他不喜她,更是厌恶透了他们之间的这门婚事,可倘若说他也插手了此事,她又觉得不像。  不说旁的,只说用早膳的时候,假使他真知道避子汤一事,他又岂会见她胃口不好,就猜想着她是否怀了身子。  可若是因此便认定裴源行跟避子汤一事无关,依然还是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端避子汤给她的,可是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姚嬷嬷若当真一点不知情,怎能将此事做得如此密不透风,轻易瞒过了听雨居的所有人?  说姚嬷嬷不知半点内情,她是不信的。  倘若姚嬷嬷明知那是避子汤却依旧让她喝下,而裴源行却疑心她是怀了身子,那是否意味着姚嬷嬷是背着裴源行给她端来的避子汤?  她虽在侯府待的时日不多却也知道,裴源行是姚嬷嬷奶大的,打从他出生便在他身边服侍他了,而依着裴源行的性子,姚嬷嬷若不是个忠心耿耿的,只怕裴源行也容不下她。  饶是这样,姚嬷嬷依然敢对她下黑手。  她自问待姚嬷嬷不薄,想到她是裴源行的奶娘,她平时里待姚嬷嬷很是敬重,且以前她跟姚嬷嬷素不相识,断不会跟姚嬷嬷结下什么仇。  既是无冤无仇,姚嬷嬷理应没什么道理帮着太夫人给她偷偷灌避子汤。  莫非还有什么她尚未知晓的内情,使得姚嬷嬷心甘情愿地替太夫人做事?  云初略微沉吟了一下,道:“青竹,姚嬷嬷那边你还是得盯着些。”  自发现姚嬷嬷跟太夫人屋里的春兰背着人做着这阴毒勾当,青竹已然对姚嬷嬷起了疑心,是以少夫人吩咐她盯着姚嬷嬷,她半点不感到意外。  云初又递了块帕子给青竹:“喝药的时候我特意沾了药汁在这块帕子上,你想个好点的由头去医馆里找人验验,看看那汤药是不是真是避子汤。去远一点的医馆,别让人认出你。”  即便已可以断定那应该就是避子汤,但还是找大夫确认一下方为稳妥。  倒不是她对姚嬷嬷还抱有一丝侥幸,而是她自己就曾被人冤枉过无从声辩,是以她也见不得旁人被人无故冤枉。     闻言, 裴源行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下,一双幽深的风眸直望着她。  “这事绝不会发生。”沉默几息,他再度开口, 声音带着点嘶哑, “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别开眼, 掩去了眸底的情绪,被他拥在怀里的云初却隔着薄薄的中衣感觉到他的身子微颤着。  若不是知道他素来是个冷心冷面的, 她几乎要以为他是在忧心她的安危。  她“嗯”了一声, 欲要将他推开,还未来得及用力,便感到腰上一紧, 男人强健有力的手臂已一把将她摁回了他怀里, 言简意赅道:“睡了。”  次日一大早, 云初请过安回了听雨居,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紫荆便进屋来禀, 说倪大夫已在院子里候着了。  前一日裴源行曾提起过, 说他会叫大夫过来替她把把脉, 云初以为他不过随口说说罢了,倒是没料到他到记在了心里。  云初垂眸沉吟了一瞬。  她不想大夫来替她把脉。  但倪大夫不是旁人, 当初若不是倪大夫医术高明、细心诊治她的腿疾,她腿上的伤也未必能治好。  念着倪大夫的恩情, 请人走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请倪大夫进屋来吧。”  紫荆应了声是, 撩了帘子出去了, 很快便引着倪大夫走了屋。  倪大夫对云初行了个礼:“见过少夫人。”  “倪大夫快坐吧。”  倪大夫谢过云初落了座。  “今日过来, 是想替少夫人把把脉。”  云初神色自若地笑了笑:“劳倪大夫记挂,只是我身子并无不适, 倒累得倪大夫白跑一趟了。”  “少夫人此言差矣。少夫人身子无恙自然是好事,只是在下受了世子爷的托付,所以特来侯府替少夫人诊脉,还望少夫人能体谅世子爷一片苦心,莫要拒绝了。”  云初不再坚持,颔首答应了。  既是定要把把脉,那便把吧。  倪大夫得了云初的应允,将她的左手放在软枕上诊了诊脉。  不过几息,倪大夫脸上的神情便僵了一下,眉头也随之蹙起。  她拉过云初的右手手腕,微微阖上眼,片刻后,才睁开双目道:“少夫人似乎服用过不少凉药。凉药伤身,恕在下直言,只怕少夫人体寒不易受孕。”  云初面上淡淡的,让人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多谢倪大夫提醒。”  她递了个眼色给站在一旁的青竹,青竹会意,上前付了诊费。  倪大夫忙推辞道:“少夫人客气了。”  “不客气,那原是倪大夫该得的。”  倪大夫见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  云初吩咐道:“青竹,送倪大夫出去吧。”  倪大夫刚出了院门,便被裴源行身边的小厮月朗喊住了。  “倪大夫,能否随我去一趟世子爷的书房?”  倪大夫本就是裴源行喊来替云初把脉的,听月朗如此说,赶忙跟在月朗的后头去了居仁斋。  进了书房,见裴源行在书架前翻书,倪大夫忙给世子爷行了礼。  裴源行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倪大夫,云初眼下情况如何?”  倪大夫眼神躲闪一瞬,垂首道:“在下不才,没能诊断出什么来。”  上回是替少夫人疗伤,她身为一位大夫,自是竭尽所能替病人诊治,世子爷问起少夫人的病情时,她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如今牵涉到的,却是高门内宅的阴私事。  这可是北定侯府,若是因此得罪了府里的哪位主子,弄死她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刚才她冷眼瞧着,少夫人竟是一点不觉得诧异,明摆着少夫人已对此起了疑心,却又顾忌着不敢闹开。堂堂少夫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她。  她愿救死扶伤,可她同样也惜命,不止是她自己的性命,还有她全家人的性命。  这种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她不想掺和。  她的犹豫和畏缩,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良久等不到半分回应,他沉下脸,催促道:“我既是叫你过来,便是要听你说真话!”  倪大夫懦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耐性一点点被磨去,他陡然拔高了声音道:“说!”  倪大夫这才开口道:“回世子爷的话,少夫人应是喝过凉药,且服用的量还不少。”  裴源行脸上神色一怔,愣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仍带着些难以置信:“云初喝过凉药?”  倪大夫点头道:“在下不敢欺瞒世子爷。”  裴源行眉眼沉郁,显然是含了隐怒。  云初竟服用过凉药!  倪大夫硬着头皮坦言道:“还有一事,少夫人许是知道她患有体寒之症。”  “大夫为何如此断定?”  倪大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源行的神色:“在下也只是猜疑,拿不出证据来。”  “你照直了说便是!”  “方才在下诊完脉后,便跟少夫人说,她应是服用过凉药,少夫人半点不显诧异,也未曾说什么,只是付了诊费吩咐下人送我出去。”  该说的皆已说清楚,倪大夫又反复叮嘱了几遍,暗示裴源行莫要再让云初继续服用凉药,免得伤了根本,便难怀上了。  待月朗送走了倪大夫,裴源行垂眸看着案几,面上带着一丝森冷煞气。  云初性子内敛他是知道的,可即便她再能隐忍,也断不该在听闻自己体寒不易生养后无半点反应。  她这般淡定,是因为凉药本就是她自己偷偷服下的?  还是药其实是别人给她下的?  明知倪大夫是他请来的,问诊后定会向他禀报,饶是如此,被大夫诊出体寒她却没有半点窘迫。若是云初自己服下的避子汤,她定然不会如此淡定,还会千方百计躲过倪大夫的问诊。  但最主要的,还是他不信她就那么不想怀他的孩子。  假使是旁人端来给她喝的,即便云初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那么当她亲耳听到倪大夫说她服用过避子汤的时候,她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  换作是寻常人,要么是感到惧怕、惊诧,抑或是愤怒,面上总该显露出些情绪才是,可听倪大夫的意思,云初竟是一点不觉得意外。  莫非她一早便知道,有人在偷偷给她下药、想要绝了她的子嗣?  她一字不跟他提及此事,是觉得他们二人惹不起那幕后黑手,还是她全然不信他会为她出头做什么……  不说裴源行这边还在琢磨避子汤一事,太夫人已遣了人前往通州,将杜盈盈一行人等接回了侯府。  杜盈盈入府的时候,刚过了巳时。  空中乌云密布,眼见着有几分大雨将至的迹象。  祖母早在半个多时辰前便命几个晚辈等在垂花门处迎接初来乍到的杜盈盈,裴珂萱时不时仰头望一眼天色,脸上带着几分不耐,无奈是祖母亲口吩咐下来的,再满心不愿也只得等着。  裴珂萱撇了撇嘴,忽而听见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了两下便停下了。  丫鬟轻轻撩开车帘,一个曼妙的身影从马车里出来,丫鬟忙伸手搀扶住那姑娘,姑娘踩着脚凳缓缓下了马车。  冯嬷嬷走了上去,喜出望外道:“盈儿姑娘,您可算是来了,太夫人可念叨了您好久了,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杜盈盈嘴角带着笑意:“您瞧着甚是眼熟,您定是外祖母身边的冯嬷嬷吧?”  冯嬷嬷忙不迭地夸赞道:“盈儿姑娘好记性。”  杜盈盈一面跟冯嬷嬷寒暄着,一面又却不着痕迹地把在场的其他人扫了一眼,视线掠过裴源行时,眼里划过一抹惊艳,转瞬即逝。  冯嬷嬷这人,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哪会瞧不出些端倪来,心里又记着太夫人说过的那番话,脸上堆着笑道:“盈儿姑娘,老奴我竟忘了跟您介绍了,这位便是咱侯府的世子爷。”  杜盈盈羞羞答答地给裴源行福了福。  裴源行眉眼淡漠,只微微颔首便无其他反应了。  冯嬷嬷知道裴源行是个冷淡沉默寡言的,杜盈盈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跟个男子初次相见的确不适宜多言什么,她来回打量着两人,想起太夫人眼下正打着撮合他俩的念头,便又笑着凑趣道:“盈儿姑娘,此次太夫人本想着叫世子爷亲自去通州接您的,只是世子爷刚好忙着,便只好作罢。”  裴源行眼眸微眯,以掩去眼底肆虐的寒意。  冯嬷嬷倒真是个忠心耿耿的狗奴才,若是不知她身份的人见了她今日此番模样,还真会将她认作是烟花之地的老鸨。  只是冯嬷嬷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  云初一脸淡然地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心里却不由诧异,盈儿姑娘怎地这时候来了侯府?  冯嬷嬷见裴源行不搭腔,忙对杜盈盈殷勤地道:“盈儿姑娘,太夫人这会儿怕是早就等得心急了,您且随老奴去颐至堂见见太夫人吧。”  杜盈盈眸中含笑道:“有劳冯嬷嬷了。”  冯嬷嬷扶着杜盈盈坐上了代步的小油车往颐至堂方向去了。  云初不想坐小油车,便故意落在了最后头。  玉竹不禁有些心急:“少夫人,再不赶快点,可就要晚到啦。”  云初淡淡地笑了笑,道:“好玉竹,我想走走,你陪我。”  有些事她得好好想想。走回去也不会比坐小油车慢多少,何况盈儿姑娘来了,只怕太夫人眼里只有那盈儿姑娘了,哪会注意到她是不是晚到。  玉竹应声扶着她,才走了两步,走在前面的裴源行却回头看了云初一眼。  他折了回来,道:“走得真慢!”  云初眨了眨眼睛,心想着她走得慢惹到他了吗,她又没让他等她。  裴源行却嘴角微翘,带了少许倨傲:“上来!”  云初的睫羽微颤着,呆愣了一瞬。  上来?!  他又在说什么?  裴源行不悦地皱了皱眉,背对着她蹲了下来,重复道:“上来!”  云初这才意识到他说的上来指的是什么。  她后退半步,道:“不劳烦世子爷,妾身自己能走。”  裴源行仍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不变,语气里带了点不耐烦:“不上来,我便抱你去颐至堂!”  云初踌躇不前,想着,裴源行偏偏是执拗的性子,她说不劳烦,他断不会改变主意的。被他抱着去太夫人的屋里,还不如由他背着去,省得多事。  她咬着下唇,上前两步趴在了他的背上。  裴源行忽而想起了前世。  那日,他带着杜盈盈回了侯府,云初蹒跚地赶来,丫鬟虽在一旁替她打着伞遮掩了几分,却依旧难掩她一身的狼狈。  见此,他心中顿生怒意。  他的妻子,就是这般的心机深重。  前脚得知他带了个女子回府,后脚便匆匆赶来,还在他面前做出一副腿脚疼痛难忍,却强硬忍下的样子。  如此惺惺作态。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纵使他不喜她,正室的位子总归是她的,他定不会让旁人夺了去。  她这番作态又是何必?  但后来,他自己的脚也瘸了后,他才知道,原来,每逢阴雨天气,瘸了的脚会疼得厉害。  他是习武之人,又曾在战场上杀过敌受过伤,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感到细细麻麻的疼。  他尚且如此,何况是她这样一个身子娇弱的女子。  杜盈盈进府那日,外面下着雨。  她一瘸一拐地,原是腿脚真的不适。  他莫名地心头一酸。  他真的该死。  裴源行收回思绪,微微偏过头去,哑着嗓子,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别扭:“脚疼不疼?”  云初轻轻地摇了摇头,即刻又回过神来,心想着,他哪瞧得见她是在摇头还是在点头。  “妾身不疼。”  某人已少了几分先前的别扭,执着道:“要下雨了,你的脚会不疼?”  云初一僵。  感觉到她身子僵硬,裴源行便有点后悔话说得不太中听。明明是想关心她,却总是用呛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他垂眸看着脚下,漆黑的瞳孔里敛着情绪。  他又不是子瑜,哪说得来好听的话儿!  两人静默了片刻。  “你搂紧一点,这样背着,太重!”裴源行终是忍不住,压下心头的那点复杂,先打破了沉默。  云初淡声道:“世子爷还是放妾身下来吧,妾身可以自己走。”  他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你又走不快。”  “世子爷,容妾身直言,您背着妾身,走得也并不比妾身自己走得更快。”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轻柔,可落在他耳中,却品出几分她耐着性子、跟个胡搅蛮缠的孩子分辩道理的味儿。  裴源行微微有些失落。  他拼命想要待她好些,偏生又不知从何做起。  总盼着她能跟他靠近些,却总又让她离他愈发的远。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她嫌他走得慢,他走得再快些便是了。  直到进了颐至堂的院门,裴源行才放下了云初。  她还未站稳,裴源行已朝她面前凑近些许。  “世子爷……”云初朝后退了一步。  “别动!”他的声音里有几分落寞。  他一面说,一面用修长的手指给她整理衣襟。  屋里,杜盈盈透过支起的窗子刚好看到了院子里的这一幕……  听雨居,云初坐在临窗的炕上盯着窗外的一株冬青树。  和前世一样,杜盈盈还是来了侯府。  只是她想不明白,今生盈儿姑娘怎地来的这般早。  前几日裴源行提过,说是要出门接一位女子回府。  那会儿她便知道他要去接的人就是盈儿姑娘。  前世,裴源行就是在十月底出的远门,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他带着盈儿姑娘回了京城。  是以,前几日裴源行提起接人之事的时候,她并不觉着不对劲。可今日见着盈儿姑娘,她很是诧异,怎地盈儿姑娘脚程这般快。  不仅如此,与前世相比,今生发生的很多事,都变得跟前世不大一样了。  今世她仍是在灯会上受了伤,而后嫁进了侯府,可跟前世不同的是,今世裴源行去云宅给她送了药,还为她请来了倪大夫。  前世,她因盈儿姑娘吐泻之事被罚跪祠堂,之后来替她做针灸的亦是这位倪大夫。  是巧合还是偶然呢?  云初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她又想到了新婚当夜。  今世裴源行依然不喜她,这一点裴源行明明白白地说了,可新婚当夜他却留在了听雨居,而不是如前世那般去了书房过夜。  然后是回门那日,他陪她一道回了云家。  再后来,她生辰日,他送了她一块玉佩。  还有那日他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回答,她梦见自己被烧死在一场大火里,裴源行却说,这事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  他为何说“不会再”?  她总一心记挂着旁的事,却因此忽视了很多细节。  要不是方才裴源行背她的时候问了她一句“要下雨了,你的脚会不疼?”,她都不会对他起疑心。  今生她虽还是受了伤,但是比起前世,大夫只去了云宅两回便没再去了,因而留下了病根,今生却因着有倪大夫的细心照拂以及裴源行送的药粉,腿脚恢复得极好。尽管每逢下雨,她的右脚还是会隐隐作痛,却比前世那种苦不堪言的疼痛好了不知多少。  可裴源行又怎会知道,每逢雨天她的腿脚会疼。  她从未跟他提过半句。  既然如此,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只有伤了腿的人,才深知腿疾之苦,旁人哪能体会半分?  云初叹了口气,换了个坐姿继续沉吟着。  是了,他自然是知道腿伤之人的苦楚的,如果裴源行也是重生之人的话。  她曾梦见他拄着拐杖在她墓碑前烧纸钱。  他的腿也瘸过,所以他才会知道腿疾会在阴雨天发作。   颐至堂。  众人回去后, 太夫人又拉着杜盈盈聊了好些体己话,拨了两个自己的丫鬟去她屋里伺候,细细叮嘱了两个丫鬟好些话, 想着舟车劳顿的, 这才放杜盈盈回屋歇息去了。  丫鬟琥珀替杜盈盈摘了钗环卸了妆, 又吩咐人打了热水服侍姑娘沐浴。  沐浴出来,杜盈盈靠在大迎枕上, 一旁, 琥珀拿着一块干帕子,仔细地替杜盈盈绞着湿发。  窗外树影摇曳,杜盈盈出神地望着窗外, 忽而想起院子里的那两道身影——  男人身姿高大挺拔, 动作却温柔细致, 替他面前的女人整理着衣襟。  男才女貌, 分明是顶赏心悦目的一幕,可落在她眼里, 却觉得那画面莫名的刺眼。  她咬了下唇, 眼神晦涩:“琥珀, 你可瞧见源行哥哥的那位夫人了?”  外祖母已经私底下跟她提过了,在外祖母的眼里她仍是杜家的二姑娘杜盈盈, 是外祖母放在心尖尖上的外孙女,可若是去了别处, 在旁人眼里, 她便是外祖母因觉着投缘刚认下的义孙女裴盈儿。  既然如此, 她见了裴源行自然能唤他一声‘源行哥哥’。  琥珀绞发的动作一顿, 愣愣道:“姑娘说的,可是那位跟着裴世子一道进屋的女子?”  “我说的便是她。”  琥珀以为杜盈盈只是随口问问, 便笑了笑,感叹道:“奴婢瞧着,那位少夫人长得倒是颇有几分姿色。”  听太夫人说,少夫人不过是一个寻常商户的女儿罢了,就凭她的出身,哪就配得上侯府的世子爷了?  若不是她那过人的容貌,便是有着天大的恩情,世子爷怕是也不肯娶她进门的吧。  杜盈盈有点不屑地冷哼一声,面上却带着笑:“哦,琥珀你也觉得她长得貌美?那你瞧着,是少夫人长得更好看些,还是你家小姐更好看些?”  琥珀这才察觉到自己说话不防头,一时惹得主子心里不痛快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陪着笑,道:“那自然是姑娘漂亮了。容奴婢说一句实心话,那少夫人至多也只能算是长得比寻常丫头好看些,跟姑娘的花容月貌比起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杜盈盈的心里头分明是愉悦的,却故意板着张脸,撩起眼皮白了琥珀一眼:“是吗?你这小蹄子嘴里没几句实话,惯爱拿话哄我!”  琥珀忙反驳道:“姑娘您可错怪奴婢了。奴婢嘴笨,但奴婢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哪敢骗姑娘您哪?奴婢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姑娘长得更容貌端丽的女子!”  “你紧张什么,我也不过随口问你一句罢了。”杜盈盈捏着帕子掩唇轻咳了两声,“不过我瞧她那模样,倒也算得上是容貌不凡。”  “姑娘,女子的容貌固然重要,可奴婢觉着,那少夫人虽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奴婢听闻她只是商户之女,今日一见,少夫人的打扮和气质果然很是一般,一瞧便知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  她偷偷瞄了眼杜盈盈的脸色,笑吟吟道,“比不得姑娘您半分呢。”  杜盈盈扯了扯帕子,看着琥珀似笑非笑。  她幽幽长叹了一声,道:“她虽家世一般,倒是个有福气的,竟能嫁给源行哥哥,还成了他的正妻。”  琥珀满脸不屑道:“话虽如此,但那又如何?恕奴婢直言,光瞧太子殿下便知道了。”  “太子哥哥?!”杜盈盈面上带了点疑惑,“这跟太子哥哥又有何干系?”  “姑娘您忘了?咱家大姑奶奶跟太子殿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太子殿下虽娶了太子妃,但他平日里最最放在心上的却是大姑奶奶,奴婢倒觉着,若非有祖制约束着,太子妃想要见太子殿下一面呀,只怕也难!”  杜盈盈眉眼含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又丢下一句:“你这小蹄子胆子倒是大,竟连太子哥哥的事也敢随便拿来编排!”  琥珀吓得脖子一缩,赶忙伸手捂住了嘴。  杜盈盈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横竖眼下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太拘着,你想说什么便说吧。只是一件,这可不是咱杜家,你出了这屋门可莫要多嘴,若是惹下什么大祸,连我也护不了你!”  琥珀忙不迭地点头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两人一时无话。  须臾,杜盈盈忽而问道:“你方才说……”  琥珀忙回道:“奴婢想着,太子妃虽不得太子殿下欢心,却又不是少夫人能相比的。太子妃终究是高门名媛,纵使在太子殿下面前不得宠,因她身份的缘故,太子殿下也定会敬重她几分。倒是今日这位少夫人,她又算是什么出身,世子爷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杜盈盈歪着头,看着琥珀:“是吗?”  姚嬷嬷跟着风清进了居仁斋。  待风清退出了书房,裴源行抬眸看着姚嬷嬷,目光沉沉:“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吗?”  姚嬷嬷来之前虽已猜到了几分,但心里还是不免一惊,已是脸色惨白,忙跪了下去:“老奴有罪。”  裴源行缓缓颔首,冷哼了声:“你倒是识时务,我尚未问你什么,你便承认了。”  “老奴不敢欺瞒世子爷。”  “不敢欺瞒我?!不敢欺瞒我,那你给初儿灌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姚嬷嬷两颊微颤,攥紧的手指用力到几近泛白:“老奴自知有罪,不敢奢求世子爷的宽恕。”  裴源行眼中多了几份冷意:“姚嬷嬷,你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人,你明知在这个侯府里,你是我为数不多还愿信上几分的人。我把听雨居交到你手里,由你来全权打理。我以为有你在,我便能放心地在外面博一番天下。可你却做了什么?你跟太夫人联手,给初儿灌避子汤,你到底是何居心?”  明面上他虽会唤太夫人一声‘祖母’,可他心里头从来是不认她的。  多年来他一直提防着府里的所有人,却没料到他最信任的姚嬷嬷也会背叛他,也会有胆子联手太夫人对付他。  “我若是不问你,你是不是还想继续瞒着我?你是想看着初儿再无生养的可能,你便高兴了,觉得自己立下大功,能去太夫人那边领赏了?”  姚嬷嬷眉眼低垂,轻声道:“那日太夫人遣了春兰将汤药送来听雨居,春兰虽说那是太夫人赏给少夫人调养身子的补药,可老奴一闻便知那是避子汤。”  她抬眼望着裴源行,“世子爷,您可知老奴为何看穿而不说穿吗?当年阮姨娘临死前将您托付给老奴,老奴便答应过她,此生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将您照顾得妥妥帖帖。”  裴源行的眼眶难得地红了红:“你既是答应过我娘亲,为何还要背着我害我妻子?”  “世子爷,容老奴直言,难得太夫人跟老奴利益相同,老奴又怎肯错失这个机会不帮太夫人一把?  “当初云家使计攀上了您,侯爷也不知道心疼您,害您白白成了两家人的牺牲品,不得不娶了少夫人进门。云家做事卑鄙无耻,且出身低微,少夫人不配为您生下孩子,成为您嫡子的生母!”  她仰起头,大义凛然道,“世子爷,您前途无量,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您真正需要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能在背后默默扶持您,有着势力强大的娘家给您当靠山,而不是少夫人这样的商户之女!  “当年阮姨娘病逝,您才不过五岁,便被侯爷带去了侯夫人的屋里抚养。侯爷见侯夫人没了自己的亲骨肉,怕侯夫人伤心才将您送去侯夫人的身边,却从未去想过,侯夫人是否真心待您,您在兰雪堂是否过得好。”  世子爷长得像阮姨娘,侯爷的几房妾室皆跟侯夫人长得有几分相似,阮姨娘的眼睛更是和侯夫人的像极了。  世子爷长得肖似夭折的大少爷,侯爷便将世子爷送去兰雪堂寄养在侯夫人的名下,这不是将世子爷当作大少爷的替身又是什么?  府里人人都道世子爷是个有福气的,旁的庶子哪有像他这般养在嫡母房里来得尊贵,可又有谁能体会世子爷做替身的苦楚。  “老奴何尝不知您这些年来的隐忍和蛰伏,您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为自己争口气,不用再受他人的摆布,阮姨娘若泉下有知,能为您感到骄傲吗?老奴不知太夫人为何要给少夫人送来避子汤,老奴只知道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夫人诞下孩子,毁了您的前程!”  若非跟太夫人抱有相同的意图,她便是冒着得罪太夫人、被太夫人发卖赶出侯府的风险,也断不会听凭太夫人把手伸到听雨居。  裴源行看着姚嬷嬷,冷峻的面容一片阴翳:“我娘亲并非出身名门,我也只是个妾室生的庶子,可你该明白,我若是有能耐,即便在任何人眼里我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庶子,我也能替我自己挣个好前程!  “你说我该娶个高门贵女,靠着妻子娘家的势力一步登天,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个中庸无能的,莫说有没有妻子娘家这座靠山了,即便我贵为嫡子,我也只能守着份家产坐吃山空!”  姚嬷嬷一时无言。  她是亲眼看着裴源行长大成人的——  他跟阮姨娘相依为命时受的苦;  阮姨娘逝世后他在侯夫人房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人眼色过日子;  府里另外几个姨娘因嫉恨他,在背后对他使的绊子;  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打了场胜仗归来,才开始在圣上露脸,侯爷才待他另眼相看些。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年来他过得有多不易。  他应娶个品行高洁、温柔敦厚的妻子相伴相随,帮他管理后院,扶持他登上高位,而不是娶一个攀高结贵的商户女。  “我当初的确是不情不愿地娶了初儿,可她既然已是我的妻子,我便尽力护她周全。我若是连自己的妻子也护不了,尽想着依靠岳丈家的势力一步登天,那我又算什么男人,又有何颜面谈什么前程!”  裴源行眉宇间透着沉稳和坚定。  姚嬷嬷突然觉得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是她老了,脑子糊涂了,她该相信行哥儿的,不该帮着太夫人对少夫人下手。  姚嬷嬷的神情变化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她觉着懊悔,可那又如何,听雨居已经容不下她这样的人了。  今日是看着太夫人给云初端来避子汤却佯装不知,那么明日呢,她是否又会为了旁的缘故加害云初?  她是下人,她违抗不了太夫人,这些他并非不明白,可她却不该瞒着他此事!  前世,姚嬷嬷是否也任由那一碗碗避子汤被人送进了听雨居,而他自己,竟也是个眼瞎的。  姚嬷嬷低眉顺眼地垂手跪在案桌前,忽而瞧见一双云纹皂角靴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姚嬷嬷,你服侍我这么多年,你该清楚我的脾气,我最恨的便是算计我、在我背后捅我刀的人!”  “求世子爷责罚。”  裴源行向她投去凌厉的一瞥,果决道,“念在你曾经救过我娘亲,又尽心服侍我多年的情分上,我不会发卖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另,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将你的东西收拾干净,三日后,我不想再在侯府看到你!”  姚嬷嬷瞳孔紧缩,手指微微颤抖着,静默片刻才低声回道:“谢世子爷责罚。”  行哥儿是她亲手带大的,他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他睚眦必报,害过他的人,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依照他的脾气,他已然对她手下留情了。  前脚杜盈盈进了侯府,后脚太夫人就遣人喊侯爷过来说话。  落座之后,太夫人便开门见山道:“你平日公事繁忙,我也不白费时间跟你绕圈子了。昨日盈儿来了府里,谅必你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侯爷神情一僵。  母亲真是人老昏愦了,竟将杜家那丫头带来了侯府。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杂乱的思绪,道:“母亲想念外孙女,儿子明白。”  太夫人却瞧不得他跟她打马虎眼,冷着声音道:“盈儿是我外孙女,我自是想念的。”  她睨了他一眼,等他发话,但侯爷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看似恭敬,却分明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走的路子。  太夫人暗暗冷笑。  行哥儿倒是跟他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个赛一个地心机深重!  “云家那丫头嫁进我们侯府也有些日子了”太夫人突然换了话题,“我看着她真是哪哪哪都当不得我们侯府的少夫人,家世,门   在云初救下行哥儿之前, 杜家又旧话重提,话里话外都透着想要两家结亲的意思,只是那时他已隐隐察觉出圣上有了动东宫的念头。  圣上会不会就此废了太子暂时还不好说, 但太子想要坐稳他的太子之位, 怕是难。  杜家的大女儿是太子身边的良娣, 跟杜家的二姑娘结亲就意味着站队太子。  旁人尚且会如此猜测,何况是疑心颇重的圣上。  虽不愿跟杜家联姻, 可妹妹柔儿主动提议让两家结亲时, 他没敢把话说得太绝,只含糊了几句便应付过去了。  他倒不是怕得罪了杜家,而是怕惹恼了杜家背后的太子, 怕太子看出他的小心思。  圣上除了太子, 膝下还三个已及冠的皇子, 若当真废了太子, 另立别的皇子为太子便也罢了,可倘若圣上不废太子, 而太子坚信北定侯府不愿跟杜家结亲, 只是因为认定他坐不稳太子之位, 或甚而疑心北定侯府想要站队支持其他皇子,那可就不妙了。  可太子怎么想, 再重要,都不如坐在龙椅上那位的意思重要。  圣上态度隐晦, 暂时没有做出更多的举动, 至今为止只是差了人去调查修坝贪污一事, 由此举可推断出圣上是想要借此折了太子的左右臂, 抑或是圣上是在为之后的废太子一事早早做准备。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杜家最后都只会成为一颗弃子, 向来哪边都不站的北定侯府绝不能再跟杜家扯上半点关系。  云家逼婚,侯府明面上虽看着像是吃了大亏,实则不然,让他反倒有了由头名正言顺地回绝了杜家的亲事。  云家出身低微,实属高攀了侯府,不过人活在世上,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是牺牲了行哥儿的婚事,却能一劳永逸地消除圣上对侯府的疑心,京城谁不夸他们北定侯府是知恩图报的。  侯爷的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堂堂北定侯府,难不成还真对付不了一个商贾之家,任凭那姓云的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说到底,不过是那姓云的的逼婚时间刚刚好,娶云家姑娘可谓是一举多得。  母亲要行哥儿休了云初是她脑子糊涂,但他可不糊涂。  若真遂了母亲的愿,遭罪的可不仅仅是云初,到时候侯府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母亲到底只是个内宅妇人,不知朝堂上的那趟浑水有多深,光想着给自己的外孙女寻个好归宿,很多事却考虑得不够周全。  不过母亲素来是个不听劝的,光凭他嘴上劝她几句,母亲定然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侯爷的回应,太夫人眉眼间多了点不耐:“盈儿跟行哥儿的事,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侯爷俯首做恭敬状:“母亲说得是,只是兹事体大,还望母亲能体谅儿子,容儿子考虑考虑再作定夺。”  太夫人本就没指望马上了结了此事,见这会儿侯爷已有些松口的意思,心里舒坦了些,面上便露出了几分笑:“罢了,知道你做事向来不爽快,我也不为难你,容你考虑几天便是。”  “多谢母亲体恤。”  太夫人摆了摆手:“你跟行哥儿想怎么处置云家那丫头我不管,只是一点我可得提醒你,盈儿可是柔儿的心肝宝贝,是我的外孙女,你断不能委屈了盈儿,让盈儿给行哥儿当妾室!”  领了十仗的姚嬷嬷只休息了一天,便勉强起床收拾好了箱笼。  隔日一大早,姚嬷嬷便告知众人,她年纪一大把了,便斗胆求了世子爷允她辞了府里的活,跟着儿子一家一道去外地过日子。  她一心护主,素来总防备着各房里的主子和丫鬟婆子们,是以虽在府里当差多年,却几乎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何况侯府多的是当差的下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故而姚嬷嬷编出这番说辞,也没人太过在意,不过随口向她道了声‘有福气’,便丢开手不管了。  这日午后,云初正埋首研读着香谱,便听见紫荆进屋说道:“少夫人,姚嬷嬷这会儿正在屋外候着,说是她明日便要离府,今日过来是想跟少夫人您辞行呢。”  白皙的指尖划过书页,云初沉吟了一瞬,合上手中的香谱,抬首道:“让她进屋说吧。”  紫荆应声退下了。  玉竹见屋里只有云初和青竹,便弯腰附耳提醒云初:“少夫人,那姚嬷嬷此番过来,会不会……?”  姚嬷嬷和太夫人屋里的春兰里应外合,偷偷给少夫人灌下一碗碗避子汤,这笔账她还记着呢。  说什么想要跟少夫人辞行,那姚嬷嬷不会是想趁着最后的机会,再害少夫人吧?  云初连连摇头道:“我既是已对她生了疑,便不怕她再动什么歪心思,何况她就要离开侯府了,且听听她要说什么再作打算。”  玉竹见云初心里已有了计较,便放心了些,待姚嬷嬷跟在紫荆的后头进屋时,玉竹面上已恢复了镇静。  姚嬷嬷上前行了个礼,脚步却有些蹒跚:“老奴见过少夫人。”  云初淡声道:“姚嬷嬷坐吧。”  姚嬷嬷正襟危坐地看着云初,眼中比之平日多了几分敬重:“今日老奴过来叨扰少夫人,是有一桩要紧事想要跟少夫人说。”  云初脸上仍淡淡的:“姚嬷嬷但说无妨。”  姚嬷嬷打量了眼立在云初身后的玉竹和青竹,欲言又止。  云初会意,薄唇勾出一个弧度,对两个丫鬟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玉竹和青竹交换了个眼神,便默默退下了,疑心姚嬷嬷要谈的定是什么隐秘之事,忙守在屋门外,免得被旁人偷听了去。  见两个丫鬟离开了屋子,姚嬷嬷起身,俯身对着云初跪下了。  云初纹丝不动,缓声问道:“姚嬷嬷这是做什么?”  姚嬷嬷低垂着头望着地面:“老奴愧对少夫人,一时糊涂伙同旁人害了少夫人。”  云初心下明白,姚嬷嬷说的理当就是避子汤一事了。  “老奴鬼迷心窍,明知旁人在少夫人喝的汤药里放了凉物,意欲绝了少夫人的子嗣,却未曾出言提醒过少夫人半句,甚而老奴还总劝着少夫人喝下那避子汤,老奴实在愧对少夫人。”  云初微微敛眸:“姚嬷嬷今日为何又愿跟我坦言相告?”  “当日少夫人您嫁入侯府,老奴心里只替世子爷觉着抱屈。老奴以为,您只是商户之女,在仕途上帮不了世子爷半分。世子爷东南竹箭,锦绣前程,哪个名门闺秀娶不得?”  世子爷是个有志气的,原是她昏聩了,竟想着世子爷能依靠他妻子娘家的势力步步高升。  “此是一层缘故,此外便是您和您的娘家人。当日云老爷来侯府,真是让人见识了什么叫蛮横无理,胡搅蛮缠。老奴想着,若是哪日您诞下子嗣,世子爷的孩儿便得叫您父亲一声外祖父,这样挟恩图报,居心不纯的人却成了孩子的外祖父,叫世子爷情何以堪?  “是以老奴虽瞧出那一碗碗汤药皆是放了避子之物,却未曾点醒过您。老奴罪无可辩,老奴没脸求得少夫人的原谅,今日过来,只是想在离府之前跟少夫人说些真心话,不愿再由着旁人害了少夫人。”  “姚嬷嬷起来说话吧。”  姚嬷嬷仍跪地不起:“世子爷心存善念,得知老奴犯下的罪过后,并未将老奴发卖,而是命老奴近日便离开侯府,老奴无颜在听雨居继续伺候世子爷和少夫人,明日便会回老家。  “老奴知道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待少夫人一片忠心,且做事很是稳妥细心,听雨居有她们在,老奴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少夫人是个聪慧的,应该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整个侯府,除了世子爷,以及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少夫人谁都不该轻信半句。  云初默默打量着跪在她面前的姚嬷嬷。  她不满姚嬷嬷不曾阻拦过太夫人差人送来的避子汤,即便姚嬷嬷不敢为了她得罪了太夫人,既是瞧出来那汤药透着蹊跷,好歹也该提醒她一二或是将那汤药偷偷倒了,又怎能任凭太夫人一次次地暗中对她下毒手。  可她心中再怨姚嬷嬷,却也清楚避子汤一事,太夫人和姚嬷嬷谁更罪恶深重。  “姚嬷嬷还是起来说话吧。”  姚嬷嬷应了声“是”,扶着绣墩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云初睃了她一眼,只见姚嬷嬷的右手上赫然少了一根小指。  姚嬷嬷依旧低垂着头,将右手藏匿于身后,轻声说道:“老奴犯了大错,原是该罚的。”  云初有些了然地收回目光。  姚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倘若她会犯下什么大过错,想必就是避子汤一事了。  想要让她喝下避子汤的是老夫人,若说责罚姚嬷嬷的是老夫人,自然是说不通的。责令姚嬷嬷断根手指的人,定是裴源行无疑了。  只是,裴源行怎会因避子汤的事去罚姚嬷嬷?  她自然不会以为裴源行是为了她而罚姚嬷嬷。  他应该是容不下擅自做主的下人吧。  沉默间,姚嬷嬷又恭恭敬敬道:“老奴今日来,是觍着老脸想求少夫人答应老奴一件事。”  云初压下心绪,温声道:“姚嬷嬷但说无妨。”  “少夫人刚嫁进府里没多久,有些事少夫人可能并不晓得,侯夫人并非世子爷的生母,世子爷是阮姨娘所出。如今世子爷虽在圣上面前很是得脸,外人瞧着总觉着世子爷风光无限,前途无量,但世子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比谁都清楚,世子爷在侯府过得甚是艰难。  “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世子爷虽是侯爷的儿子,可若非世子爷自己争气,在战场上立过大功,又养在侯夫人名下多年,侯爷也未必会向圣上递上折子请封他为世子。”  府里姨娘众多,且各有各的本事,阮姨娘又素来是个老实胆小的,在侯爷面前从不如旁的姨娘得宠,连带着侯爷也从未将世子爷放在心上。若非侯夫人刚好没了自己的儿子,且之后阮姨娘也跟着去世,侯爷怕是这辈子都记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老奴冷眼瞧着这些年,侯夫人虽不曾刻薄过世子爷,但面上一直淡淡的,侯夫人的心里头一刻不曾把世子爷当过自己的儿子。老奴不敢怨侯夫人,老奴知道,早在律哥儿走后,侯夫人的心便也跟着他去了。”  姚嬷嬷的眼眶逐渐转红,“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可世子爷那会儿才几岁哪,他哪懂侯夫人是怎么想的,侯爷又是何种心思,可年纪再小他也瞧出来了,兰雪堂只是他住的地方,在侯夫人跟前,他跟律哥儿终究是不同的。  “府里的那些姨娘既羡慕世子爷能被侯爷挑中养在侯夫人的房里,却又觉得世子爷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再怎么寄养在侯夫人的名下,骨子里不还是个身份低贱的最不受宠的妾室生下的庶子。”  姚嬷嬷捻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姨娘们仗着侯爷宠爱,明着暗着几番对付世子爷,世子爷明知她们不怀好意却又能如何,知道便是闹到了侯爷跟前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老奴是亲眼瞧着世子爷如何隐忍着一路走过来的,是以老奴总盼着世子爷能娶个有能力扶持他的妻子,让世子爷能在府里过得轻松些,这才一时犯了糊涂伙同旁人害了少夫人。”  她抬起头,一脸恳切地看着云初,“少夫人,世子爷是老奴奶大的,老奴虽愚笨却也看得出来,世子爷嘴上虽不说,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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