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平安州柳薛解恩怨 妙香院呆子祸口出(5/8)

    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

    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心中思忖,本欲去找薛蟠商议,可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却说柳湘莲此人亦专好眠花问柳,除了与薛蟠不干不净,尚且放浪形骸,狎玩娼妓,却定要一贞烈绝色女子为妻,正是轻自薄而厚责于人,有诗曰:

    要得黄金三百两,好梦难成空殷勤。

    若叫天仙来相配,自身岂是奴贼物?

    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既提到此,却道尤三姐何以钟情柳湘莲。

    想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尤二姐实在心疼妹妹,想她既嫁贾琏,也算终身有靠,只是这妹妹究竟如何结果。

    然而列位看官,你道尤三姐果真荒淫不堪,水性杨花,是拣柳湘莲来作接盘?非也非也,实乃冤情所在。那尤氏姐妹原是宁府尤氏姻亲,然她二人却与尤氏无甚血缘,宁府贾家父子不堪,以权欺人,尤老为谋生计,以女换钱,许两个清白女儿侍奉贾珍贾蓉父子,然三姐性情刚烈,虽也屈从,亦恨贾家父子甚深,便报复起来,唇舌似剑,作那无耻老辣行径,倒将风月场中耍惯的贾珍贾琏二人唬住,一时不敢轻薄于她,此后三姐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

    二姐与贾琏提起三姐,劝道:“你和珍大哥商议商议,拣个熟的人,把三丫头聘了罢。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出事来,怎么处?”贾琏道:“前日我曾回过大哥的,他只是舍不得。我说‘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大紥手。咱们未必降的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他只意意思思,就丢开手了。你叫我有何法。”二姐道:“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叫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

    至次日,二姐另备了酒,贾琏也不出门,至午间特请他小妹过来,与他母亲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过三巡,不用姐姐开口,先便滴泪泣道:“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贾琏笑道:“这也容易。凭你说是谁就是谁,一应彩礼都有我们置办,母亲也不用操心。”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笑问二姐是谁,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大家想来,贾琏便道:“定是此人无移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人原不差,果然好眼力。”二姐笑问是谁,贾琏笑道:“别人他如何进得去,一定是宝玉。”二姐与尤老听了,亦以为然。尤三姐便啐了一口,道:“我们有姊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了好男子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除去他,还有那一个?”尤三姐笑道:“别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原来五年前尤老娘家里做生日,尤氏姐妹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三姐看上了,如今要是湘莲才嫁。旧年尤氏姐妹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去往何处,是以一直未提。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

    尤三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挂着一块玉璏,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哪想柳湘莲今日登门拜访竟是要商议退亲。尤三姐房中大喜大悲,捧剑而出,竟不知意欲何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回说到柳湘莲登门退亲,尤三姐听得大悲大恸,又想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发上一横。湘莲等人哪想三姐如此刚烈贞性,竟是拦不住他,只见秀发截断,云鬓残缺。可怜“斩断情丝乌双鬓,红粉妆褪白氎巾”,从此三姐挥剑断情,再不寄望红尘,断情深悟,泪泪涟涟,立誓入空门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手忙脚乱。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尤二姐泣泪反劝三姐:“你太要强,人家并没说你不好,你又何必如此想不开?即便他不娶你,我们也能替你寻个相熟的可托付人。”尤三姐青丝已断,涕泪笑道:“我已是污秽之身,除非遁入空门,方有一席干净之地,姐姐若不应我,便是真叫我去死了!”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沉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言语中已生悔意,将三姐视为己妻,谁料三姐定定望他,手中捧着雌锋递他,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断发报此痴情。从此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半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湘莲心中大悔,要留三姐再议,三姐却因湘莲先前之言已幡然悔悟,道:“妾本以为君亦是红尘洒脱之人,不想君也昭昭,我独昏昏;君亦察察,我独闷闷。既君难辨晦明,妾又如何待君?从此情断意讫,望君珍重。”便扭头走了,再不留恋湘莲。

    湘莲哪里想得尤三姐是这等肆情性烈之人?爱之痴情待君五年,厌之冷情遁入空门,好一个贞烈之女,好一个节义之女,竟是他凡胎浊骨,怎堪匹配如此节烈娇娥?湘莲满是愧心,自惭不如,浑浑噩噩走出门去不知去向哪里。

    且说薛蟠养病,湘莲等人不在,薛蟠只觉无趣至极。正好薛姨妈闻知湘莲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算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与薛蟠商议,要将京郊一间五间七进的房子买与湘莲。薛蟠听得却烦,道:“他尚且亲事未定,又何必急于一时?”薛姨妈道:“你懂什么?他如今与你是结拜兄弟,又与你素有救命之恩,自是要多多帮忙的,再者他日你若成婚,也有个定数拿捏分寸。”薛蟠奇道:“我何时说了要成亲?”薛姨妈正要再说,忽有外头小厮吵嚷起来,说“三姐儿出家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甚叹息。薛蟠亦大吃一惊,忙问湘莲在哪,小丫头道:“这可奇了,那三姐儿才绞了头发出家,柳相公也不知去处了。”薛蟠气得大骂:“该死!该死!怎能连这都不知道?那姑娘突然绞了头发,定是出了大事,还不快去打听柳二弟去处!”便叫小厮再去打听底细。薛姨妈忙劝:“你先别急,想来那柳相公与你亲厚,聘礼又是你来作成,这门亲事既不成了,他定是要来找你的。”薛蟠摇头:“钱财倒是小事,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闹出这样动静。”母子正在猜疑,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出家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走的走了,散的散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别叫人家看着无理似的。”宝钗说的有理,薛姨妈便点头,对薛蟠道:“你妹妹说的也对,既然如此,你且先别管他,将自己的事完了要紧。”薛蟠却是恹恹,并不搭理宝钗,顾自走了。

    他心中牵挂柳湘莲,不知湘莲去了何处,那人本就行踪不定,难保又去个年不回,正胡思乱想间,就见小厮笑道:“大爷可安心了,那柳相公正在家中呢。”薛蟠奇道:“他竟未走?”小厮道:“那日柳相公上门退亲,也不知怎么着,就听得里头闹了起来。大爷前些日子叫我去寻柳相公,我便在尤家门口碰着了,只见柳相公失神落魄,问他也不答应,我就将他领到大爷家去了。”薛蟠一听,哪里按捺得住,连忙上马家去。

    却说柳湘莲因尤三姐断情一事骇目振心,若有所丧,连被小厮引来薛家都恍若未觉,薛蟠匆匆而入,只见湘莲独坐房中,神情怅然,魂不守舍,他路上已听小厮道尽来龙去脉,便挥手叫小厮出去,不必进来打扰,与湘莲身边坐下,笑道:“好兄弟,我知你必是心里难受,只是那三姐儿出家也是她自个缘法,你又不曾逼她,何苦如此自责?”柳湘莲只痴痴道:“我何曾没有逼她?她是个节烈女子,却落在虎狼窝里头叫人玷污。她既等我,便是盼我救她脱离苦海,我却负她一片真心。”薛蟠道:“这话倒怪,你又不是什么佛陀,难道叫你去普渡众生?她虽然痴情等你五年,你却不识她,否则当日说亲你早该记起她来,既如此,你也不过损失一个女子罢了,她虽绝色,却也不是不可强求,若你当真爱她,我再去为你寻个更美更好的女子来配你。”薛蟠愚钝,想得十分简单,只以为柳湘莲是因娶不到绝色女子才扼腕叹息,见湘莲郁郁寡欢,便要替柳湘莲寻一比三姐更貌美百倍的女子来配。且不说以三姐之色能否寻到更加绝色之女,湘莲怅惘也绝非此故,只是他不与人言,薛蟠也无从得知。忽而湘莲站起,似有所感,直往屋外奔去。薛蟠忙喊:“好兄弟!你且往哪里去?”然追至屋外,哪里还见柳湘莲踪迹?

    薛蟠见柳湘莲如此,强留也是无用,只是不免心中闷闷不快。他于家中等了柳湘莲两日,竟是杳无音信,便猜柳湘莲又不知投奔何处去了,如此不辞而别,更叫薛蟠不愉,心道:“不过一介女子,也值当你如此为情所伤?早知如此,他日便不该与你做媒才是。”他郁郁不乐,只好去找母亲说话。恰巧薛姨妈和宝钗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面带不愉。一进门来,薛姨妈便问:“可是有了柳相公的消息了?”薛蟠苦道:“不曾,他本家来一回,又走了,如今连我也不晓得了。”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么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一时糊涂,为一个女子伤神失心至此。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才是。他如今伤心,想必不会远走,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里寺里罢了。”薛蟠说:“何尝不是呢。我这两日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薛姨妈说:“你既找寻过没有,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尽了。焉知他这一远走不是得了好处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该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们家没人,俗语说的‘夯雀儿先飞’,省得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再者你妹妹前日才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说,虽不情愿,但也觉得有理,便道:“妈妈说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着,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脑袋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倒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后儿下帖儿请罢。”薛姨妈道:“由你办去罢。”话犹未了,外面小厮进来回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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