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1)

    身后隐约响起惊堂木的声响,最后一折说完,说书人施施然退场——李忘生却已顾不得那些,身不由主随着谢云流风驰云走,时而冲上晴空,时而折转向前,心绪亦随之载沉载浮,翻腾不休。

    师兄要带他去哪儿?

    有心想问,又被扑面而来的气流封口,感受着游走在周身的内劲,李忘生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还在华山、在纯阳时与师兄并肩的时光。

    但并肩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两人才腾空不久便俯冲而下,待李忘生回过神时,已被谢云流带着从半开的窗子冲入房中——他们竟是直接回到了先前下榻的客栈房间内。

    脚尖才落地,李忘生未及站稳就觉后背一凉,已被推搡着靠在墙上。

    身前日光被遮挡,谢云流按着他的肩膀整个人笼罩下来,咫尺相对呼吸相闻,一双隼般凌厉的眸子逡巡在他面上,似在找寻什么,又似在观察。

    李忘生被他的视线瞧得心悸不止,身体因紧张而绷直:“师兄?”

    他这一开口,谢云流仿佛确定了什么般忽然松了口气,伸手在他残留些许红意的眼角碰了碰,察觉到他微微一颤便收回手,转而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无事。”

    ——幸好,只是不恨,而非看开一切就此放下。

    肩上一沉,李忘生身体僵硬了一瞬才松懈下来,迟疑地抬手在师兄宽阔的背上拍了拍。

    房中忽然安静下来,周遭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呼吸声。窗外偶尔有人声响起,鲜活生动,一再证实眼下并非幻境。

    说来好笑,两人早晨还在这间房里覆雨翻云,恨海情天,这会儿却都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局促来,连碰触都变得小心翼翼,脑海中情绪翻涌,却又相对无言,一时缄默。

    然而不说话实在太奇怪了,可若要开口,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头。

    谢云流抬起头,视线游移一番,瞥见摆在窗台上的食盒,忽然反应过来:“师弟,你早晨走的急,还没吃早饭吧?饿不饿?”

    李忘生没料他沉默半晌,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不由莞尔,摇头道:“饿倒不饿,喝了大半壶茶水,还吃了点心——师兄呢?”

    “我也不饿。”谢云流抬手摸了摸食盒,一点热气都无,显然早已冷透,“不能吃了,等下直接去用午饭吧,师兄请你吃好吃的!”

    “好。”

    两人问的自然,答得也自然,仿佛他们还是纯阳宫中那对普通的师兄弟,修炼过后随口聊起一日三餐。谢云流心头一热,仅存的那点局促消耗殆尽,忽然抬手将眼前人拥入怀中。

    李忘生略一犹豫,也跟着展臂将师兄抱了抱,低声道:“师兄这些年,一定过得很难过吧?”

    他回想着册子上的记载与说书人讲述的那些往事,虽然谢云流一再强调其中多有编撰之处,但足以让李忘生窥见些许当年的艰难。

    孤身远走,一去三十年;孤客回归,有家归不得——何其难熬?

    “没有。”谢云流反射性回答,顿了一顿却又改口,“有一点,都过去了。”

    李忘生扯了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神色微黯:“真好,师兄一点都没变。”

    “都老啦!哪里没变?”谢云流闷声道,“你上次这么说,还是数落我性子偏激。”

    “是忘生错了。”

    “你没错,你哪里有错!”谢云流一震,双臂收紧,下颌蹭在他颈侧,一把年纪了竟还如同毛头小子般心生紧张,“那些往事……你不记得的那些事,我都记得,等你想起,非得生气不可。”

    “忘生也不是没气过。”

    一旦开了口,余下的话就没那么难说出,李忘生回忆着自己这些时日的心情,叹息道,“我守在纯阳时,的确恨过师兄。我恨你打伤师父,怨你一去不回,可你已有苦难言,我……实不该如此埋怨。”

    谢云流却将人抱得更紧:“没有什么是你不该做的。你恨我怨我都是应当,我只怕你——”释然放下,就此天各一方。

    然而话还没能说出口,就被胸口传来的古怪感觉打断,他将人放开些许,低头看他胸口:“什么东西硌了我一下?”

    “啊!我忘了这个!”

    李忘生这才想起被他收入怀中的那本册子,将之摸出递给谢云流,“我在床边捡到了这本手册,似乎是师兄写给你自己的。”

    “我?”谢云流接过册子,低头一看,顿时被上面明晃晃的两行字惊到,瞧见内页所写后又是一震,霍地抬眼去看李忘生。

    李忘生摸了摸鼻子,神色有些尴尬:“我早晨捡到时瞧见自己的名字,就翻开来看了,正是看了上面记载的事情才知道今夕何夕。”

    “如此说来,我们已经是道侣了!”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饶是阅历丰富如谢宗主此刻也有些不敢置信,一把攥住李忘生的手臂凝目看他。却觉掌下手臂下意识后撤,又见他神色游移,似有顾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过于唐突,克制的收回手,定了定神,才继续翻动手中册子。

    除去开篇两行游心骇耳之外,册中接下来的部分倒是稀疏平常,先说了他二人失忆,又说了如今年号,而后从他离开纯阳写起,按照时间顺序将他记忆中已经发生的事情简要列举一番。其中所记并不详细,只捡了几个关键节点记录,若非他记得那些往事,一眼看去只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荒谬绝伦,所思所作,截然两个极端。

    这的确是他写给自己的东西。若他不记得这些,看到上述内容,也不过是走马观花,不会太过在意;若记得也一眼便知真实,不会质疑手册为他人杜撰。

    正自思量,谢云流手指忽然一顿——他看到了关于宫中神武遗迹之变的记载。

    册中同样未书详细过程,只说与师弟相会时生变,风儿重伤,被师父所救——

    嗯?

    风儿重伤被师父所救?!

    飞速将这几行字又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看错,谢云流的手指顿时颤抖起来:师父出手救了风儿,他怎么不知道?!

    风儿没死?!

    可当初明明是他亲手将风儿下葬——

    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李忘生有些担忧的凑上前:“师兄,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事。”

    谢云流定了定神,并未将心中疑惑说出,而是接着往下看。写这段文字的“他”显然深谙自己最想知道的是什么,详述了师父如何瞒天过海救下风儿,冰封于九老洞,如今风儿已得机缘清醒,不必担忧云云……谢云流看的心潮澎湃,心底骤生渴望,想回到纯阳去看看活蹦乱跳的亲传弟子。

    然而当他翻到下一页时,落笔之人话锋一转,慎重提及他二人失忆之症亟待解决,须得前往蓬莱求药。此事紧迫不得耽误,具体事宜不便付诸笔墨,须得等他二人双修过后自行想起,再做决断。

    谢云流:“……”

    的确是自己干得出来的事。

    视线在“道侣双修”四字上定了片刻,谢云流才欲盖弥彰的合上册子,道:“这上面记的东西与我记忆相仿,只除了最后几件与——”他看了看李忘生,见后者面色微红,显然知道他所指何事,轻咳一声,“倒是你忘却颇多,册中记载又都语焉不详,你若好奇,尽可问我。”

    李忘生确实有些在意:“师兄,风儿重伤是怎么回事?”

    谢云流:“……”问得好,他也想知道。

    对上师弟明显含着担忧的神色,谢云流想了想,将宫中神武遗迹有人作梗、双方误会加深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此事乃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痕,之后也曾多方调查,明晰真相后更是懊悔,却已于事无补,只能将其深深葬入心底。若非知晓风儿被师父救下,万万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提起。

    饶是如此,得知傻小子冲上前为师兄挡剑,却险些殒身于祁进之手时,李忘生还是急的一把扣住了谢云流的手腕,涩声道:“师兄,我呢?为何我与你、还有在场那么多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谢云流抬手覆在他绷起青筋的手背上:“风儿离得近,你们离得都远,且——在场无人觉得祁进那一剑能奈何我,所以……”他唇峰绷紧,神色黯然,“我离得最近,却也没能反应过来,此事原当怨我。”

    追根究底,是他引狼入室,失察焦躁,又忽略了风儿一片拳拳之心。

    敏锐的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下来,李忘生意识到此事不宜多提,却克制不住在意风儿如今的情况。他深吸口气试图平复心绪,慢慢松开手,片刻后才道:“师兄,我想纯阳了。”

    他虽然已与自我和解,不再如先前那般怨气深重,可毕竟还年轻——虽然这个“年轻”是以失忆的形式造成的——如此直白的面对时光流逝带来的改变,还有几十年累积下来的恩怨情仇,无论是师兄的变化,还是他们两人之间关系的变化,都令他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想回到最令他安心的地方。

    他想带师兄回家,去见见师父,见见风儿,以填补时间与空间带来的失措。

    谢云流沉默下来,半晌后才道:“好,等此间事了,我就随你回去,回纯阳。”

    有些事情不能逃避一辈子,既然他已经走出了这一步,自然也该坦然面对昔年造成的一切:去看看那些故人故事,去见见风儿,去郑重向师父叩首认错。

    等再无后顾之忧,就在三清祖师的见证下,正大光明迎娶他的道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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