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教训罪魁马鞭 酒误祸首终吃苦头(6/8)

    糊涂人生糊涂情,悟去由来不丈夫。

    若欲悟道得真体,莫除色声与言语。

    他又想起那个泥人,柳湘莲走得匆忙,竟也未来得及带走这个泥人,尤三姐这桩亲事作废,定礼也再不能送,湘莲泥人便留在了薛蟠处,薛蟠看着泥人模样,倒有些睹物思人样子,便将泥人收在匣中,待来日再还湘莲。然他生性粗心,只将泥人惶惶一塞便就了事。薛姨妈要问薛蟠讨银子来使,薛蟠却不在家,打发小厮去问,原来又在外头吃酒,小厮道薛姨妈自去匣中拿了便是。薛姨妈便入薛蟠房内来,开了匣子要取银子,见到匣中泥人,一下认出湘莲模样,心下大惊,想薛蟠素来风流多性,却从未藏过哪个女子小像,他素日也常与娈童耍玩,又与柳湘莲成了结义兄弟,难道竟是对湘莲动了真情。薛姨妈惊惑不定,也不敢去找薛蟠对质,只将泥人放回,取了二百两银子来使,祥装无事,转头便去找宝钗商议。

    宝钗听了母亲一话,道:“怪道那日我开哥哥玩笑,哥哥却不理我,想是见了这物睹物思人了。”薛姨妈道:“这下可好,你哥哥素来是个畜牲,如今却栽在一个男人上头。那柳湘莲虽与你哥哥有救命之恩,相好一场,到底上不得台面。”宝钗道:“妈妈莫急,哥哥是个什么脾性,你我都是知道的,他惯是眠花问柳,再不肯认真的。何况连那北静王府尚有优伶作伴,哥哥又未说要娶妻,想来不过是个想头罢了。”薛姨妈听宝钗劝慰,心下稍安,只是仍然不放心,道:“我的儿,你说的极是,倒是我想岔了。只是你哥哥也大了,不好再这样荒唐下去,这番他回来,若下次再走,又不知要何年何月,倒不如索性与他定了亲事,叫他收个心儿。”宝钗点头,道:“妈妈说的极是,只是此事还要与哥哥商议才好。”薛姨妈便与宝钗又说几句,心下打定主意要替薛蟠张罗娶亲,同时亦对湘莲生出几分芥蒂。薛蟠尚且不知母亲和妹妹相商,只心中牵挂湘莲行踪,却遍寻不着,无奈之下叫回小厮,自个去吃酒听戏,却又觉得无一及得上湘莲一曲,很是无味。

    这一头薛蟠担个没来由牵挂,那一头柳湘莲却机缘乍遇,正除妄念。原来那日湘莲魂思飘渺,似梦非梦,飘飘然不知所去何方,待他警醒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跛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想他半生浮沉草野,好容易应得贤妻,却又逼人出家,一时竟不知自己系从何来,到何处去,心神激荡下竟要掣剑断发,亦随道士而去。道士却笑起来,道:“我道是谁,原来也是个糊涂虫儿。”湘莲听着道士话藏讥讽,忙道:“正是糊涂人糊涂地来,还请仙师赐教。”道士连连摇头,并不答他,只唱:

    强闻经。相取语。

    幻化之身无正主。

    假饶贪恋色兼声,限来却被无常取。

    金轮王。

    四洲主。

    统领万方养黎庶。

    国王富贵没人过,限来也被无常取。

    树提伽。

    石崇富。

    世代传名至今古。

    思量荣贵暂时间,限来也被无常取。

    说恒娥。

    谈洛浦。

    美貌人间难比喻。

    端严将谓百千年,限来也被无常取。

    大丈夫,实风措。

    欲行弄影勤回顾。

    少年休更骋偻罗,限来也被无常取。

    或是僧。

    伽蓝住。

    古貌漫漫如龙虎。

    清霄寺宇好安身,限来也被无常取。

    或入道。

    求仙侣。

    烧炼长生炉里煮。

    饶君多有驻颜方,限来也被无常取。

    湘莲听了大惊,上回妙香院中元儿唱曲十无常,今日这道士又唱七首无常,他忙叩谢:“多谢仙长赐教此七无常。”道长却笑:“痴儿未悟!此非‘无常’,乃‘无常取’。”湘莲不解,道士摇头叹道:“此无常取应有八首,我再将最后一首教你。”于是又吟——

    动无常,静无常。

    盛衰无常留不住。

    满眼青山且须归,只见眼前人似月。

    湘莲还欲再悟,却见那道士俯首大笑,一阵风起,便了无踪迹。他心知遇见真仙,得此八偈,不敢轻慢,手中握紧鸳鸯双剑,攥那玉璏,竟径直前走,云来无踪。

    薛蟠久寻柳湘莲不得,便也不再念他,又复旧性,吃酒享乐起来,恰巧贾府做起赌钱,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贾珍贾蓉等人亦在里头,又有一个叫邢德全的,是邢夫人胞弟,也酷好如此,故也在其中。薛蟠又是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

    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皆凑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上打公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一张,正没好气,幸而掷第二张完了,算来除翻过来倒反赢了,心中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样。里头打天九的,也作了帐等吃饭。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于是各不能催,先摆下一大桌,贾珍陪着吃,命贾蓉落后陪那一起。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输家,没心绪,吃了两碗,便有些醉意,嗔着两个娈童只赶着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就是这样专洑上水。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我这一会子输了几两银子,你们就三六九等了。难道从此以后再没有求着我们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忙说:“很是,很是。果然他们风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赔罪。”两个娈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说:“我们这行人,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有势就亲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时没了钱势了,也不许去理他。况且我们又年轻,又居这个行次,求舅太爷体恕些我们就过去了。”说着,便举着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内虽软了,只还故作怒意不理。众人又劝道:“这孩子是实情话。老舅是久惯怜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这样起来?若不吃这酒,他两个怎样起来。”邢大舅已撑不住了,便说道:“若不是众位说,我再不理。”说着,方接过来一气喝干了。又斟一碗来。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来,乃拍案对贾珍叹道:“怨不的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可知道否?”贾珍道:“不曾听见。”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贾珍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

    薛蟠本也只为吃酒赌钱一乐,邢大舅倒一气胡说起来,他不乐听人夫妻龃龉,兴致缺缺,即便娈童掇臀捧屁也没兴致了,叫着要回,走时贾珍仍劝邢大舅,邢大舅口里醉话糊涂混倒,只将邢夫人骂得狗血淋头。薛蟠归家一身酒气,薛姨妈皱眉道:“我的儿,又吃这样多的酒来,看来很该为你说亲,叫个贤惠的来管你才是!”薛蟠才见邢大舅与邢夫人不顺,又听薛姨妈提起说亲,不免微恼,道:“妈妈越发聒噪了,叫我说,成了亲倒更无趣,被小女子拴裤裆里头随处走,半点松快都无,倒不如也同那尤三姐一样,绞了头发出家去来得自在!”薛姨妈道:“吃了酒越发胡说了,连这等没脸面的话都往外说。”又叫香菱将薛蟠扶回去伺候。

    薛蟠归家后便不大搭理香菱,一来事务缠身实在无暇,二来香菱虽生得标致,却是个呆木性子,哪里及得上外头粉头娼妓一流,于是薛蟠便渐渐把他忘记脑后了。然这番醉酒起来,香菱侍候恭顺,十分尽心,又叫薛蟠心软下来,握住香菱柔荑,道:“你倒比那没心肝的要强,好歹今日还守着我。”香菱笑道:“大爷真是吃醉酒了,好端端说起胡话来。”又与薛蟠端解酒汤来。薛蟠喝了汤,见香菱愈发顺眼合心,笑道:“妈妈叫我趁早定下亲来,左右我一时也无合心意的人,不如请了妈妈,将你扶正可好?”香菱知他是酒后玩笑,道:“大爷别拿我作乐了。”薛蟠见香菱如此木惧样子,又觉无趣,翻身倒一觉睡去了。

    却说薛姨妈张罗与薛蟠说亲,总问薛蟠心意,薛蟠一气混说起来,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叫人家好端端议论。如今倒总算定下长安夏家。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薛家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夏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竟一门尽绝了。

    薛蟠定下他家,一则是天缘,薛姨妈实在催得紧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次出门贸易时,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便是夏家。他们当年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然不见几年,然一见面,总较旁人亲厚,夏大奶奶又没儿子,见了薛蟠后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薛蟠见那姑娘生得颇有姿色,他本爱美,又见夏家绝户,便做起打算,与薛姨妈商议,请薛姨妈来求亲夏家,薛姨妈见了夏家女儿,也觉很好,又门当户对,两家一合便将儿女亲事定下,择日迎娶。于是薛家忙忙筹备起来,预备迎新奶奶入府。宝钗得知哥哥要娶嫂子,也满心欢喜,帮持薛姨妈操弄起来,薛蟠却有些心不在焉,只将当日替柳湘莲所作单子一并添进了事,不想这日他才小憩,忽听外头小厮来报:“大爷!有贵客来了!”小厮来说,竟是那多日未见的柳湘莲登门拜访。薛蟠一激,哪里还坐的住,即刻起身去见柳湘莲。

    却说柳湘莲走了半年,神思惶惶,瞠然自失,也不知自己走至何处,只在脑里反复吟那八偈,又因常与一川风月为伴,心怀渐敞。一日走得累了,解下鸳鸯剑,轻抚剑身,忽见剑上玉璏,忆起“限来也被无常取”几句,忽然豁然开朗,想道:“世间无常亦是有常,强求总易不得,强留总是无用,我一心痴求一绝色女子,又嫌人家不贞不净,倒把好好一个姑娘给耽误了,便是一生穷达定由命,阳错阴差岂我辜。那仙师赠我八偈,竟是叫我顺应无常,我与三姐本无缘,然他强求我心,我亦强求他身,倒两败俱伤起来。如今三姐已舍红尘而去,我自愧然独影,倒在此牵挂不下,一心将三姐强系浊世,又增不是。他那等节烈女子,岂是我这样凡夫俗子可配?我不应纠缠于他才是。”于是心结解开,混沌神智清明起来,又想起尤家姐妹,想自己应当再去赔罪才是,便又折返,哪里想到尤二姐被贾琏接入府中,不过数月便死了,尤老娘亦不知所踪,邻里只说被尤三姐接了去,却再不知别的。柳湘莲心中扼腕,想他又慢了一步,总是思多想多,耽误了尤三姐,如今又误了赔罪,却也无法可补,又想起薛蟠来,心道自己当日不辞而别,也不知薛蟠有没有寻过自己,哪里想到才登薛家大门,便听薛蟠娶亲一事,心下震撼,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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