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1/5)

    时近三月,柔丝似的春雨从前半夜伊始,淅淅沥沥似洒落的一般,下了一日。到傍晚才歇了,直浸得这繁华京城,都润了颜色。

    眼看着刚从云缝里露出来的日头朝着西边掉下去,打暮鼓的时辰就不远了。等到暮鼓一层层响出来,城中有宵禁,各个坊间都得关门,坊外的街道,便不可再有行人车马。

    各个坊门一关,便自成一番天地。有些坊里就是一派寂静,有些富贵人家多居的坊间,许有飨宴之声,但要问最热闹的去处,便非南城的清平坊莫属。

    也不知是从哪一朝哪一代开始有的这地界,仿佛自有这城起,便有了这一处所在,自有这坊起,便叫作清平坊。说得好听些,是名流骚客吟诗作赋赏歌品乐之所;直白来讲,就是妓坊。日间看来此处如寻常市坊一般无二,偶尔听见几家歌妓吊嗓子,或是练新琵琶曲的,方觉的此处略有些不同寻常;到了及至暮鼓将响的时候,千百盏五光十色的街灯掌起,重重院落中莺歌声声传来,这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霎时便教人目眩神迷了。

    这样的地方,自然也就有着许多故事,以身殉情的姑娘,倾家荡产的郎君,倾国倾城的祸水,清平坊里从来不缺传奇,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百姓街头巷尾的谈资,艺人鼓边弦上的唱词。??

    昔年曾有诗云:

    南城自有不夜天,灯火万千照辉煌。金为雕窗玉为栏,水染胭脂云染香。

    来客皆迷幽径窄,饮者醉入曲声长。倩影纤纤惭飞燕,明眸善睐愧王嫱。

    玉笔绘兰能引蝶,杯酒未冷诗千行。青霜出鞘作剑舞,赤兔牵在芳闺旁。

    将军推杯不能饮,状元只顾对句忙。芙蓉帐里良宵短,美人榻上乐未央。

    百二韵部道不完,五彩用尽画不详。何须求取登仙道,但寻人间清平坊。

    这大周一朝,立朝二十年,行到如今正显十八年,清平坊里,是一日繁华过一日,眼下也经营出了几所闻名海内的院子,时人道“薛诗桃歌,孙舞季画”,说得便这里的四位名人,及他们的长处。只可惜,几位头牌拿搪的功夫和他们的名声一样高,又让人见不着,又让人放不下,能成为他们入幕之宾的,屈指可数,无一个不是显贵中的显贵,名流中的名流,这其中的风流艳事,更是真真假假,难辨难分。

    这些年,男风虽不似前朝兴盛,时人倒也不以为齿,有些活不下去了的男子,在这清平坊里揽客,聊以糊口。大多是半路入行,不是从小受善才教导的,没什么才艺,登不上台面。

    可是这坊中偏有一位例外,就是那排行次位的“桃歌”——桃夭郎君。

    据传,他本是域外之人,从小跟随主人家进了京城,他幼年被俘,受了刑,成了阉奴,所幸这等遭遇保全了他一副上入九天下探四海的好嗓子,经这京中善才一调理,十七岁时一鸣惊人,一时京中文人骚客趋之若鹜。

    许是受了那罪的关系,看着就比同龄人小上不少,成名这六七年间,模样也还是一般嫩生。以至于如今能进他万艳巷“灼灼居”里坐上一坐的,皆是身着朱紫的大贵之人。

    坊外虽不能做生意,这清平坊中倒不避忌,为了客人方便,也有那么几处知名的酒家提供饮食。到了晚间,亦有摊贩兜售各类便宜的吃食,毕罗粽子,汤饼馄饨,应有尽有。

    这时候天擦黑,西边接地的一片还白着,离着打暮鼓不多久了。坊内各家上了灯,客人逐渐而至,从骑马到行脚,可谓品流复杂。

    坊门处一个新来的汤饼摊子,不比常在此处做生意的老摊有常客光顾,这时候还没开张。

    老板正发愁,忽然,一个身着白衫的少年,带着一个更显年幼的小奴仆,一屁股坐在了摊子旁支的坐席上。那小仆先不肯坐,直到那少年歪着身子斥道:“你少矫情吧!讲究这些给谁看!”小仆才掸了掸坐席,小心翼翼地坐了。

    少年笑了,肆意喊道:“老板,来两碗汤饼!”

    那小老板见来了生意,自然热心招呼,只答道:“好嘞,请郎君稍候!”

    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汤饼就端上了桌,这时候日薄西山,正是春寒未尽,吃这样两碗汤饼,也是实在舒服。

    直到端这汤饼上桌,这面摊的小老板才着实打量着这位郎君,只见他斜身坐在榻上,姿态间自有一股不容怠慢之质,眉似墨染,眸中光彩若隐若现,似岩下电,在灯火映衬里越发明亮;身着一件似布非布、似绸非绸的白色暗纹圆领袍,针黹精美;褐色牛皮腰带上,装饰着精铁打得格式人物纹样,其上的人物行止坐卧,无不栩栩如生。这小老板不由暗暗纳罕,这少年穿着虽然朴素,不如那些王公贵胄家的郎君动辄锦袍玉带,却自有一股贵气,任谁也不敢怠慢。可举止形容,倒比这两日间见得许多纨绔子弟,更让人生出许多亲近之意。

    于是返身回来,又送上一盘小菜,搭讪道:“郎君您吃着如何?”

    少年微微一笑,答道:“老板的手艺很好。”

    这一句话递出来,话头落了地,那老板仍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转而问道:“不知郎君您来这清平坊,是要去哪个院子啊?”

    少年看这小老板有心搭话,笑道:“老板看我像是要去哪一家的?”

    小老板恭维道:“看郎君这么俊,哪一家的姑娘不盼着郎君去呢!”忖度着少年的装束,又道,“我想着您就沿着这千红巷,走几步就有几家不错的院子,只是您小心些,别让鸨母坑了,有些郎君一晚上让她们刮走了一个金铤子呢!”说着,小老板一脸的惋惜,心下算着不知多少日子才挣这些许多银钱。

    看得一旁坐着的小仆一脸嫌弃。

    少年笑道:“老板说的这些院落我倒没去过,今儿个我是打算去灼灼居的。老板可听过?”

    这话把小老板听愣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笑了,说道:“郎君你可是逗我的?他家是这清平坊里有名的销金窟,全京城谁不知道啊!何必去惹他我看您还是换一家得好!”

    那少年听了这话,倒也不恼,只问道:“哦,这是从何说起?”

    老板道:“您可知道,这清平坊里,有那么几家挂得灯比其它家都亮些,您说的这灼灼居,就是一处,可知道是为什么?”

    少年笑问:“这是为何?”。

    那小老板自顾解释道:“只因那灯点得不是油,是安南来的白蜡!白蜡是何等金贵的东西,西市可着最大的铺子找,不一定有呢!我听客人嚼舌头,说他们家的白蜡都是有达官贵人府上按月送的,多大的脸面!您这一身素衫,还是少惹为好,别去趟那一趟浑水了。”

    那随少年来的小仆听了一脸不服的样子,正要起身呵斥,被少年一手拦下,笑问道:“若是我非要去呢?”

    老板劝道:“我跟郎君好言相劝,郎君千万别误会我瞧你不起。听传言,今天裴相次子,鸿胪少卿早就去了,裴少卿已经递过好几次帖子了,今天眼看着就要关坊门了,便是不能走了,您就算要去,怎么也得等明天。”

    “若是桃夭郎君看我长得俊,便请我进去呢?”少年笑嘻嘻地打趣。

    老板讪笑道:“郎君,您相貌俊朗、做派风流是不假,可您是要和裴少卿同席,还是让他们把裴少卿轰出来把您请进去啊?”

    少年调笑道:“老板你可错了,裴少卿只怕今天是留不下的,等他走了,那灼灼居的主人,自然会来请我。”

    “您说得倒是好。反正我这小摊生意清冷,我再给您添碗汤,您就坐着慢慢等。”那小老板虽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摇摇头,想着这少年空有一副好皮囊,怎么却是个傻子呢。

    少年朝身边的小仆使了个颜色,那小仆会意,起了身便一溜烟的去了。一刻钟左右,又跑了回来。

    那老板看他回来了,只道他吃了闭门羹,讪笑道:“郎君既然叫人去问了,便知道我所言不虚吧。”

    少年从容道:“不急,你添的这碗汤,我还没喝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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