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如梦(1/1)

    “我那孙儿往后就托你教导了。”

    林老笑着说出这番话之时,傅峦只能有口难言地应承着。缘由只有一个,林老在他初至御医殿时便竭力提拔,对他有知遇再造之恩。

    在沁桓那样人心叵测的地方长大,傅峦很小就有了世态炎凉的认知。他从来不怨恨自己懦弱无能的爹,即便是娘去世的时候,他对他,也至多只是灰心失望而已。只是,从那时起,傅峦对人心也开始嗤之以鼻。

    但林老的一言一行却又狠狠地颠覆了自己的那番“冷暖自知”。

    所以,对林老,傅峦总是心怀感激。上天能让他遇见这样一位虚怀若谷德高望重的师长,总算待他是不薄的。

    傅峦早就知道宫中并不是他的长留之所,纵使林老要留住他,又能留几年呢……他若硬要回去,林老想必也不会执意阻拦,可是,傅峦对林老,终究是没办法由着性子胡来。

    缘由也只有一个,林老的温和中带着浓浓的年岁慈爱,是傅峦几乎不愿不忍抗拒的。

    坐在流星阁的议堂中,傅峦想到这里,便转头去看了看站在门外低着头有些拘谨的林佑熙,他一身素简的衣裳,清淡地几乎可以融进他身后柔蓝的天空里去。傅峦看了几眼,随即在心里又不屑了起来。

    虽说举贤不避亲,但只是个毛孩子,不过就在那御医殿的堂外转了两年而已,又能有几分真本事呢?看来,即便是林老,也有不能免俗的地方。

    傅峦回过头,静静地继续听着堂中林老的言说,望着那落落大方的一举一动,心里凭空又生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妒意。人各有命,即便都投生在了大户,也有好坏之分。他傅家那一大帮子孙,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在爷爷面前装出谦恭的样子,背地里全是使绊子下黑手的主。这个小鬼,虽没了爹娘,却是林老的掌中珠心头肉,传闻中是个娇生惯养着的小少爷。

    傅峦撇了撇嘴角,冷冷地想,这小鬼若敢在自己跟前耍少爷脾气,他可不会客气。

    带着这样一点作怪的心思,傅峦一开始就对林佑熙有些偏于严苛。因为只要他一看见林佑熙那副白白嫩嫩没吃过苦头的稚嫩模样,他就会升起一捧无名火来。看着他那有冤无处诉有气不敢出的死忍模样,便又会愉悦地觉出乐子来。

    总的来说,他大概就是看不得林佑熙好。他就是要在他高兴的时候,泼上一桶冷水,在他得意的时候,递上一句讥讽。

    傅峦知道林佑熙对自己是很有怨言的,不过看到他除了在自己的椅子上涂些泥巴,在书页里放只蟑螂以外,几乎是一副安分的样子,傅峦便生出了一点管教得当的自豪。

    当然,傅峦也绝对是看不得林佑熙受委屈的。他林佑熙是林老交托给自己的,自然只能服他的管,听他的话。虽然自己平时总是喜欢有事没事地训上林佑熙几句,但只要一看见别的正御奉御,哪怕只是简单的差遣他,傅峦都会直截了当地替他驳了,然后拽着他往符安院里走。那时候,御医殿中最经常的闲话,便是“不想那煞神还是个护犊子的呢!”

    于是乎,傅峦的下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林佑熙。有时候,傅峦也这样想过,是不是林老看准了自己的脾气,才会把林佑熙交到自己这儿,如此一来,沁桓秘经的医道,自己便不得不传给那小鬼了。不过,傅峦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点,林老虽不能免俗,但终究光明磊落,绝不会打这样卑劣的主意。

    而让他认识到这一点的,其实是他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习惯有这么一个人在眼前跑前跑后,习惯一般地在夜深人静的符安院里,推开一扇门,就为看看他是睡是醒。

    他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坐在自己身边,听每一个医道药理,尽管前一刻还因为迟到而被自己训斥了一顿。他会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站在自己身后,递上银针或是锦帕,尽管床上血淋淋的伤口让他觉得汗毛直竖。

    他开始能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他开始留意起他的一举一动。

    自己的责骂会让他心情垂丧,自己的称赞会让他眉开眼笑。傅峦第一次觉得,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的阴晴是被自己维系着的,并且无论如何,总是站在那里。

    他想,那会不会,就是家人的不离不弃。

    于是,傅峦每天都在等那么一刻,匆匆忙忙踩着晨光向自己跑来的林佑熙,眉宇间有些匆忙,但在自己面前站定之时,又全是释然,他抬起脑袋,微微一笑,说,傅正御,我来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的世界变得只有这么大,一双眼睛就可以盛得下。

    只可惜,林佑熙的世界却不止于此。在御医殿的符安院里,他是只属于自己的典御。可是一出御医殿,他可以是林家的少爷,可以是霍左将军的挚友,可以是修冥宫宫少的私交……

    再后来,一道圣旨的大告天下。

    傅峦又明白,他,还可以是帝王眼里的,美人。

    他走进了自己的世界,改变了自己的世界,却又不为自己的世界而停留。

    自己果然没看错,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鬼,欠教又欠骂。

    傅峦再想到这一点时,已是时过境迁,岁月荏苒。因为,那个人,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而自己在沁桓山庄接闻皇家的讣告之时,独自一人在房中坐了许久。那心中原有的怨与恨,一阵一阵地上涌回旋。他一抬眼,似乎就可以看见站在自己面前,低头局促的林佑熙——还是那副不谙世事的样子,还是那副叫人头疼的样子——他张了张嘴,他很想狠狠地骂他一场!

    有伤人心的本事!怎么还没活下去的本事?!又闯祸了?又招惹是非了?……坏小子!坏小子!

    他张了张嘴,那愤怒的情绪在化作声音时,传出的,却是呜咽。那呜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傅峦连忙用手去堵,可是两行滚烫的眼泪,却倏忽滚落而下,在一人的夜晚,一发不可收拾,一如自己对他的心意。

    而今的傅峦很少会去想那一天,那些往事。不能想,不愿想,一想便是浑身冰冷的悲恸,以及毫无征兆的泪水。

    傅峦更愿意去想的,是在自己曾经的一段年华里,迎来过那样一个人,他让自己觉出了家的味道,因为他,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幸福过的。

    而今日的天空,就如同那一年在流星阁外那般晴好。傅峦背手站在那里,小心地思念起了心底的那个人。

    “庄主,东西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傅旋在自己身边轻声说道。

    傅峦还在看着天际,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庄主,这都到沛城了。您可要去殷都一趟,见见故人?”傅旋跟在他身边许多年了,知道他曾在殷宫中任职待过。

    傅峦慢慢地收回了视线,似笑非笑地念着:“故人……”他淡淡地摇了摇头,转身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车队开始前进,滚滚的车轮负载着成千的药材与药器驶向北上元洲。

    车内的傅峦掀起车帘遥遥地望了一眼殷都的方向,他的呼吸开始沉重起来,因为活在他心里的人似乎会忽然迎面而来。

    而就在傅峦这样想着的时候,从车队的一侧果真从殷都的方向跑出了两匹高大的骏马,马上的两抹人影随着越来越近的距离,越发清晰起来。

    不过,他们在看见车队之时,便勒马停了下来。

    高大的男人跳下了马,随即走向身边的马匹,将马上的身量仿佛少年的人扶了下来之后,他说道:“等车队先过去,你我再走。”

    那少年一样的人点了点头。

    高大的男人不放心地在他脸上抚了一把,轻声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前面有一个茶棚,不如你我去那里等罢。”

    那少年似的人却很有兴趣地盯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眼中迸发着光彩。他拉了拉身边的男人,一辆接着一辆地指过去,道:“我闻出来了,那一辆是石蕊,那一辆是杜仲和屠苏,那一辆是合欢,那一辆是南烛和冬青,那一辆是……”

    高大的男人任他说了一阵,最后冷冷地打断道:“等你说完,师父的寿宴也过了,咱们也不用去肃州了。”随后男人牵起两匹马,开始赶着他同自己朝茶棚的方向走去。

    如果傅峦有心多看那个男人一眼,说不定他就能认出那人是谁,只不过,他没有,他的神思,在这一刻,皆用来静静地盯着那少年陌生寻常的面容,许久许久,竟无论如何也移不开视线。

    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见什么之时,傅峦才怔怔地放下了车帘,他听着自己的心跳枯坐了一阵,便用双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

    良久,细细的泪痕缓缓地滑了下来,嘴角苦涩地抿着。

    原来原来,他比自己想的还要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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