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仓皇(1/1)

    燧跟着众人步入雪洞的深处,眼前豁然开朗,洞顶高悬,洞窟中央的地面下陷,下面热浪翻滚,与周围的冰雪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小澧,你怎么死了?”老剑师显然久未出世,茫然地瞪着一双金绿色的眼仁儿,围着白澧转了一圈儿,在龙王燧杀人般的眼神里若无其事地扯开白澧的衬衫扣子,枯瘦的手指点在他的心口。他忽地冷笑一声,转头看向燧,嘶声骂道,“你个老鳖龙,我给小澧打的剑,怎么在你的手里?小澧心口的剑伤,怎么有你身上的灵息!”

    白澧很不客气地拍开了老剑师的手,把衣服系好,皱眉道,“你给我的剑,我送人了不行吗?你也看见了,我身上的剑伤转世了还留着,需要把雪漆剑毁去。”雪洞里气温很低,他的吐息带出了一片白雾,鼻尖儿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铸剑师前辈,我要毁了这把剑。”

    龙王燧默不作声地把剑递给他,白澧和铸剑师老爷子却都没有接。

    “你过来。”铸剑师眯着一双猫儿眼,向燧招了招手,“雪漆是小澧的本命灵剑,现在上头沾了小澧的心头血,又留了你的灵息在小澧身上。确实需要毁掉此剑才能治好他。你们确定了要毁剑?”

    二人沉默地点头。

    “那好,你们听着。”老剑师引他们来到洞窟中央的地陷处,下面热浪翻滚,犹如岩浆,正是铸剑之地,“老猫儿我会借用地火毁去雪漆剑,小澧就站在这里就好,让老鳖龙再用剑刺你一次,将龙息和心头血从剑中归还。”

    “不行!”燧脸色大变,几乎是咆哮着后退了一步,“那不是让我再杀一次阿澧?”

    “哼!说的你好像没杀过似的。”铸剑师嫌恶地瞪了他一眼,瞳仁在地火的映照下凝成一线,“老猫儿自会保护小澧,雪漆剑不会真的刺伤他的。你这么大反应,当年怎么不知道手下留情?”

    燧阴沉着脸,几乎想把这老东西的一身猫皮扒下来做个围脖,却听白澧淡淡地答道,“好,动手吧,阿燧,早点了事。”他毫不畏惧地走到地火跟前,炙热的地火映得他玉雕似的面孔带了一丝暖意,似乎连眉眼中的冷漠也跟着融化了。他解了上衣,露出胸膛,“对准了,别弄坏了我的衣服。”

    燧瞳孔一缩,面上带出一丝痛楚的神色,“阿澧,我”他闭了闭眼睛,终于走到了白澧的对面,雪漆出鞘,正对着白澧的左胸,那处血红的印痕,龙王燧想来醇厚的声音变得嘶哑,“来了。”

    雪漆剑出,老剑师蓦地冷笑一声。

    从李锦原等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龙王燧剑势一出,就被老剑师双手一托一点,地火从雪漆剑的下方卷起,将洁白的宝剑化作一捧星辉,溘然消散,只余下一道灵力化作的白。剑身上的点点红痕没入白澧的心口,而一道金红的龙息顺着雪漆的剑气回到了龙王燧的身上。

    可是在龙王燧这里,却仿佛过了几百年。他压抑着心里不断翻涌的恐慌,刺下这一剑,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天,对着一动不动的白澧痛下杀手。燧看见剑光消散,然后接受了回到自己身上的那一缕龙息,顷刻间脑海翻腾,带着血腥气的画面碎片充斥了他的识海。

    雪漆为证,永以为好。

    龙王燧茫然睁着一双龙瞳,棱角分明的脸上划过一抹痛色。他看见白澧靠在熟睡的自己怀里,小心地仰着脸亲吻他的嘴角;他看见白澧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他离去,眼睛里盛满了柔情;他看见白澧悄悄地在夜里起身,用雪漆剑刺破心口,在剑身上画出复杂的咒术。

    他看见白澧一遍一遍麻木地拔剑、杀戮,然后在一地的鲜血里茫然转身;他看见白澧以手掩面,坐在澧水宫的寝殿里,将那一纸婚讯绞成碎片;他看见白澧被封印禁锢在重重水底,眼神渐渐黯淡无光;他看见囿于燧水宫一隅的白澧神色倦怠,靠着窗子一发呆就是一个上午,然后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突然亮起眼睛。

    阿澧。

    燧心中大恸,任凭那一道潜藏在白澧灵魂中多年的龙息在瞬息间灌输给自己无数白澧的身影。

    他看见被他赶走的白澧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燧水宫,从水中出来,向岸上走。他甚至不记得用术法烘干身上的衣袍,只是一味地往前走,踉踉跄跄的,雪白的衣袍湿漉漉地贴着他纤瘦的身体,黑鸦鸦的长发凌乱地披着,狼狈不堪。

    阿澧,燧不忍见他如此落魄,恨不得一剑攮死过去那个不懂得珍惜的龙王。可是这只是记忆的碎片,他一个旁观的幻影又能做什么呢?

    记忆中的白澧终于走到了燧水地界之外,那是一处树林。他慢慢转过身,怔怔地看着燧水的方向,靠着树干喘息。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好像快要窒息似的伸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襟。他的眼睛茫然地大睁着,空洞的表情一点点染上悲痛和委屈,泪水夺眶而出。

    燧心痛难忍,他见过白澧的眼泪,但是却没有见过他这样无声的痛哭。他想过去抱一抱这个狼狈失望的人,想擦干他的眼泪,把他带回身边,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能在一边看着,看着白澧哭得俊容扭曲,浑身颤抖,靠着树干一点点滑坐下来,捂着心口安静地崩溃。

    龙王燧陷在记忆的碎片里,精神被自责和痛悔撕扯得喉口发腥。

    我都做什么啊,阿澧,我对你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回过头来看看你呢?

    在我得意志满的时候,在我因为阿印的事而难过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好好地看看你,看看已经慢慢支持不住的阿澧呢?

    燧看着白澧哭得歇斯底里,却仿佛窒息一般痛苦地喘息着抽噎,他后来甚至连靠着树干坐着都做不到,只能慢慢软倒下来,侧躺在树下的落叶之间,淡色的眼珠浸在泪水里,仿佛碎裂的琉璃。碎发黏在他哭得通红的脸上,泥土沾上了他的侧脸。龙王燧心如刀割,他甚至不能置身于这片记忆的留影,连自我安慰都做不到,呆滞地看见白澧哭着颤抖着嘴唇,“救”

    燧心头大震,摧心折骨的痛悔使他几乎不能呼吸,他强忍着痛楚去细听白澧说了什么,只见那惨白的嘴唇哆嗦着呜咽了一声,喃喃道,“救救我阿燧,阿燧,你救救我”

    龙王燧仿佛觉得有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脏,五脏六腑都浸透了寒意,痛得直不起腰来。

    阿澧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向我求救?

    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的,不就是我吗?

    你已经、已经痛苦到了这种地步,却还是相信我会来救你吗?

    你的信任坚如磐石,而我对你的信任,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一碰就破了。

    我没能救你,我害死了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澧撑起身来,背对着燧水走远了。龙王燧的视线跟着他,看见他走进莲湖旧居破败的院子,疲惫不堪地在灰尘遍布的床榻上蜷缩起来。灰尘落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蜘蛛在华美的袍子上结网,白澧独自一人,陷入了睡眠之中。

    对不起。

    我伤得你那么深,你为什么在后来感知到我有危险的时候还要来救我呢。

    明明我都没有去救你,你为什么还要来呢。

    阿澧,我不配的。

    他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在剑气消散的瞬间,就难过地跪倒在了白澧的脚边。

    白澧并未感到有什么痛苦的感觉,反而雪漆一出,他的脑海忽地一空,身体渐渐轻松下来,痛楚消退。反而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龙王燧瞳孔扩张,全身颤抖,嘴唇翕动,眼中积起了一层泪幕。剑气消散,龙王燧颓然倒地,喉中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然后以手掩面,脱力似的哽咽。只不过短短半分钟的时间,就能让燧这么难过,白澧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淡漠地看着倒在地上哽咽得不能起身的燧,却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剑师,“谁让你做多余的事了!”

    “不是我做多余的事,是你自己。”老剑师幽幽地望着心伤愈合的白澧,撇着皱巴巴的嘴唇,“这是你临死时候的愿望,不然他不会看到这些。”

    临死时候的愿望。

    是,我也是恨过的,怨恨过的。

    前世的小白龙茫然地抚摸着刺入心口的剑,有那么一瞬间,也是怨恨过的。

    你知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阿燧,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要是你也能尝到这个滋味的话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阿澧”红衣的龙王匍匐在地上,伸手捉住了他的脚踝,他甚至不敢抬头看白澧,垂着头哽咽,“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的伤好了是没错,但是你做的事我还没忘。”白澧接过上衣披在身上,平静地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原谅你?”穿好衣服,挺直脊背,谢过铸剑师,走出了雪洞。

    龙王燧哽咽着目送白澧离开,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龙吟的悲声在荒莽的戈壁地底徘徊,白澧头也不回,迎着一弯黯淡的新月,径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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