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1/8)

    谢兰玉在西南王府又过上了残废日子。

    离元夕还有月余,唐继云原是想着谢兰玉既已身子见好,有意邀他去益州坊间逛逛,感受一下益州欣荣的风俗民情。见他又一副风吹倒的病猫样,只好作罢。

    一大早,唐继云贴心地要将雪球放他院内解闷,嬉皮笑脸道,“谢兄,我这几日不在府内,雪球交给你照顾一段时日。”

    被雪团的肉垫轻踩,谢兰玉膝上一沉。“谢兄,你把雪球喂胖了不少。”唐继云说完又拍了拍雪球滚圆的脑瓜。

    雪球似对谢兰玉身上的气味极为依恋,舌头一个劲儿舔他的衣裳,一会儿就濡湿了一大片。蓝湛湛的猫眼眯成月牙缝。

    唐继云和他的猫日日夹击,惹得谢兰玉不得不放弃对这小东西的抗拒。他本也不是对自我想法过于坚持的人,而雪球得了谢兰玉的爱/抚,比待唐继云更亲。

    以至于谢兰玉的榻上、衣服上都沾着猫毛,而猫身上也带着他屋子里的熏香。

    唐继云赶投胎将猫托孤,顺送了些蜜饯点心,谢兰玉放下手中竹简,还未来得及问他去做何事,五溪衣裳的少年郎银饰叮当,已拥着一丛家将出了王府。

    长盛为谢兰玉沏茶,见公子茫然看向门前一行残影,回道,“世子要去云天涧迎接王爷凯旋呢。”

    谢兰玉算了算时间,问长盛,“可有家书送来西南?”父亲上封家书里说起朝中同盟已定,北方联真抗辽战事迟迟未开,纳真吞并辽土的战事日夜不停。

    长盛回道,“公子,有半月未收到府中的消息了。”

    谢兰玉抱着猫移步到窗边,掌心摸了一把窗外的雨水。如此时节的雨,触后指尖冰凉,将玉面也浸上冷意。

    于辽和纳真而言,双方交战最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必然会求救于陈,三方入局;于陈朝而言,夹击在两方势力之下,分析时局权衡利弊,需要在二者中选择盟友。趁此机会有望收复归辽的燕云十六州。一则平外患,二则以盟约的形式好“趁火打劫”。

    可自调令萧洵回京后,缔结盟约未成,大军纹丝不动。

    若错失良机,便失去与其谈判的筹码,日后无论哪一方气焰强盛,于陈朝都是不利。俗称里外不是人。

    鎏金錾花香炉熏香袅袅,西南的雨一连下了好些天,惹得炉香湿漉漉地四散开。

    天色沉如黄昏,雨点细密地打着窗棂飘进屋内。

    思及家中书信无故断了,谢兰玉总预感有大事发生,在不安情绪的驱使下,胸口郁气又凝了一团,闷得直喘不过气。

    好在晌午时,白鸽送来了家书。

    谢兰玉悬着的心暂时落地。从鸽子腿绑的细桶里取出书信,谢兰玉又是一遭心惊胆颤。

    信是谢骁亲书。

    信上只写了十五个字,父亲前去云州出使,被纳真扣下,速归。

    谢贤被派去作为同盟的使臣,在与纳真于岁币缴纳和战后分地等问题上各持己见,盟约作废,使臣和贡品都被首领阿保机扣下。

    纳真这一出,无异于在打陈朝皇帝的脸。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何况纳真未封土成王,竟以未按国礼相厚为由,扣下来使,并迁怒于陈。

    谢兰玉无从得知盟约作废的具体原因,天下人唯利而往,国与国更是如此。想来原因不外乎为土、为人、为财。纳真是草原游牧民,人口稀疏。维稳大都通过对外四处征战以缴获财物和人口,燕云之地便成了各不相让之地。

    谢兰玉点墨从简回了家书,又想起来答应玉京的事。事急从权,他招长盛转告玉京,“来不及与王爷商妥,这一趟回京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你去问明玉京的意思。若他还坚持,请他尽快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回京。”

    谢兰玉赶在元夕前回了京。

    府内管家数月的愁眉苦脸在见到谢兰玉一刻,如云见日。

    老管家告诉谢兰玉,老爷和谈未归,圣上派人前来府中安抚,说是已遣使臣前去云州要人。

    和谈两方均出现了异议,而陈朝内部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夹击攻辽不再是陈朝的当务之急,东南的睦州出现叛乱,当地的豪强势力朱茂,发动起义,已攻下六州,死伤过百万人。陈朝抑武已久,莫说是能领兵的将不多,能打仗的兵更是少,百战百胜的狼师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原派去涿州抗辽的萧洵临时授意,调遣镇压起义,易州温括领义武军固守涿州,聆听圣命安排。

    “谢骁呢?”谢兰玉一路舟车劳顿,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尽显疲态。父亲下落不明,后面可能还有更多的事情烦他劳心。他不住地揉按眉心,说话间疲累地闭着眼,聚拢心神。

    “二公子自公子走后从了军,在北定军里,还是侯爷亲许的。有侯爷照拂一二,公子不必忧心。”老管家吩咐仆从端了碗参汤上来。谢兰玉听闻谢骁从军的消息,感到一丝欣慰。随之而来的又是担心,毕竟刀剑无眼,谢骁信中只字不言从军一事,想来也是怀着瞒得一时是一时,不想他过多忧心。

    谢兰玉虽知他的身体非是靠补药能调理到快速见好的地步,但聊胜于无,在津伯殷切关心的目光下喝完了参汤。

    “津伯,帮我取些银票和厚衣,再挑些健壮能打的侍从,我打算去云州一趟。越快越好,今夜便启程。还有,麻烦你照看好玉京少爷,他…是府上贵客。”

    老管家应下。身为府中老人,津伯是看着谢兰玉长大的。他从不会去质疑公子做的决定,只是见公子睁眼时遍布血丝,实在是心疼公子。最终还是把挽留一夜的话说出来。

    谢兰玉稍稍恢复了精神,“津伯,我心里有数,没事的。”谢兰玉走前,津伯不放心找了个医师塞进侍从中,目送公子一行人离开。

    燕云地失守,大陈朝与北方外族边界便只隔一条桑乾河。京都离云州快马也要半月余的路程,只是特殊时期边防严密,从陈入辽地,无官府的文牒禁入。

    现在这个当口,中原人进云州城不大容易。

    谢兰玉一行就被拦在了云州城外。

    巧就巧在纳真刚攻下燕云六州,几场重要的战役大获全胜后,势力渐稳。趁着中原的新年期间,阿保机入乡随俗,从辽都上京俘虏了不少乐工舞女,准备大办宫宴犒赏三军。

    云州城,一支由汉人与辽人组成的乐师舞女被请进了城。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车内一男一女气质不凡,二人维持着同样的寂静。

    男子气质温润,女子婀娜美丽。尽管那名女子面纱遮面不见真颜,但举手投足、示人的部分都让人遐想联翩。

    美人尖,眉心画了花钿,是位模样秀致的异族美人。

    如金的卷发经马车晃悠又如浪花轻摇,闪着光泽。碧蓝宝石嵌的眼瞳一开一阖,昳丽妩媚。金玉耳坠垂在白/皙的脸侧,碰击着面纱点缀的一串金叶子,细碎声响并不聒噪。

    帘子随风掀起,玉面的公子侧坐在旁。

    叹了一声。

    “姑娘,我们并无恶意,也不会为难你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你如常做你该做的就好。”谢兰玉温言软语,怕她因胆小害怕而节外生枝。

    那异族女子长睫忽闪,点了点头。样子不像是害怕。用赤裸的目光自上而下,又定在谢兰玉的脸上。

    从他们拦下这行人开始,这姑娘起初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羞涩。谢兰玉说,她便只是点头或摇头。多问了几句依旧如此,谢兰玉便以为她是哑女。

    谢兰玉身边放着一把七弦古琴,是这女子的琴师所带。他许久不碰琴,伸手在琴身上描摹了两道。

    沿着琴体,黄梨木身有几道刀痕,那手上白净不染尘,指甲晶莹泽润。衬得琴体色泽更沉,比起抚琴的姿态也不差。

    他们的人手顶替上马夫和侍从,只留了几名舞女。这群粗汉不懂乐理,所以他充当了这支舞团的乐师。

    眼前的景致赏心悦目,女子眨着碧瞳,带着好奇和探究。谢兰玉当她以为自己不会琴,反倒是自己招来祸事。

    谢兰玉俏眼含笑时浅浮一层水光。端得坦荡赤诚,好像他此刻做出最出格的事情也不会让人误解,“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会露馅的。我们意只在救人,会尽力保全你们的安全。”

    姑娘不开口,谢兰玉只好看她的神色揣测,她应是认可了自己。

    薄纱下,浓朱衍丹唇若隐若现,确是个高挑的美人儿。

    女子见他在看自己,掩唇无声地朝他笑。笑意减了,便像对峙了。

    谢兰玉莫名其妙,只好垂眼转移视线,不经意瞥见这女子的尖靴。这姑娘的玉足着实不小,身量也不似一般女子,看着比他还高。要不是酥/胸傲然,谢兰玉真要猜测这是个男人。

    纳真族向来扎营住大帐,民风淳朴,族人洒脱。而今这些王侯将相也学起陈朝的风气,追求奢华生活,吃喝玩乐一样不漏。其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谢兰玉不爱指手画脚,但此刻还是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被侍从引入宫,谢兰玉抱琴跟在后面,他以腿脚不便为由,走在最后,离队伍也有一段距离。侍从是个长相粗鲁的大汉,见他长得好看,那点对外族的排斥收起了棱角。再者他说话温和好听,侍从也不跟他计较这些。最主要还是这些乐师是首领亲指,出了岔子他担不起责。

    谢兰玉有心将王宫构造记下,走得慢也让这一路听来的捕风捉影更多。

    崇武善骑射的纳真,将使臣带去了猎场。

    纳真人最喜围猎,他们分部落,以抽签的形式决定先后顺序,两骑之间相距五到七步,呈线状将一片地区围拢再逐渐收缩,首尾连接成圆,将猎物包抄射杀。

    圆形的包围圈也可以如蛇一般穿插形成螺旋线,由此再形成一定数量的圆。他们在战场上的排兵布阵也是由围猎演化而来的。

    与野外围猎类似,只是不需要团队合作。

    活物猎场与练武场是分隔开的,走兽被锁在规格不同的铁笼之中。这里以捕来的活物或奴隶为靶,特建造了一片区域让靶子逃跑,供贵族们消遣玩乐。

    长空之下,绣着图腾的旌旗猎猎,战鼓铮铮,鹰隼盘旋长啸。

    指定来云州和谈的都是文臣,在纳真勇士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挑衅下,陈朝的文臣胆小点的已经开始虚汗涔涔。

    看到盟国是这幅不堪折辱的窝囊相,首领阿保机乐见自身的强大,却也耻于对方的懦弱。虽未将鄙夷之情流露出,但对大祭司高看陈朝军队的评价嗤之以鼻。

    纳真对于文人治国的陈朝怀有很深的偏见,阿保机确实有诛杀这群窝囊使臣以示威仪的意思。

    但大祭司以为,如此一来使得人心惶惶,不利于各族诚心归降。如今有了辽阔的国土,吸取前人教训理应好好治理,纳真吸纳更多的人口,发展起农桑渔牧才是维稳的关键。

    “首领,我朝此行遣任使臣皆为文臣,善文却不会武。抱憾我朝武将不能在此与诸位勇士切磋一二,故老夫愿班门弄斧,还请首领首肯。”

    出言的正是身着陈朝官服的谢贤。

    阿保机闻言大笑,命人提弓一试谢贤的身手。他并没有给谢贤定骑射的规则,显然是看不起这老匹夫。

    谢贤不卑不亢,张弓搭箭,连续两发,将半空低旋的鹰射下。

    伤在双翼。

    “麟亡星落,月死珠伤;瓶罄罍耻,芝焚蕙叹。”

    为相前,谢贤是行伍出身。只是时间太久,以致他的同僚们都忘了青州之战他以少胜多的风采。

    谢贤入仕之初,世家的身份、文武兼备的才华,可谓春风得意集一身。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坚信朝廷可以给人们带来好的生活,这种信任逐渐被现实消解。身逢乱世,巨木根已烂,如何能起死回生。可叹他们这些世家只能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一次出使他原是主和一派,可君命难违,更何况元帝早已知悉了谢兰玉的身世。故人之托,为人父的责任,他不过是个有小情存小义的普通人。

    陈朝的使臣只是暂时被限制了行动。几名侍卫说起首领在演武场招待来使,方才有位使臣箭术了得,得了首领的赞许。

    诚然,斩杀来使对于即将要建朝的纳真并无益处,只会徒增暴虐无道的战栗。杀几名陈朝文臣,对于阿保机而言,不如战场上斩杀几名主将。但对于一个陌生的对手,他并不能以常理来判断对方的行动。谢兰玉来云州一趟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关心则乱,他应该相信父亲有自保的能力。

    谢兰玉回到纳真侍卫安排的住处。

    没有见到父亲,他依旧心思重重。负手而立,另一只手不停捻指腹。

    摸清了安排使臣休息的位置后,白天使臣会与纳真的官员时刻在一起,不方便他与父亲相见。他只能趁天黑再行动。

    谢兰玉所在的这支乐工舞团,非官府辖制下的乐坊。也因此不分种族,颇受各族贵族的追捧,相应的接待也是不俗。

    谢兰玉带来的侍从留在宫外,只有乐师准许入宫。照以往的情况,男子与女子分开。女子会依品级高低分房,只有尊贵的舞女才能享用一间,而男子一般都挤在一间房。好在这次的队伍里只谢兰玉一名男子,所以他误打误撞住了一间房。

    谢兰玉推门而入,房间里有浓酽的白麝香,气味扑鼻。

    站在屏风前的背影,束腰将劲瘦的腰身拔得个高出挑。红色头纱罩面,被风一吹,面纱浮动,一只眼睛便掩在红纱中。而露在外的小半张脸颜色冷艳,她的着装也保守得很,衣领开襟燕腰都严实裹着,但却把人的好奇挑拨到了高处。

    “姑娘,你找我有事?”谢兰玉对这姑娘在男子卧房等人的行径,理解为是大漠女子的不拘小节。

    他随了纸笔给姑娘,眼梢上挑使了个眼色,桃色灼人。谢兰玉是想,若是她懂汉语,倒是可以写下来。毕竟猜人心思,难免牛头不对马嘴。

    姑娘也饶有趣味地看他,不道破,只是与谢兰玉离得更近。她现下半遮脸,红纱随风朦胧了大半张脸,因为离得近,朦胧感被褪去几分,深邃的眼眸如大漠里生长的湖泊,奇异的月色和贫瘠的沙砾打磨出一件稀有珍宝。

    “公子,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谢兰玉端坐,提起桌上的赭色执壶,倒了两杯茶。

    茶已经凉了。谢兰玉口渴难耐,但凉水不敢贪多。只抿了一口茶就作罢,斯文之极。

    那姑娘见他朝杯盏多看了会,又不再端起饮茶,会意地拿过茶盏,用内力温热递过去。谢兰玉得了如此贴心的关照,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美人只冲谢兰玉做出请的姿势。

    等他紧抿的唇再度打开,浅淡的唇色一层水光,让人想起成熟的石榴结出的玛瑙粒,能咬出红艳的汁水。

    那美人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来自辽都的私人乐坊,不依靠官府势力能在乱世如鱼得水,背后靠山定然不简单。

    这位深藏不露的姑娘步伐轻盈无声,比起舞女的步步生莲,更像是常年练武之人才有的深蕴内力。

    “姑娘说的是什么交易?”谢兰玉草率拦下这行人,对方先前的慌乱、听之任之,细细想来更像是做戏给他们看。“还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姑娘笑意盈盈,朱唇轻启,“燕景明。”心里想着,这中原的公子着实可人,比他们辽国的女子要讲理,说话不紧不慢地,腔调好听。脾气也好,文秀得惹人亲近。

    燕景明是抹了脂粉的,看起来和女子一般肤如凝脂。男子生来本要皮糙肉厚些,但这长安来的公子真是似玉琢的。

    燕景明生了色心,也不知那脸面和腰身,摸起来是否也如玉一般的质地。不由得十指搭上谢兰玉的肩头,谢兰玉像只受了惊的猫,吓得丢了茶盏,瓷物件在桌上旋了好几圈。人顺势被他带起离了凳。

    燕景明将谢兰玉步步逼到了墙角,看着谢兰玉睫羽微微扇动,仿佛扫在他手心。

    他怕再近一步会吓到谢兰玉,只好暂且忍着,说回到正事。“公子是只想救谢相一人,还是陈朝此次被关的所有使臣?”

    “燕姑娘,你先放开我再行商量?”谢兰玉被她拢着腰肢,白净的薄面羞红。他穿的宽袍经人一握,将细腰的诱人曲线勾勒出来。

    燕景明只一笑,就松开了谢兰玉,举手散发着浓香。“公子,我辽国将士被阿保机俘虏,我此行和公子一样,也为救人。所以想借涿州军的威名里应外合。”

    谢兰玉听完轻笑了一声,“燕姑娘,我是个富贵闲人,没有调遣涿州军的本事。况且,陈朝与纳真现为盟友,没有交恶的道理。”

    两国结盟虽未成,但涿州军是断不会与辽合作的。谢兰玉原本的打算是在今夜见父亲再作决定。来云州前他派了祁山去涿州找温扩。两次出使已经足够表明陈朝和谈的态度,而今局势有变,纳真若执意不放使臣,最后只能请旨出兵。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上一章

  • 返回目录

  • 加入书签

  •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