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佛寺(2/8)

    “不——”

    说罢,他笑着挥一挥手,又去喂那一池的鲤鱼了。

    僧人们除了日常功课、诵经以外,寻常洒扫杂活儿,也做得十分勤勉。这条小路上,连一点积雪也不曾见。王得意蹲在路边的一盆矮子松盆景旁边,煞有介事地欣赏起来。

    “他出身显赫,于婚配上,不该那么艰难。”

    “我出来透透气。”王得意惊魂未定,脸色也不好看,明秀却视若无睹,踮起脚向他身后看了看,果真没见到阿诵,似乎有些失望。

    再看明秀,见他虽然还是笑眯眯的,脸上的伤疤,倒显得不那么可怕了。两个人边说边走,已经走出禅房老远,走回到了鲤鱼池跟前。王得意叹了口气,忽然不想再提刘尔逊,只好匆匆转了话锋:

    王得意脸上的表情忽而古怪起来。

    “他的脸,”他同时指了指自己的半边侧脸,“怎么弄的?”

    “……只是说说罢了。”阿诵忽然转过头去,叫王得意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和一只小巧的耳朵——此刻那只形状秀气的耳朵染着淡淡的薄红。王得意干笑道:“啊,啊哈哈,你们,倒十分情深意重……”

    “你到底有什么事?”

    “哦——那就是说,他将来还是要家去,到了岁数,还是要娶媳妇的?”

    “诶,不过我说,他这个长相,能娶着媳妇吗?”

    “好。”明秀点了点头,又说,“一会儿要吃饭的时候会敲长鱼——喏,就是那只大木鱼!还有云板。你们听到了,就能过堂用斋了。”

    阿诵背手站着,于满山苍青的暗淡翠色之中,是一簇极为耀眼的鲜红。饶是王得意这么样从下往上看,仍觉出他貌美惊人——没来由,忽然想起他在关外小屋的那些日子,冬天太冷,有时候程雪时会同他一起睡,那时候醒来,他先见到的,是程雪时头顶的发旋。脑海中程雪时的发旋散去,忽而现出那日阿诵怒气冲冲的脸来,额头还带着红痕。

    他跑得极快,犹如饿死鬼托生,阿诵远远地望着,不知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迈开脚步,也跟了上去。

    明明有大名,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了,从一开始,他便不信任我,自己都瞎了还要百般试探我和程雪时……可是他为什么不编一个名字,偏要告诉我他的小名?

    王得意偷眼去看阿诵,只见少年的睫毛低垂下来,在脸颊上投出浅金色的影子,那影子忽而扇动了两下翅膀,是少年淡淡地看了过来。

    “他只是带发修行,并未皈依。”

    “我们还有事在身——”

    他举手投降,脸上的笑容还是混不吝的模样,直到阿诵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心虚,才放开了他。一得了自由,王得意立刻“诶哟诶哟”地叫了起来。

    阿诵走过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向二人走来。明秀吃吃笑着,偷偷拽了拽王得意的袖子,王得意对他眨了眨眼。

    “我们刚才在说——”明秀卖关子似的拖长了音,倏忽顿住,拍着巴掌笑起来,“我才不告诉你。”

    “你,你真那么在乎他啊?”他试探地道,“终生不娶,也不是个容易事啊。”

    “他为什么只告诉我他的小名?又不是没有大名……他大名叫什么?”

    “好罢。”王得意轻快地说,站起身来越过阿诵就要走,“我自己去问他就是了。”

    “他自己不说,我为何要问?”王得意冷冷而又得意地一笑,“就这么叫,不也挺好的?”

    “诶?你们中午要不要留下来吃斋饭?我们的斋饭可好吃啦。”明秀道。

    “这儿到底撑死了几条鱼了?”王得意喃喃一句,转身朝大雄宝殿的方向去了。

    “所以小时候,我爹爹妈妈送我来这里修行,我死活都不肯来。”明秀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王得意听他提起这桩事,默默无语,只想听他骂刘尔逊,“但清妙老头儿同我爹爹妈妈说,此子生来便有一颗佛心,如今容貌已毁,更是不容于凡世,不如同他到庙中修行,到了及冠之时,再回家去。所以不管我怎么哭闹,还是被爹爹妈妈送来了这里。”

    王得意左手边坐着明秀,右手边坐着阿诵。

    明秀眨了眨眼。

    他说完这话,自己心里突然也没滋没味儿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胡话。两个人一时都默默无语。这时,一阵悠远的木鱼之声传来,王得意几乎原地跳了起来,如蒙大赦一般,迈着脚步就往斋堂跑:“吃饭了吃饭了!可饿死我了……”

    吃饭之前要诵供养谒,念了供养谒后,要做五观想:第一观,计功多少,量彼来处;第二观,忖己德行,全缺应供;第三观,防心离过,贪等为宗;第四观,正事良药,为疗形枯;第五观,为成道故,方受此食。——这些都是进斋堂前,明秀在王得意耳边悄悄说的,那时候阿诵听得明白,侧目看了看,心道,王得意一定记不住。果不其然,此刻僧人们正双手合十齐声念诵,王得意却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只是摇头晃脑,装装样子,时不时还要掀开眼皮,偷看别人有没有发现他,真个如做贼一般。

    “这跟我们要做的事没有关系。”少年的眉头蹙了起来,隐隐正在发怒的前兆——这和他对着惊愕的王得意叩三个响头时的愤怒还不太一样,“你不要去招惹他。”

    第一次到关内时那兴高采烈、见什么都新鲜的快活笑容在少年脸上消失殆尽,他肃了脸色,嘴角向下撇去,薄薄的单眼皮耸了起来,举剑问那人,为何杀人?

    等他知道那人在江湖上还有个“鸳鸯双刀”的名号,已经是多年以后,因着当年他根本没见过那人拔刀——他根本来不及拔刀。只因刘尔逊手太慢,“鸳鸯双刀”在他手中,还不如少年松松握在掌心的一柄废铁。

    哦,这和尚还会给人灌迷魂汤了。王得意冷冷地想。

    亡命之徒道,为财。

    彼时那和尚还不是和尚,和尚的右眼也没有瞎。

    正想着,只见禅房方向走来一人——那一身灼灼耀眼的红衣、挺拔养眼的少年身段——

    “哦——”明秀低头嘟囔了一声,不知怎的,又快活起来,“你见过清妙老头儿了?”

    阿诵不说话了。

    “好,好。”王得意冷冷地眯起眼睛,“你可真有本事。你若真有心,倒超度超度那些死在你‘鸳鸯双刀’下的亡魂罢!”说罢,他急促地呼吸一声,似乎是热血上头,亟待冷却,一转身,大踏步走出了禅房。

    “不说就不说。”阿诵道,“只有一点,别叫这人带坏了你。”

    “幸得前方丈,我师父空闻大师度化;四年前他已圆寂,便将本寺托付给了老衲。老衲的前尘往事,在本寺之中,本就是人人知晓的。”

    初出茅庐的少年,遇见杀灭了整整一家六十一口的亡命之徒。少年手中提着一柄随手打来的铁剑——铁剑打得太差,剑刃已有破口;那时也是冬末春初,他从关外而来,穿着一身并不合当地时令的皮袄,头上戴一顶毛茸茸的貂皮帽,怪里怪气,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引人注目。

    明秀用僧衣的袖子捂着嘴,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只有王得意大逆不道地伸出之手来,大咧咧地一把将明秀揽住,说道:“我怎么就带坏他了?明秀,咱们说的不都是好玩儿的事儿么?”

    他转回脑袋,专注地看着矮子松松针上的一片雪花。

    再睁开眼时,见到一张半面俊秀、半面狰狞的脸,差点将他吓得一蹦三尺高。

    王得意忽然挑了挑眉,大声叫道:“童阿诵!”

    “你为什么叫他纪哥?”

    那年他在去襄阳路上,第一次遇见“鸳鸯双刀”刘尔逊。

    “他长得是不是很吓人?”明秀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小圈,放在自己的右眼上,“他少了一只眼睛呢。”

    “自然。他虽有自己的禅房,但吃饭的时候,还是和我们一道。”

    “谁?哦你说纪哥啊!不叫纪哥叫什么?”明秀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欸,那你叫他什么?”

    王得意忽然感觉自己得意不起来了。

    明秀捂着嘴笑,对王得意说:“你去问嘛,他肯定告诉你他的真名。”

    “他不是和尚。”阿诵立刻反驳道。

    明秀对自己幼稚的把戏沾沾自喜,但阿诵投来的目光中,却隐隐带着笑意。王得意看着他们两个,也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声音让阿诵如梦方醒,瞥来冷冷的、气恼的一眼。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他本不想坐在中间,但明秀似乎很喜欢他,连他口口叫的“纪哥”都抛在脑后,不新鲜了。

    “无所谓。”阿诵突然道,王得意看着他,只见他神色极为沉郁,沉郁之中,又格外平静,“他若终生不娶,我也终生不娶就是了。”

    “唔——吃什么我们不管,横竖厨房做什么,我们吃什么就是了。”

    佛寺清净,他这一叫,几乎在山间激起回响,遥遥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童阿诵!童阿诵!”在这声音余波之中,少年的脚步似乎踉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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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你无关。”阿诵淡淡道。

    只这两个字,少年便削去了那匪盗一只眼睛。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不问了就是了!”

    王得意在心中默默过了一遍这话,半晌笑了一笑,指指那处大雄宝殿,道:“我还没正经来过这地方呢,叫你纪哥同我逛逛,一会儿吃饭了再回来。“

    “你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你们方丈也跟你们一起么?”

    明秀摇了摇头:“若是他自己不肯告诉你,我怎能越俎代庖?你还是自己去问他罢!”

    “他说他叫阿诵。”王得意脑中浮起那道红色的、冷冷的影子,烦躁地将它驱逐出去,“他肯定不叫这名,是拿来骗我的。”

    王得意比阿诵还高出半个头,薄薄的单眼皮一垂,瞄过那只雪一样肤色的手,此刻那只手抓得很紧,薄薄的皮肉之下隐约透出青色的血管——这力气着实不小,都把他掐痛了。

    一出房门,一股雪后的北风迎面扑在脸上,使得他滚烫的脸颊和头脑微微冷却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只有更深的荒谬和苍凉——凭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

    这都是那畜生骗小孩儿的借口。他懂什么佛法!王得意又暗自想道。

    手肘一紧,是阿诵握住了他的胳膊。

    “见过了。”王得意硬邦邦道。

    你也不遑多让啊。王得意心中暗道。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纪哥呢?”

    “他没有骗你。”明秀说,“阿诵是他的小名,寻常只有长公主殿下和驸马伯伯能叫的。”

    “不过,你别看清妙老头儿没了一只眼睛,显得凶恶,其实人怪好哩!”明秀笑眯眯道,“大家伙儿都服气他、景仰他,有时候我看看他,也就不那么在乎自己脸上的疤了。”

    阿诵闭了闭眼。他发现,自从遇到王得意,他的养气功夫一下子全成了摆设,总之百无一用。

    王得意闭了闭眼。

    “好啊!”

    要说默契呢,他们两个明明互看互不顺眼;若说不默契呢,分明每次都是同时开口。少年只感觉自己喉中像是吃了一块程雪时做的硬邦邦的玉米饼子,不管喝了多少水,都咽不下。

    明秀配合地点点头。

    清妙并不生气,后颈柔软地弯曲下去,谦恭地低下了头。

    阿诵用警告的目光看了一眼那条胳膊。

    “是么?再显赫又怎么样?我若是大姑娘小媳妇,嗯……我也得考虑考虑。”

    “你真在乎那小和尚。”他一边活动手臂,揉捏按摩着自己的手肘一边咂了咂嘴,“啧。真在乎!”

    “嘿,住在寺庙里,不是和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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