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灭侠(1/8)

    关外的天总是亮得更早些。

    王得意醒来时,程雪时还在睡。昨夜他们同住一床,他转头望去,只见到程雪时的背影,隔着月白色的中衣,隐约能看见他凸起的清瘦脊梁。

    昨夜时燃烧的炭盆、烧喉咙的烈酒所带来的热度早早地消退了,屋子里又冷得冰窖一样。他不禁伸出手去,为程雪时掖了掖被子;他们盖的被子是去年才絮起的棉花,还算暖和,被面上莫名其妙绣着一对凫水的鸳鸯——据程雪时说,这是布庄现成的料子,又很便宜,那时两人囊中羞涩,只好买了这个。

    低头望去,相互依偎的鸳鸯上落着一只骨节扭曲,疤痕丛生的右手,比那两只鸳鸯的针脚还丑。

    如同被烫了一下似的,他倏尔将手收了回来。

    外间睡着的少年也没有醒。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上,他居然是醒得最早的人。如果在往日,前一晚他吃醉了酒,第二天肯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或许是太久不见生人的缘故,他睡得不太安稳。

    名为阿诵的少年睡姿极为规矩,平躺着,两只手交叠在小腹上;他还是穿着昨日那件红衣,不曾脱下;不错,就看他随身带着一双玉箸的矫情劲儿,定是十分爱洁的;王得意在一旁打量他,只见他睡容平静,睫毛低垂,雪肤花貌,倒有几分过于秀气的娇憨,又听他呼吸绵长,想必仍睡得很沉。他身侧的矮桌上,放着一柄剑。

    那柄剑,王得意昨日就见过了。

    那是一柄过于珠光宝气的剑,剑鞘为红豆杉所制、剑柄为红玛瑙打造,末端还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花里胡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习武玩玩的千金小姐的爱物……胡闹!当年我选剑的时候……

    他嘴巴一抿,忽而转过头去,打断了脑海里那句未竟的话。但是后面的半句,还是在他脑中慢慢成型:若是我选剑……哪怕是一个铁片,我也照用不误。

    尽管脑中作着此想,他的目光还是回到了那柄剑上。

    阿诵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听见厨房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起锅做饭时油花跳动的“滋滋”声——此处绝不是他在长公主府的卧房;他身下的这处,与其说是一张床,还不如说是一个砖块垒成的坐榻,叫他这一整夜睡得腰酸背痛。

    他用力眨了眨眼,眼前却已经不再是漆黑一片,反而有了一团模糊的光影,合着一些看不真切的色块在他眼前跳动。他坐起身来,一条毯子从肩膀上滑了下来。

    “吃饭了!”

    他听见程雪时的声音,同屋内的所有烟火气一同飘来;他去摸身旁矮几上的剑,摸到冰冷的刀鞘和红玛瑙的剑柄,和昨夜一模一样。

    早上的菜同样很简单,三碗清粥,一碟腌黄瓜,一碟芥菜丝。程雪时有些不好意思。

    “实在抱歉。要不是这几日大雪,我本想去镇上买只鸡的。”

    但他做的饭仍旧味道很好:米粥上有一层厚厚的米油,黄瓜和芥菜也十分爽口——但没来由的,阿诵觉得,这顿饭对宿醉的人来说,确实再合适不过。

    他抬头望去,只知道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其余最重要的五官样貌一个也看不清。不知怎的,他忽然十分确信,那个高一些的、正用筷子讨人嫌地在盘子里扒来扒去的,就是王得意。只是他用的左手——他是个左撇子?

    他看起来肩膀很宽,骨架很大,坐在这矮桌旁边,简直有点局促了;只有程雪时坐得很恬淡安然。他们一个动一个静,一个急一个缓,天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凑在一起的。

    玉箸将最后一口腌黄瓜送进口中。少年的饭量十分克制——甚至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有点过于克制了。或许是因为他有话要说,也或许是因为他将说的话并不中听。

    王得意抬起脸来——而这张脸容,在少年的眼中,也是模糊一片。

    “我有话说。”

    他说起话来还是冷冷的,言简意赅的样子。他听见程雪时温柔而困惑地笑了一声,而王得意则大大地“哈”了一声,声音里有无限的嘲笑;那个模糊的影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侧的另一个人影,似乎是在说“我就知道他要出幺蛾子”。

    “你们的饭,我不会白吃。”名叫阿诵的少年缓缓地说,“我包袱内的金子,你们仍可以自取。只不过,有没有命花,就不一定了。”

    “阿诵这话是什么意思?”程雪时声音中的笑意消失了。

    少年的神色丝毫未改,字字分明、清晰地条陈起他的猜想。

    “第一,这地方人烟稀少,甚至可说是方圆十里,都没有第二户人家。

    “第二,我一到这里时,王得意曾问我是不是学剑的。

    “第三,你们吃穿用度极为俭省,又不去找寻生计,反而选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过生活……”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疑心你们同关口那家小酒馆中的醉鬼们一样。是朝廷‘除蠹’的漏网之鱼。”

    “杀了他!”

    一时间,杯盘碗碟全都跌落在地,是王得意猛然起身,掀翻了矮几;他和程雪时截然相反,但默契非凡!电光石火之间,在菜汤和碗碟的残影之中,程雪时已然出手!他手中无剑,但掌法犀利,快,很快!但阿诵比他更快!

    “铮”地一声,与程雪时的掌风同时出现在王得意耳中。原来那柄珠光宝气的“娘子剑”果真不是摆设,剑锋雪亮——却是横在王得意的颈项。

    滚动的喉结微微划过剑锋,那片皮肤开始发红。

    “你别动他!”程雪时吐息凌乱,眼圈透红,嘶声喊道。

    程雪时不是阿诵的对手。只需要这一剑,胜负就已经裁定。少年的眼睛还没有好完全,只是凭借眼前模糊的光影与耳旁的声音,就架起了这不差分毫的剑!

    “你若不动,我也不动。”

    在摇晃的光影之中,少年眯了眯眼,世界正在他眼中急速变得清晰明确起来;他看清了程雪时——倒不是那个笑语盈盈、从容有度的程雪时,是这个满眼通红、形容狼狈的程雪时:

    他长就一张笑面,本就是令人见之可亲的文秀长相,此刻这张脸上却只剩惊惶:他穿一身淡青直裰,外头还围着一条滑稽的、不合时宜的围裙,脖子上缀着一串碧玺念珠,此刻正因为他的颤抖而摇摆不定。

    转头顺着剑锋往上,他看见了一颗喉结,被锋利的剑刃划出一道嫣红色的小口;再往上看去,这人原比他还高一头,身量很高,肩膀很宽,十足十的气宇轩昂——

    那张脸并不说怎样英俊,甚至是较为普通平实的长相;只不过,那微厚的嘴唇的唇角此刻正含着一股淡淡的哂笑:这人一定很“擅长”去笑,他绝对知道怎样笑才讨人喜欢,怎样笑得爽朗快活,只是他已经很久不那样笑罢了。若是你一眼看过去,或许记不住他的长相,可要是见他对你笑了,你就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张脸似的。

    “好小子。”此刻那张脸上,嘴角一扯,三个字含在齿间,是王得意咬牙切齿吐出来的,“要拿我们去换赏钱?早知道就叫你冻死在外头——”

    “不,我正是有求于你。”

    王得意狂笑起来,颤抖的喉结压迫着这柄“娘子剑”的剑锋,似乎丝毫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喉管也在这剑锋之上。

    “好!好哇!你这样求人,是非要我们答应不可。”

    “不错,我要你同我,去找一个人。”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天子高坐庙堂,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朝廷成立“洗砚司”到如今已有八年。洗砚司称“除蠹”,江湖上称“灭侠”,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东西。自打洗砚司成立以来,或威逼,或利诱,已剿灭诸多中小门派;论到少林武当,则早早投诚招安,与武林中事交割干净,裁撤大半,才苟活至今。

    “找人?”王得意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也信了你‘二叔买参’的鬼话?不过是看着你年轻面嫩,不同你一般见识罢了。”

    阿诵抿了抿嘴,王得意乜着他的脸,眼神中说不出的轻蔑。

    “你是朝廷中人,你说找人,我便能信么?”

    阿诵的剑没有一丝不稳,可他握剑的手,仍然紧了一紧。

    “你随身带着一双名贵筷子,所用的剑……虽说娘们唧唧的,可也是削铁如泥——玛瑙明珠易得,可如干将莫邪一般的名匠不易得!何况,你口口声声‘除蠹’、‘漏网之鱼’……”

    王得意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不错眼珠地深深盯进少年的眼里去:

    “你这鹰犬,到底找的什么人,打的什么算盘?”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并非朝廷……的人。”

    王得意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少年咬了咬牙,道:“我若真是洗砚司的人,若要找人,岂不是易如反掌?何必千里迢迢跑来找你?我来找你,是因为——”

    他突然顿住,显然是不知道剩下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的好。

    “是因为什么?”王得意喃喃了一声,忽而福至心灵,大笑道,“我知道了!我与你要找的人,根本就是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的名字,便以为同你要找的人有些关系,巴巴儿地跑来……”

    阿诵面沉如水。

    “现在你用剑逼着我,要我去同你找人……哈哈!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朝廷鹰犬,做派倒和朝廷鹰犬一模一样!”

    “随你怎么揣测我。我只要求你与我同去……你若想要金子,事成之后——”

    “他不跟你去。”

    二人一同转过头去,望着出人意料的程雪时。

    “你方才也说了,怀疑我们是‘除蠹’的漏网之鱼……我们只想过自己的安生日子,谁也不想招惹!你走罢!我们谁也没害过……不过是学了几手功夫!你走罢,就当我们没救过你!”

    “我说了,金银你们可以自取。”阿诵冷冷道。

    “几两金子够买你的一条命!”程雪时恨恨道,几乎要哭出来一般的,红透的眼睛死死瞪视着阿诵。

    “算了。雪时。”王得意说,“这事必定重于他的人品性命,才叫他这样相逼。”

    程雪时闭上嘴巴。从阿诵看来,他的眼神几乎有了几分怨毒。

    “我知你是被逼无奈。”王得意眯起眼睛,不知道脑子里转着些什么鬼主意,阿诵忽而想起了王得意是个多么喜怒无常、不讲道理的人,“我也不想为难于你。这么着,我提一个要求,只要你肯照做,我绝无二话,就跟你走。”

    “王得意!”程雪时又恼又恨,王得意却只是盯着阿诵。

    “你说。”

    “我要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方圆十里之内了无人烟的这一处小屋,静得有些不同往日。

    那柄珠光宝气之剑已经不在王得意的颈间——若要以他的性命相挟,要他同去,他心中生怨,难保不在路上生事,于寻人探案无益;可若要让他心甘情愿……王得意提出的条件——

    少年挑着眉毛,眼中射出冷箭似的愤怒。

    王得意的双臂已经抱了起来,经过两臂的挤压,胸前浮起两团微微的弧线。他脸上带着一种人如其名的得意表情,他似乎生来就知道怎么样挑动自己的眉梢眼角,怎么样勾动自己的嘴唇,让每一个笑容都恰如其分:他既可以让这个天赋发挥在他想让别人喜欢他的时候,也可以发挥在他想让别人生气的时候。面对着阿诵的逼视,他纹丝不动。

    “你——”

    少年只想转身就走,大踏步离开这个地方。他不笑时就是冷冰冰的,合着他极美丽的外貌,显出一种不可逼视的清艳来;此刻他气得两颊生晕,倒似春融雪消,有了几分可供人亲近的活气。

    程雪时站在王得意身后,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他。

    他忽而转身就走。

    他走出门后一刻钟有余,屋内的两个人才对视了一眼。

    “这……这就算完了么?”

    程雪时绞着自己的手指,上齿咬着下唇,眼中仍有惊魂未定的慌张。

    王得意顿了顿,拉开一把椅子,在满地狼藉中坐了下来:“或许……”

    他只说了两个字,紧接着,一个红色的旋风又撞开了门,那简直是一团火!是因着来人的怒气,也是因着来人的速度——因为只要慢上一瞬,他就会想要杀人!

    那人影已经势不可当地跪了下来,“咚!”的一声,叫人疑心他这一跪是不是将地板都跪穿——伏下身来,两只拳头按在地上,“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当他再直起身来,白得欺霜赛雪的额头已经红了一片。他还跪在地上,抿着红艳艳的嘴唇,胸脯起伏不定;他双眼中燃着两簇冷冰冰的火苗,那火苗简直喷薄而出,直烧到王得意的脸上来——

    “不,这,这不能算……”程雪时喃喃般地道,将几乎哀求又带着埋怨的目光投向呆若木鸡的王得意,满心指望他巧舌如簧地毁约,“这,这怎么能……”

    阿诵抿着嘴,冷冷地望着二人。

    “你……”王得意怔怔地唤了一声,忽而不是那么笑得出来了——他什么时候都可以笑,不单单是开怀的时候,还有难过乃至于痛苦的时候……可是现在,他只好扯了扯嘴角,甚至没法去看少年的眼睛;他抬了抬眼皮,终究又垂下来,心道,这少年果真长得漂亮,难怪他要用那把娘们剑……不过,生气的时候,倒比平时冷冰冰的样子好看多哩!

    然而现实并不容许他自顾自神游。他叹了口长气,最终说:“你起来罢。”

    “王得意!”

    “你同意了?”

    程雪时的声音回荡在他的右耳,阿诵的话声掷在他眼前,他的心倏地一颤,敏锐地察觉到,一待他答应下来,这事便再没法脱身了。这是他独有的一种,几近动物般的直觉。

    “我……跟你走。”

    王得意虽然喜怒无常、不讲道理、爱讨人嫌、嘴贫嘴碎……但他好歹一诺千金。

    程雪时在为他收拾行囊时不知道嘟囔了多少句埋怨话,他只好左耳进,右耳出;阿诵正抱着膀子,在门口冷冷地盯视,他感到那两道视线,狠狠打了个寒颤。

    “好了,这是你路上的干粮……还有几件换洗衣服……路上冷,给你带了件夹袄——入关以后,恐怕要热,热了就脱下来——可不许扔,到了客店自己洗干净……”程雪时絮絮地念叨,王得意神游天外地听,“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要有数……你现在……唉,总之凡事不必往上冲。”——他冷冷看了一眼门外的红色身影——“人家功夫比你强一百倍。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雪时。”王得意突然打断了他的唠叨,“我同你说过……你若是肯,我们就算入关也——”

    “好。”程雪时道,“反正这一次我也劝不住你!若是这次回去,你见到关内风头过去……”

    他说了一半,剩下的不必再说,王得意就已经明白。

    程雪时将阿诵和王得意送出门口。那匹名为樱桃的胭脂马被照料得很好,正甩着尾巴打着响鼻迎接他的主人。

    “王得意……”他还要叮嘱,但阿诵已经骑上了马,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要是他额头上的红痕能早些消下去,就能更冷艳威风些了。

    “没事的。”王得意安抚道,现在他的笑容中总是无奈更多了,“我绝死不了的。”

    说罢,他再多看了一眼,便背上包袱,翻身上马。二人同骑一匹马,倒没觉得特别拥挤。

    走出半里了,王亚离在北风中回身望去,只见熔银天地之间,唯有他和程雪时的一间小屋矗立,不由得心生怆然。小屋门边依稀有个人影,依旧望着、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关外的天是一片浓郁的青蓝色;而经过一夜后的雪面上融着淡淡的灰。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上一章

  • 返回目录

  • 加入书签

  •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