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雪后天晴(4/8)

    严正青沉默以对,他想这句话不对,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刻,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外室与一个正房之间。他今晚简直像是话本里被狐狸精迷惑的书生,言行举止都超出控制。

    他对付遥没有恶感,甚至是有好感,可无论如何不该说什么情意什么喜爱。他只是个要借付遥肚皮的恶毒男人,付遥也只是攀他的枝头使自己活下去罢了。

    可是他自己多心,不该怪在付遥身上。才温存完又说这些话,对付遥也太残忍了。

    “你明白,我不是那种意思。”

    付遥垂下眼睛擦头发,嗯一声,抬脸笑道:“二爷待我好,我是知道的。”

    严正青无言注视他片刻,付遥起身去铺床,严正青又说:“不必,和我一起睡吧。”

    “我虽然不读书,但基本道理也是懂的。”付遥背对着他道,乌黑的头发散着,“本就是我厚脸皮主动爬上二爷的床,这种事伤风败俗,为人不耻,传出去更是毁二爷声誉。”

    严正青对此却不屑一顾:“你如今还担忧这个么?况且在这院子里,传出去什么,也得先经我点头。”

    “我本就贱命一条,没什么面子可言,二爷若是有什么兄弟,生下的孩子一样是严家骨血,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严正青过了很久,心口起一阵怒火,却不表现出来,只声音沉下去:“我要有这个心思,还用等到今天?”

    他走过去,付遥在铜镜前坐下,拿起梳子梳头。严正青看向镜子,付遥的神情意外得沉静,开口:“我那时不肯委身街上有名的一位恶霸,他就逼迫得我找不到事情做,几乎要饿死家中。我就想去青楼把自己卖了,谁知路上遇到许爷,他摆平了找我麻烦的那些混混,我便成了他的外室。二爷,我说的话做的事全部心甘情愿,侍奉许爷不过是报恩……”

    严正青打断他:“那日你找上门来,我要是把你赶出去,你待如何?”

    付遥笑道:“上街做些下九流的勾当,难道还活不下去吗?”

    严正青眉心紧皱,付遥忽而转身,抬手在他眉心抚了一下:“二爷,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说那些有的没的。”严正青退后一步,他不悦道,“做什么轻贱自己?莫说是我,府里上上下下,有人看不起你吗?”

    “我不在乎旁人看不看得起我。”

    付遥说完,没了下文,怔怔看着镜中出神。

    他握在手中的梳子被一把夺走,严正青道:“我就不该在这陪你白费口舌,睡觉去,明天就开始读书认字,不用心学,小心挨板子。”

    付遥被按去里间的床上,严正青却留他一人在屋内,自己披了件棉袄出门。屋内昏暗,只有一支未灭的蜡烛幽幽烧着,窗外传来远远的不知哪里的猫儿的细细叫声,付遥把脸埋进枕头里。

    非得闹这个脾气?他暗暗咬牙怨恨自己,把好好一晚上搅得乱七八糟。然而听见严正青提起许祁,也不知是不是在介意,他就心中不安,失态下便开始讲混话。

    只怕严正青也被他惹恼了,觉得他恃宠生娇、脾气乖拗,他上哪里说理去?

    偏偏他付遥出身低贱、目不识丁是事实,甚么面对恶霸坚强不屈,不过是看不上那些下九流的人粗俗贫穷罢了,能够到许祁这样的地位,他就百依百顺得像个妓子。

    当初厚脸皮登门,本是想着严正青是体面人,看他不顺眼也会给点银子打发,结果没几天就睡到一张床上,他想都不敢想。

    他还花钱给我请先生,我却不识好歹地闹脾气,怎么对得起他?

    付遥在床上直愣愣躺到天明,双眼酸涩,依旧毫无睡意,干脆早早起来洗把脸,换上衣服出去,被风吹得一哆嗦。

    早起的下人正洒扫院子,付遥问:“……二爷呢?”

    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忙按住喉咙咳了几声。

    “二爷在书房呢。”那小厮抬手一指,“刚叫人沏茶送过去。”

    书房的门半掩着,付遥走近了,那门忽地哗一下打开,一本账本呼啦啦凌空飞出,重重摔在地上。他被唬得一跳,就听门里严正青的声音平静说:“好精明的假账,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严正青坐在桌后,一名穿着褐色短褂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磕头,口中不住求饶,说道:“庄子连着三年收成不好,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需要吃饭,二爷,过年时给府中的那些皮子都是好不容易省出来的……”

    付遥进退不是,正要离开,严正青没管说个不停的男人,抬眼看他,道:“进来吧,门带上,外面冷。”

    付遥关上门,严正青示意他坐在一旁,再转向男人,却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展开一张纸,轻飘飘扔在地上。

    “收成不好不跟我讲也就罢了,谁允许你偷偷把地租出去,又伪造地契抵押呢?”

    那男人瞬间面如金纸,瘫坐在地上,满头汗水,不断抹着脸,苦哈哈地说:“二爷,这……实在是……那日子捉襟见肘,当时我向府里递了信,也没人管。况且这抵押的不是旁人,是老爷的亲叔叔,还不都是一家人,等匀出银子时拿着银子去衙门……”

    严正青没等他说完,抬起桌上的茶盏,茶水泼了男人一头一脸。里面泡着的红枣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恰好停在付遥脚边。

    付遥把枣捡起来,听见严正青冷笑一声:“蠢货。”

    男人来不及挣扎,被两个家丁拖下去。

    严正青昨晚毫无睡意,在书房抄佛经抄到天明,心思倒是越抄越烦躁。不等他理出头绪,那边门房递来的信和这个昏头昏脑的庄子管家一齐到了。

    这管家无能胆小,又贪心不足,被许家那边忽悠着就把庄子抵押到许祁叔叔手里,还去衙门留了印契。

    正常讲,主人直接去告发这种恶仆,那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这等胆大包天的下人打一顿板子再说。坏就坏在抵押给许祁的叔叔,亲族尊长为先,去衙门定然是要被和稀泥打回去,再重那就是卑幼告发尊长,到时先挨板子的得是严正青了。

    字迹潦草的佛经被卷起来塞进暖炉里烧了,严正青这才看向付遥,放缓语气:“大早上过来做什么?”

    “早早醒了,想跟二爷说说话。”付遥头一回看严正青发怒,随口扯谎,“我没上过学,心里慌张,怕先生嫌弃我。”

    “那张先生同我认识,多给些银子便罢,他人很和蔼。”严正青早已择定老师人选,低头开始写帖子,“又不需要你去考功名做官,开蒙而已。他若是随意罚你骂你,只管赶他出去。”

    严正青心里有气,说话间也不似平日,付遥倒觉得有几分新奇,安抚道:“我自然会用心学的,否则也是给二爷丢人。”

    严正青摇摇头,叹一口气,将两封银子并请帖一起,令陈松亲自送过去。

    这位张先生名叫张牧之,已做了十多年的秀才,平日就是去坐馆教书,但上门教青年认字还是头一回。

    付遥见他穿着整洁讲究,不知道严正青使了什么法子,直接把这种先生请上门给小妾上课,心里不由惴惴不安。好在张先生虽然不苟言笑,上课时倒尽心尽力,付遥捧着石板在小书房认了一上午的字,头晕眼花,方知这读书也不是一件易事。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付遥先去后院没找着人,又听到前面隐隐传来喧哗的声响,立刻快步赶过去。

    陈松带着几个壮实的家丁婆子守在门口,脸色沉沉,见到付遥,方和缓一些,说道:“付公子过来做什么?这儿人多口杂的,若要出门,从南角度小门走吧。”

    付遥瞥见门外近十个闲散作态的人或坐或蹲,地上还铺了白布洒了纸钱,见有人经过就扯着嗓子干嚎哭骂,顿时皱紧了眉。

    “这是怎么回事?”

    “乡下庄子来人闹事罢了。”陈松摇头,“暂且不管他,这帮人拿不到钱,过两天就算了。”

    付遥却说:“那也没有这样任由他们闹的理,门口晦气成什么样了?二爷呢?”

    陈松还未开口,身后就有人说:“你怎么到这来?”

    付遥回身,严正青站在他后面不远,臂上缠着白花,问他:“下课了?上午学得如何?”

    付遥硬着头皮回:“学得还好,先生教我很用心。”

    严正青笑了笑,也不知信没信,招手让他过来。付遥走近,严正青抬起他的右手臂,亲手在他胳膊上系了朵白花。

    付遥心下一跳,不知怎么的,张开手抱了他一下。

    严正青在他放手后,原本紧绷的神态放松些许,不痛不痒地说句“胡闹”,接着将付遥向后一扯:“退后些,仔细冲撞到你。”

    却见几个精壮汉子自街那头走来,径直站到门外这些人背后,正在这时,严正青说:“开门,迎客。”

    大门轰一声被推开,门外的汉子和门里的家丁婆子个个身手凶悍,呼啦啦把那几个闹事的人压住,用绳子捆了双手。

    严正青站在门口,一身黑衣,映衬得脸越发白,他微笑一下,理了理手臂上的白花,说道:“既是来祭拜的客人,严某自然以礼相待。先夫灵堂就在院内,请。”

    这一伙人吵嚷叫骂着被押入正堂,剩下两个婆子动作麻利地开始清扫外面的狼藉。严正青抬手示意陈松锁门,问付遥:“你要一起去看看热闹么?”

    付遥忙问:“我可以?”

    严正青说道:“走吧。”

    付遥走了两步,握住严正青的手,才发现他的掌心湿冷,竟是出了层冷汗。严正青侧头看他,付遥却更握紧他,心中莫名升起怜爱之情,呆了会,说:“若、若有什么事,让他们先打我就是。”

    严正青这下真是笑出声来,付遥恼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听严正青道:“他们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

    走了几步就到堂屋,里面已经闹得如同一锅煮沸的水。付遥松开手,警惕地走在严正青身侧,听一人忽然把矛头转向他:“这就是老爷先前养的那个么?还没抬进门,那肚子里的种也能认?”

    严正青脚步不停,只瞥那人一眼,言简意赅说:“打。”

    旁边站着的家丁二话不说,抬手结结实实抽了那发话之人两耳光,登时打得他面目红肿,瞬间满屋安静下来。

    严正青一直走到牌位跟前,上了三根香,又让开对付遥说:“你来。”

    付遥有样学样上了三根香,严正青说:“倒茶。”

    付遥将茶递过去,严正青接着,看也不看,仰头喝了,说:“我既已认了,那他便是许家的人,来日写上族谱,还有什么好说?”

    他转身在主位的椅子上坐下,道:“各位不是来祭拜老爷么?怎么不拜?”

    闹事人中,有审时度势的,跪下假模假样磕三个头,欲要起来时却被按住。另有不愿意跪的,被强行打一顿按下去,好一会才安生下来。

    妾室并无资格与正房同起同坐,付遥站在严正青身后,看着他疲惫地支着头,慢慢说:“前两年事务繁忙,老爷为了商路的事天天在外跑,我一人独木难支,于是对下面的人也放松管教,没想到养出这等欺主的恶仆。如今老爷尸骨未寒,这便上门滋事,瞒报假账,偷鸡摸狗。我不过是坤泽,下不去手罚你们,就舍出这个脸,去衙门走一遭吧。”

    话音未落,不待这些人吵嚷,陈松已带着两名衙役并一位面容和气的青年男人进来。

    严正青起身行礼,那两衙役问:“可是你报的官?”

    “是。这等瞒上欺下的刁仆,我想还是交由官府处理较好。”

    两个衙役闻言,一头说:“正是,县老爷也不支持私刑哩。”

    许府富庶,年年更是本县的纳税大户,来之前衙役就得了县令的嘱咐,当即也不废话不啰嗦,并几个家丁一起将人捆了,遇上不老实的,解下腰间的棍子就抽打过去。

    严正青对陈松使了眼色,陈松会意,自腰间掏出两封银子,递给两位衙役,笑道:“辛苦辛苦,二位爷回去也买些茶喝。”

    衙役也不推拒,径自收了,说道:“且放心罢,定不会轻饶了这些人。”

    那一同前来的青年男人则走上前,对严正青道:“可有其余证据?一起交来,我带回县衙去。”

    他说完,想起什么,补充说,“我是新来的长随,姓何,这事是老爷专门交代的,省得日后再跑一趟。”

    那些账本和作假的印契都在书房,严正青颔首:“我去取。”

    他转身时忽然瞥见付遥的脸色,竟颇为僵硬难看,但这边何长随等着,严正青只得暂且压下疑虑,快步去向书房。

    严正青一走,付遥就呼出一口气,只听何泽压低声音冷笑:“你倒还活着,越混越好啊。”

    “哪里比得上你,都成县令老爷的红人了。”付遥冷漠回道,“如今竟不做那小倌了?”

    何泽呵呵笑了几声:“少争口舌之快,我没进过那等腌臜地,你可是差点进去。说起来还得多谢你,当初不是许祁为你出头,我还不知何年何月能摆脱尤劲呢。”

    “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付遥快速道,“你不想提,我也不想。”

    何泽不及说话,严正青已经回来了,将东西用布包好给他,同时塞了一封很有分量的银子。

    他掂了掂,笑道:“这就走了。”

    付遥巴不得此人就此消失,严正青特意多看两眼他的神色,没再说别的,只道:“吃饭吧,你下午还要读书。”

    往日使的银子没有白花,没几天县衙那边就来人通报,说恶仆欺主、擅卖家产,都按律法打一顿流两年,现在已被押去边关。严正青赏了通报消息的小厮一吊钱,仍旧倚在书房里,一心二用,边看书边盯着付遥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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