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1/8)

    月上柳梢。

    城郊,谢府的马车行驶在密林之中。料峭寒意始终不减,城郊的林子四季常青却也逃不过冬日的寂寥冷清。

    谢兰玉坐在马车内,左右摇摆,神色如常,端得是云淡风轻。

    城郊的路走得颠簸,长盛忧心自家公子,便把马往慢了驱。谢兰玉让他别在意自己,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出发前一小时,是照常看诊的时间。谁知竟被萧洵和谢骁一起拖住了。谢兰玉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两尊佛,从后门偷溜着走了。更深露重,他走时顾不上添衣,迎车颠咳个不停。

    长盛看了一眼车内,摇了摇头。听从公子的话策马疾驰。

    夜色掩护下,树丛间似有一只只鬼影向行。

    咻地一声,一只箭射向马车那人,被长盛出手拦下。

    随后从林中冒出一群黑衣刺客。谢兰玉只带了长盛出门,他一官半职都无的闲散子弟,人微言轻何至于劳师动众。

    “公子这一手借刀杀人可把我们主子害惨了。”领头的黑衣人言简意赅,一语道破了身份。谢兰玉明了了这是哪里惹下的祸事。

    意除掉萧洵的颜嵩明不想被萧洵抓了把柄,与工部私授借以建造兵械敛财,现于刑部大牢关押等候问斩。

    谢兰玉在其中不过是吹耳旁风的小角色,若说证据,应该是他故意留给萧洵的那封手信?他那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亮出底牌,是事出有因。这事本不难查到他头上,所以倒不如他来兜个底,不打自招断清余后风波。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谢兰玉一反常态牵上颜嵩明这条线,与虎谋皮。向他陈言,通州萧洵必须胜。

    看似无关紧要的通州,地势易守难攻,靠近边塞要道燕平。通州与燕平均在北地苍莽黄沙之下,粮食都是由附近拥有绿洲地的州郡供给。当然,几千户人口的燕平,好歹占个位置优越,其余州郡补给相当于是交的通商过路费。但加了个积贫积弱的通州,吃白食分羹谁不介意。通州的独到之处在于铁矿山。盛世以来所维持的繁荣,上至皇族重臣,下至商贾,奢靡享乐。国之利器——军队废弛,原用于北地的铁矿开采费用也被征用大修皇陵宫羽。

    朝中很多官员甚至包括元帝,都望萧洵止步通州。毕竟战争最后消耗的是钱,而通州这块只吃草不产奶的地儿,丢便丢了。

    把烫手的山芋扔给萧洵,眼前的胜利以后不见得是好事。

    寂静长夜,谢兰玉的声音不大,从车内传出却有着破风的力道。不,是找死的力道…

    “我只是为颜大人提了一个建议,颜大人采纳了在下愚见。至于旁的,我可未曾妄言过,这也算作是我的过失?”

    为首的刺客不再多言,只下了道命令,“别与他废话了,杀。”

    谢兰玉这次是玩脱了,未留后手。离约定地还有一段路,先前误了时间,也不知对方走了没。心里还是有慌乱的,面上却坦荡得不像话。谢兰玉心态一向很好,运气却反之。凡事不会皆如人愿,他才想得开。

    先是马车被掀了顶,把谢兰玉霍倒。无处借扶,这半残立马瘫在了光板上。

    刀砍向谢兰玉时,侧过的寒光,挡了一道,挥剑的动作无不轻快,仿佛要做的不是杀人的事,而是舞剑绣花,优雅轻盈。下手极为狠辣,将人劈成…两半。

    血溅了谢兰玉一脸一身。

    谢兰玉哪见过死人。睁眼闭眼的动作慢了几分,瞳孔在那一瞬放大。郁气吐息后很快又恢复如常。

    青衣被绽开的血滴染上,溅射在他脸上的血还是流动的,热的,一股浓腥。

    来人一个飞身跃下,抱走谢兰玉。他低头瞧了一眼,还不忘拿出巾帕给谢兰玉。“喏,脸不干净了,擦擦。”

    谢兰玉接过只是胡乱地擦了一道。

    暗箭又从密林射出,他们来的人不多,对方的准备却是奔着取谢兰玉性命去的。

    “别追了。”谢兰玉拉住宋追星,嘴角溢出黑血。

    马车分家,马也为流矢所中。

    邀谢兰玉出来本是为了带着这人去盟里治腿,现在倒好,直接横着打包得了。

    宋追星不懂解毒,所以带着谢兰玉先行回府。

    谢贤彼时在庭中散步,天黑,只看到一红衣劲装的男子抱着他家病秧子翻墙入府,进了谢兰玉的屋。心下疑云,这么晚了,兰玉怎还出了门?还不是乘马车走前门。

    还有,这人是谁?走上前去,借着走廊灯笼浮动的火光才看清,那人路过的地面印着血迹。

    “怎么回事!”谢贤当下心口一紧,焦急开门时便见谢兰玉躺在床上,已不省人事。

    谢兰玉素净青衣上遍布血迹,大部分都是别人的,只胸口那一滩是他的。截了尾的半支箭还插在心口,看了看那位置,偏几寸就凶险了。不过谢兰玉吐出的黑血才是真叫人头疼的。

    “快请太医来。”谢贤可没那时间管宋追星什么身份,慢一脚他儿子就要没了。

    宋追星命部下寻来易水盟里用蛊的医师,比宫中太医的脚程快。他蘸水擦拭着谢兰玉脸上干了的血渍,惨白的脸映着冷光,俨然一块没了生气的良玉。已凑得足够近了,脸上什么缺陷纤毫毕现,谢兰玉白净一张脸,多一个污点杂质都没有。

    这谢兰玉面皮佳,生了个破铜烂铁的肉身,却长了副包天的胆。一个断腿还能成天没事瞎折腾。不是顾及谢兰玉是因为他才出门的,宋追星的腹诽不甘于待在心里。

    箭镞勾着肉,牵出血,钩子直从内向外搅。被拔除时带起勾连的筋肉。疼得谢兰玉冒一身冷汗,两道眉拧成结了,眼闭得紧。因为紧锣密鼓的疼痛,睫毛都在颤抖。

    “怎么样?”

    “公子中的毒,从胡蔓草和百夜余中提炼制成。不解毒很快将七窍流血,腹中溃烂。所以我只得以炼制的百虫蛊放入他体内,以毒攻毒。只是……”

    “有话就说。”宋追星喜洁,不停在给谢兰玉擦拭血迹。包括胸口血肉模糊的一片。

    “只是这虫蛊并不稳定,不能保证日后如何……”医女面露难色,还有话未出口,吞吞吐吐却被宋追星打断。

    谢兰玉眼裂已有血柱流出,宋追星当机立断。“管不了那么多了。”

    谢府忙碌一整宿。谢骁起初嚷着要进屋,被他爹提着耳朵赶出来,这操心货太吵。

    足足三天两夜,谢兰玉睁开过一次眼。随后又累极睡过去。

    其间他的床榻前断断续续来了些人。有在他耳边不停絮叨的,也有什么也不说的,不动口的必然动手。当然,动口的也不消停。

    谢兰玉没那个精神去计较,惺忪迷殢。

    他做了个很长也很离奇的梦。有经历过的,也有一些摸不着头脑的片段。

    那还是儿时在外迷了路。晕头转向,沿着来时路,反倒走偏得越远。遇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他问他是谁,老人笑着说他是老神仙。

    “小道友信命吗?”

    小谢兰玉不假思索,“父亲说,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老神仙捋着胡须,慈眉善目,看不出对他的回答是认同还是如何,似乎他不关心问题的回答。老神仙又送他一卦,说他命犯桃花,前半路不通情,偏爱强求,后半路不动情,身陷囹圄。

    小谢兰玉虽识字多,但却不懂其意。仰脸天真,落在老神仙眼里,他笑笑摸着小谢兰玉的脑袋,“小道友心地善良,自有你的道。”

    他念着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大笑而去。

    谢兰玉在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境游离,痛感时时提醒着他,是以分得清现实与幻境。

    浑身作痛,有如百虫噬咬。

    最为明显的是那双断腿,断骨残脉被密密麻麻地啃食。

    五感都移至断腿上,随着那阵钻心入骨的滋味,仿若断弦在取舍之间接上琴身。他心中顿生一种痛到极致,发了癫的痴妄。

    他也不知抓到了谁的手,从那痛至癫狂的状态寻到了一点真实。只是不是想象中的那般,触感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手心牢牢攥紧,把痛楚和肆意强加在其上。

    “谢兰玉——”

    萧洵反手相握。他见谢兰玉似困在梦魇中,唇间溢出血,渗入唇上的裂纹中。那是他自己咬的。

    萧洵用棉絮蘸了水,却迟迟没下手。

    一抹血红将谢兰玉透白的唇染得昳丽,远看像被哪个小妖精偷亲了一口,近看妖冶又禁欲,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寡淡出尘的书生气。

    谢兰玉渴得微张着嘴,像条被打在浅滩上的鱼,直扑打鱼鳍和鱼尾。

    他微仰着下颌,似要接住上庭的水,喉间起伏,喘息。

    萧洵晃了神,适才点着水,沿着秀丽的唇形,一簇簇地润。

    谢骁与宋追星似也不对头,也是,这人能与谁相处融洽!谢骁不以名字相称,只以那人称呼他。听宋追星说谢兰玉/体内有蛊虫,但这蛊虫仅一只,不由饲主控制。此时活蹦乱跳,于谢兰玉那憨身子想必极为难捱。

    手被他掐出了青白,萧洵并未发觉,反将他握得尤紧。

    “躺这么久…也该醒了。”萧洵沉声道。那样子是在喃喃自语,又像在回应他的倾诉。这番场景不由得让他想起谢兰玉被人打断腿时。

    但那时他临危受命北征,只来过一两回。未觅得良医,误了病情,他心中有愧。现下见谢兰玉虚弱不堪,满腔愧意更是无处安放。

    待谢兰玉不再紧锁着眉,想来那蛊虫应是折腾累了。谢兰玉负累地沉睡过去。

    他梦中呓语,睡得极不安稳。

    萧洵凑近了听,才听得原来谢兰玉叫的是娘。

    萧洵微不可察地提了眼角眉梢,疏朗的眉目被撕开冷情的开口。

    谢兰玉看着木讷,原还是个离不开娘的……岂不是要叫他宝儿来哄他?

    他无意冒出了这个称谓又将其念了出来,兀地起了寒。

    冷面将军嫌弃丢了面子,一面又想看谢兰玉听到时脸面的精彩纷呈。

    他逛花楼也没使过这样老派的招式,唯独对谢兰玉有如此兴趣。实在是因为逗谢兰玉有趣味,老实人身上才有乐子寻。此老实非彼老实,他始终觉得谢兰玉藏着什么秘密。

    作为狼天生的嗅觉。

    花魁们都将欲拒还迎和逢场作戏的一套玩得滴水不漏,那谢兰玉…他无法将其归于任一种,或者说是他不希望谢兰玉只能是如此程度。

    萧洵坐到他醒时,已是黄昏。

    “醒了?”萧洵出声时,声音像浸在凉水中。谢兰玉只当他是刚来,刚坐下一会。萧洵托他起身喂了点粥食,谢兰玉就着他手吃也没觉得奇怪。

    直到萧洵扶他躺下,脚链摇晃起饰物,音色清脆,他试着做了个大胆的揣测。

    如刚出壳的小鸡,憧憬之中又不敢贪心,铆着劲儿,跃跃欲试。

    其实只是做了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足尖用了极大的力气轻轻挽起。

    只这一个动作,谢兰玉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不失实务。夫人之才合当世之变,求天下大同。”

    楚煦那时对谢兰玉颇为好奇,起了招揽之意。后几次在朝堂见到,观察此人过于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并无堪任变法的才能胆识。想来是太傅偏颇藏私,抬爱了他谢氏门庭子弟。

    如今再一见,方才注意起谢兰玉的相貌。纵有狂风平地起,清荷亦傲然独立。举手投足如是从画里出来的,姿态极洒脱,又是个标志的美人,十足是个超脱尘世的谪仙。不过尘世中的仙人终还是凡人,大多殒命得早。

    谢兰玉无意瞥见了那套巧饰的首饰头面,心想九皇子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这耳坠源自西南,有佑平安祈康健的寓意。你若不喜欢,不要也罢。”

    谢兰玉淡然一笑,“多谢殿下。”说罢,他身形摇晃,扶额的同时,面露痛苦,踉跄地退后了几步。

    旋即被人抓住了手腕,“你的脉象…怎会如此乱?”谢兰玉借力站稳,摇了摇脑袋,试图换得一时清明。来时将玉京给的白石散混着寒食散全吞了下去,又淋了一场雨,便开始发作了。

    谢兰玉面色如纸,虚弱地回道,“陈年旧疾,不碍事。”

    虽如此说,但他是个什么身子,九皇子不知,萧洵是了解的。他一直冷眼旁观这后面的谈话,有意注视着谢兰玉的言行辞色。见他体力不支栽地的一瞬,极快地扶住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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