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雨夜(4/8)

    “但我叫季鸣。”季鸣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不要用那个名字喊我。”

    一连下落快一周的夏雨,街道被暴雨洗刷翻新,天空寻不见过往几日的阴沉,夕阳红透半边天,炽热又暧昧。

    即使这样的大好晴天,也冲不破墓园黑压压的沉寂。

    “啪——”

    董琳手疼不疼季鸣不知道,但半边脸麻疼兀然扩散开。脸被扇偏过去,他索性整个转身,和灰白墓碑那张五岁孩童对视起来。

    “哥,对不起。”在道歉,但语气里哪有什么歉意,董琳也听出,估计是被他气极了,再开口带着哭腔。

    “季鸣你懂不懂知恩图报,你对你哥什么态度!”

    “……”

    吸气,吐气。

    再吸,再吐。

    再……

    “我他妈该什么态度!”

    季鸣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这样吼是什么时候了,喉头猛然扩大又紧缩的感觉疼又爽,眼角鼓动,呼吸乱糟糟。

    “妈,你告诉我,我该对这个我从来没见过,从来没对我好过的五岁小孩什么态度!”

    “你……”

    季鸣觉得如果不是后面的那根粗树干,董琳应该已经被自己气晕在地了。

    “这是你哥,你享受的优越生活,家人关心如果不是……”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哭泣,母亲没说完的话,他知道是什么。

    树荫下的动静不小,震走檐顶的一排黑乌鸦。

    季鸣忽然笑了,看看照片里满面笑容的五岁小孩,又看看气急败坏的董琳,他才发现自己两个都没拥有过,无论是笑容满面的照片,还是董琳足以表现至此的关系,他全都没有过。

    他有什么呢。

    “妈,你糊涂了,季临应该感谢我才对。”

    他有董琳从小到大如影随形的病态控制,有亲戚长辈口中甩不掉的审视比较,有张不错的脸,不错的家境,最后两样让他不至于连纸醉金迷的快乐都体会不到。

    “季临他应该感谢我,不然承受这一切的就是他了,他只待了5年,而我已经承受了二十多年了。”

    他走上前,把董琳从树干上扶起,又蹲身擦去高跟鞋的尘土。

    “你只是不愿意把罪过推到自己身上,即使那天导致他出意外的人是你。”

    他看到董琳兀然睁大的眼睛,黑眼珠连着黄血丝,带着颤。

    “这些年我没对不起任何人,季临坠楼,我把自己搞成傻子,你不敢直视你把两个孩子都养失败了的真相。”

    就这样看着,鼻腔忽然有些痒,眼眶也被风吹得发酸,于是季鸣抬头看天空,去追逐天际一角的已经消散的夕阳。

    太刺眼,他用手背遮住。

    “妈,别这样对我。”

    掌心潮湿。

    “你也看到了对不对,不是我眼花对不对?!”

    “嗯……虽然我上学那会儿数学个位数但十以内还是能算清的。”

    “卧槽,第三次了!”

    “雾草,第四遍了!”

    “我去老板,第,第五回了!”

    “握曹,尤闲第——”

    剪刀摔落地板,音不大,但足以让身后的俩人噤声。霖扬回头,看对着假人刘海摸了又摸的尤闲,和神情闲适又往杯口啐了口茶沫的李朗。

    见两人噤声,他弯腰,把剪刀捡起,然后继续整理推车工具。

    “那个,扬扬啊,虽然都说老板对下属好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但我和你不一样啊。”李朗的声音忽然从左边飘来。“你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朋友,是除夕夜送给我一碗饺子,是——”

    又开始了。

    “停!”赶在大文豪忘我前霖扬紧急打断,“如果是因为我早上迟到的事情,该罚多少钱就发多少钱。”

    “哪能啊!”尤闲的声音突然从右边飘来,“我们只是担心你,有时候人可以不那么坚强,可以倾诉的。”

    “担心什么?”他左右看了看将自己裹在中间的尤闲李朗,持续一头雾水中。

    李朗啧声,一副你别装了的样子,语重心长道:“扬扬啊,你这个样子我就见过两次,一次是上一次,一次是现在。”

    什么表情。

    霖扬下意识看镜中的自己。

    一番打量,他眉头拧得更紧了。

    托长时间蜗居室内吹空调,下雨不淋太阳不晒,白天九点上班,下班时间不定,但每天八小时睡眠轻松保持的福气,用之前他接待过的一个小明星的话说,“卧槽鹌鹑蛋!”,现在的自己无论是皮肤状态,还是精气神,都很好啊。

    所以有什么问题……

    “你已经把桌台上的剪刀喷水卷发筒收进来放回去,放回去收进来,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看不下的尤闲终于点破。

    霖扬一愣,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中的卷发筒,和桌台上已经收纳过两次的剪刀。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心不在焉。”尤闲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想说也没关系,要是想说了我和老板随时都在。”李朗猛点头,尤闲补充,“不过九点以后别找我。”

    李:“……”

    霖:“………”

    霖扬转头朝他俩露出个笑,把两人一起往外推。

    “我真的没事,我就是昨天看了个恐怖电影没缓过来,真的没事,你们去帮吧,谢谢。”

    身侧的感应门响了,一波新的客人,见霖扬都这样说了,他俩也不再问什么,忙活去招待了。

    拉链拉上,又看了眼洁净的桌台,霖扬吐气。

    -我叫季鸣。

    -不要用那个名字喊我。

    -霖扬,我是过来找你的。

    他快要看不懂季鸣了,又或者是从来没有看懂过,他懂的只是阿季。心心念念过无数次的脸庞,季鸣在那个雨夜突如其来,和他打招呼,冷眼纠正他的称呼,最后又留下那么一句,

    季鸣拍走肩头沉落的雨水,然后转身,影子落到门口又停下。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我也是,挺好的。

    一颗心上上又下下,拳头松开又攥紧,

    过得不错。

    标准是什么。

    睡得着就是过得不错吗?尽管那梦境似梦魇般的反反复复出现你。

    褪黑素见底,又要买新的了,但新的又有什么用,褪黑素对他越来越不管用了,霖扬不敢想,等到完全吃完,完全免疫的那天自己该怎么办?

    就那样再度回到难眠的彻夜,连表皮的体面也难以维持的糟糕状态吗?

    “霖扬。”

    他觉得自己幻听了,但听到那个声音他还是忍不住抬头,心口跟着一缩。

    镜中,季鸣,比起那天换了套西装。

    对视上的瞬间他兀然转身,步伐不稳地撞上推车,声响不小,李朗尤闲猛关心。但霖扬此时没有别的精力分给其他人,他看着季鸣,看着季鸣臭着一张脸,看着季鸣朝自己走进,看着那晚留下像告别一样的季鸣,说。

    “现在需要预约吗?恐怖电影的主人公想要换个发型。”

    “不需要。”

    其实是需要的。

    或许李朗尤闲都看出些端倪,没有戳破霖扬的谎言。

    “跟我来吧。”

    单人隔间的灯光很明亮,似乎不给人躲藏起来的机会。季鸣默声注视着镜中的人为自己披上灰色的围布,系上细绳,动作很轻,蹭得后脖颈有些痒。

    霖扬从小推车挑选工具,指尖无目的地在平剪和翘剪之间来回转,“阿,”话顿住,“……有想理的发型吗。”

    “没有。”季鸣看那颗黑发在灯光下晃出白色的波纹,始终低着头,从刚才进门到现在,始终没有正眼看向他。

    “你觉得有什么发型适合我。”

    霖扬微顿,片刻后才抬头,季鸣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灯光落在下眼睑上印出团黑影,像燕翅。

    “你的脸怎么了!”

    那双眼睛睁大,震惊,无措,担忧,在一瞬间迸发。

    “没怎么。”

    尽管他这样说,霖扬翻涌的情绪也没有消失,他转到季鸣身侧,看已经红肿起来的半边脸,手摸上鼻尖。

    “有,有点肿了,我去给你拿消肿的。”可能是怕自己的行为过于冒犯,不懂分寸招来反感,便又添上自欺欺人的解释,“……只是,因为有学徒练习,有时候会受伤,所以都备着药——”

    “好。”季鸣不等他说完便打断,

    霖扬在镜中和他对视上,镜中的季鸣神情依旧平淡。

    呼吸都快要不会了。

    霖扬拿着冰袋的手在抖,眼神无措地四处乱瞟,像不倒翁的晃动轨迹,最终还是定在了那一点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阿季了。鼻梁,眼睫,眉弓,嘴唇形状,每一处糅合地恰当好处,是他梦境里的看不够。

    “怎么受伤的。”还是没忍住问了,声音很轻,生怕重一点都会让这段话变味,“……抱歉,不想说也没关系。”累积的思念让曾经脱口而出的关怀变得敏感又小心。

    季鸣嗯了一声,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于是霖扬看得更大胆了些,一颗心脏也开始砰砰跳个不停。

    他好想,急迫地想知道季鸣现在是怎么看自己的,他难以遏制又小心胆怯地想,如果季鸣没有忘记过往的种种,或许也曾有过一瞬间的思念。

    “季鸣?!”

    不是他的声音,声音是隔间门口传来的。霖扬下意识放下冰袋,将手背在身后。季鸣捉到这一幕。

    温元的目光在季鸣和霖扬身上转了一转,话语讲说不说,表情惊愕又思索,最终陷入复杂。

    “你怎么来了?”是季鸣的声音,他始终没有回头,只是隔着镜子看温元,然后蹙眉。

    温元一愣,随即反唇道,“不是,什么叫作我来了。我是很想和你睡,但我也必要做出跟踪这种事情吧!”说着,向前一步还挽起霖扬的手臂,“我和小扬哥认识很久了,我还是他的第一个顾客好不好。”

    下秒,霖扬感受到那道不太愉快的目光投落到自己身上。

    季鸣在镜中睨着他,莫名其妙地重复着方才温元的话。

    “认识很久了。”

    “嗯!”挽着霖扬的那只手臂前后晃了晃,“小扬哥你说是不是。”

    霖扬只得点头,但脑海里挥之不去地闪过方才温元的那句“我是想和你睡。”

    随着朗设计的热度越打越大,临店的网红小明星也愈发多了起来。有时候帮这些人做造型,难免会听到圈内八卦。比如娱乐圈的潜规则,比如正在秘密恋爱的某某明星,还比如富二代很会玩,前段时间有个嫩模被喊去玩深水炸弹。

    霖扬虽然没在这里面听到过季鸣的名字,但……

    前几天温元想换个发色,说看腻了粉毛,尽管他话多,但小费大方也不刁难,所以霖扬还挺喜欢他的。

    那天温元一脸愁容,对他诉苦说自己最近在追一个闷骚富二代。霖扬和他的关系比其他顾客要亲,所以也顺嘴接道,“闷骚的富二代?”,于是就听到温元说起那位富二代之前的取向,和自己那天挺腰一天也没得到一眼的气恼经历。

    所以……

    那个富二代是季鸣?

    但不等他问,季鸣已经起身,解开围布放到了转椅上,手上不重,但霖扬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那动作带着股气。

    “欸,你这就走了?”手臂被撒开,霖扬看到温元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季鸣身前,抬着头巴巴地看着对方,“你能不能回回我的消息,你要是喜欢清纯那挂我也能装啊。”

    季鸣垂眼,温元便悻悻地退了一步,目光重新转回到一直站着的那人身上,眉头兀然更紧了,“一会儿还有事,走了。”

    “欸?”

    “季鸣?”

    “季少爷?”

    被喊了很多声,没有一道是霖扬的。

    留文力到ang的时候气还没消下去,他对季鸣对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很不满,而且他还没原谅季鸣那样当众说起林梓风的事呢!就这样冲进酒吧,晃过舞池的人群,他看到了二楼的季鸣。

    怒斥还没脱开,坐上那人抬头看他的一瞬间便压了回下去。

    怎……么回事?他发小,季少爷,这是什么表情?这是什么难得一见的……曲里拐弯,歪七八扭,和他整个人浑身散发的气场都十分矛盾,违和的表情。

    季:“站着不做放哨啊你。”

    留:“……”

    他落座,先是闷了一口酒,然后顶着对面人眨眨眼,又喝了口,又眨了眨,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之后,他忽然咧出一个怪异又得逞的笑容。

    “怎么?这会儿想起我了,是不是遇到了自己没法解决的情伤啊,欸,找我就对了,我对这种事——”

    “闭他妈嘴吧,知道你跟林梓风谈过之后就化身感情大师了。”

    季鸣抬眼看他,啐道。

    留文力火又上来了:“……你孙子,说好不提这事,你真贱季鸣!”

    话落起身就要走,季鸣在他屁股离开的沙发的时候啊了声,于是那块沙发又被坐住了。

    “快说,你再这样损我我真不晒你了。”

    ang酒什么的都一般,但就环境好,舞池音乐臊动也丝毫不影响这一块的人声传递,但此时季鸣又忽然希望那音乐声再大点,好盖过自己下面的话。

    “如果有个人你特别讨厌他,挺看不起的,但还是去找了,算什么。”

    “你他妈说好不提林梓风的!”

    “我他妈没提林梓风傻逼!”

    留文力哽住了几秒,才涨着一张脸虚虚地哦了声。

    季鸣忽然觉得今天找他来就是个错误,他最近莫名其妙地犯了很多次错误,找温元要店名,要找霖扬,在墓园没忍住的发泄,然后又去找霖扬。

    “我认真的,你觉得这样算什么。”

    留文力见他神情正经,便也认真思索起来,半晌,才道:“不算什么,挺正常的,感情这东西比翻书变得还快。”他抬眼打量季鸣,然后道,“不过,你是不是遇到喜欢的了?你之前可不会说这么恶心的句子,我真的感觉你回国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炮也不打了,酒局也不参加了,就天天整你个什么破……不对,还挺牛逼的游戏公司,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怀疑你转性了真的。”

    季鸣就这样沉默听完了留文力的一大堆屁话,晃了半晌酒杯,然后决定拿起外套,结束这个对自己屁用都没有的谈话。

    “欸,卧槽你怎么走了,不愿意说就算了,我还不愿意听呢,卧槽季鸣你付钱没?季鸣?季鸣——”

    从凉爽的酒吧回到室外,热空气包裹着皮肤带来诡异的安全感,季鸣搓了把手臂,定在后门从烟盒里掐出只烟,白雾笼在眼前,星月稀疏的夜空更加飘渺起来。

    眼神没处落,便开始放空。

    去年毕业,毕业典礼的礼堂上方的led屏挂着这样一句话。

    everyoneisproudofyou

    所有人都为你感到骄傲。

    季鸣穿着学士服坐在台下,盯着针眼一样的“所有人”看,一瞬间晃神。所有人?指谁?先排除董琳和其他亲戚,朋友和事业伙伴好像有一点,但这感觉远远不及这句话本身想要传达的意思。

    脚下的红色软毯上被蹭了一天,有些起球,季鸣睨着,莫名想起一角沙发。

    跟舒适不沾边,反而因为主人用劣质洗衣粉洗涤后变得更加粗硬,那上面就有很多像这样的软球,很刺,不太舒服,可他还是想到了自己倚靠在上面,怀里被填满的画面。夏天的晚霞总能把那角照得红彤彤,风扇吱呀呀地转。

    嗡——

    掏出,是留文力的消息。

    “阿鸣,虽然咱们这一圈比起真爱商业联姻更常见,但真碰到喜欢的,哥们我支持你。”

    有些烦。

    季鸣拧着眉把手机撂回了兜里。

    喜欢?对谁。霖扬吗?他不想否认那天的毕业典礼自己想起了对方,但称之为喜欢是不是有点太重。那破败逼仄的小屋,脏兮兮的衣帽间,坐到腰酸的人体模特,傻乎乎的相处模式,季鸣不觉得自己喜欢这些,反而难以遏制地厌恶。

    更重要的是,那种满怀欣喜又落空的感觉,他已经体验过太多次了。仅仅就是因为过去,还是一个意外早就的过去,便沉溺其中,这种又被控制的感觉实在是难受。

    一阵夜风吹过,脸已经不肿了,风抚在上面有些凉,烟嘴在齿间转了几转。

    但是被关心的感觉也实在不糟糕。尽管那关心大概率是出于“阿季”。留文力有句话说得没错,他们这圈人谈什么可笑的真感情,有时遇到几个顺眼的情人便抹出几个闲钱包上一段时间,有人要钱,有人要“爱”,拿钱买,这才是常态。

    烧过半根,季鸣掐了,走向停靠在街边的车。

    “还去那个酒店。”

    “好的。”

    车子应声启动,没入人流。匀速的车速下,街道流光变得淅淅沥沥,偶尔连成一道短线,偶尔变回孤零零的一个点。

    “所以小扬哥就是那个人?!”

    温元的声音不小,惹得门外的李朗探头,“怎么了?”

    “没,没,就是被烫了下。”一时口快,温元没发现自己话中的明显漏洞。果然,李朗颇为不解,甚至称得上怪异地看了眼霖扬手里的染发膏。

    “……哦,那好吧,没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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