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尸房(1/1)
桌上的蛇皮革带着一团团深青色花纹,柔韧的细鳞隐约泛起亮光。戚程将皮捏在手里摩挲片刻,深色蛇皮革显得他手指苍白健瘦。
他的手不像读书人的手,也不像是卖力气或习武之人的手,这是一双打算盘执算筹练出来的带着银钱气息的手,虽提不起刀剑,对银子的触感却敏锐极了。这些年,但凡他亲自经手的毛革,绝对是百里之内质量绝佳的好料子,真金白银的抢手货。
小戚爷这双手,十里八乡无人可敌,是戚家毛皮庄子稳稳当当打下来的金字招牌。
郑赦并不知道毛皮行当里的这些事,但他远远看戚程摩挲蛇皮革的动作,仿佛很感兴趣似的,眼神一动不动。
戚程一手拢着袖子,一手把蛇皮革翻了个面,微微提起,他拇指蹭在皮子背面,饱满的指腹与细绒摩擦,不知那个更加软腻柔韧。
郑赦手指竟然也跟着轻轻动了一下。
戚程低头,认真同旁边的阿丰伯点评几句,一边说话,一边翻动皮子与他看。
阿丰伯仔细听着,点头应下,不一会儿将戚程手里的皮子接过来叠好,包回布中抱走了。
房间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戚程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继续被打断的话题:“郑大人方才有话要说?”
郑赦道:“并无。”
戚程颔首:“好。”
……
从来都话极少的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不行。
戚程惦记着他官府中人的身份,心说好不容易缓和了些许关系,不能就这样轻易放弃:“我此间事务已料理清楚,大人可愿随我去茶楼坐坐。”
郑赦道:“小戚爷随意,我只跟着你。”
戚程听这话总觉得不得劲,却没做什么表示,站起身:“请。”
郑赦很给面子,跟着起身,赫然威武立于戚程面前。
郑赦是习武之人,被贺大人搁衙门里养大,突然站起来好高一条,强沛气势收都收不住,戚程强忍着没往后退一步。
他们正要往外走,阿丰伯又从门口探出头来。
“大郎,郑大人。”阿丰伯方才出去的时候高高兴兴,现在眉宇之间突然多了点阴霾,犹犹豫豫看戚程,又小心翼翼看郑赦,“官府里来人了,说神医已到,请郑大人回衙门。”
戚程眼神一动。
终于来了。
他看向郑赦。
“茶楼之约,”郑赦淡然答道,“我记下了。”
戚程颔首,目送郑赦往外走。
但郑赦走了几步就停住了,转过头,看着戚程。
戚程立刻知道了他的意思,却不太乐意往前走,站在原地皱眉头:“不必了吧。”
郑赦只说了一个字:“请。”
戚程不动,郑赦也不动,就盯着他。没有办法,小戚爷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苍天在上,他是真的不乐意再去官府了。
戚家的马车再一次停在了桐阳县县衙门口。
就算这一趟没有贺玉,郑赦也依旧没有坐车里头,只骑了匹棕黑骏马一路于戚程马车之前,为戚程开道似的。
他于县衙前勒马收缰,便有守门的衙役自觉过来为他牵马。
“在堂上?”郑赦顺手将马鞭也递给衙役。
“已经去尸房了。”衙役已经非常熟悉郑赦这种极简的提问方式,颇有默契回答道。
郑赦眉头微皱。
“如何?”戚程也下了马车,跟上来,随口问了一句。
郑赦看他一眼,不说话。
戚程记起他口风严到有点极端的毛病,自觉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个没事来官府散步的闲人。
——真么说起来,他还从来没见过古代的停尸间,不知道与前世影视剧里头能有几分相似。
前世参观个开封府尚要买门票,而且府内空空荡荡没有些人气,他近些天这几趟衙门之行原汁原味还不用花钱,四舍五入就是赚了。戚程脑海中算盘敲地咔啦啦响,心里头渐渐就放下了不少。唯有银钱能安定下小戚爷的心神,他乖乖跟在郑赦身后头。
停尸间在整个县衙的北边一角,他们越走越荒凉,迎面撞来一间空旷的院子,那院落看上去平平无奇,唯有一道略显阴森的黑木门已然半启,门口候着一位年轻捕快,褚色差服自带凛然正气,将那股凄冷冲淡不少。
定睛一看,这位还是个熟人,恰巧是之前被软禁在郑赦屋里时,给戚程“看院子”的小郎君。
小捕快挎着刀腰板挺直,不认识戚程似的,目不斜视给郑赦行礼。
郑赦嘴角绷得紧紧的,声音很严肃:“为何不等我到。”
小捕快答道:“神医说尸身已停多日,再耽误恐无法勘验死状,故而拜见过贺大人后,便马不停蹄跑来开工了。”
小捕快想了想又补充道:“老大你放心,阿水哥、吴先生他们也在里头。”
吴先生就是衙门里任职的仵作。
郑赦这一下脸色更冷。他推开半掩的黑木门,大步流星往里头走。
戚程慢悠悠跟在他后头。
临要踏过门槛的时候,小捕快伸出手偷偷摸摸拦住他,小声凑上来嘀咕:“小戚爷,里头有死人,晦气得很,您还是在外面等吧。”
戚程面不改色说道:“怕你们大人不放人。”
小捕快笑了:“没事儿,我陪您在这儿唠嗑,老大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戚程没有反驳,抬抬下巴叫他往院里头看。
小捕快扭头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瞧,只见空荡荡一个大院落中,凌乱放着几只空棺材,郑赦身穿皂红袍,满面冰霜,就立在棺材旁边,正一动不动,冷冷盯着他们两个。
微风一起,如有鬼哭之声。
小捕快汗毛倒竖,吓得“噫”了一声。
“多谢小郎君好意。”戚程掸掸袖子,面无表情踏过了门槛。
小捕快再怎么憨也没胆子继续拦着他。
老大这次盯人够紧的,怎么半步都不让离……他心中戚戚,不敢再吱声了,灰头灰脑站回去,继续当看鬼门的神荼郁垒。
毕竟是死人呆的地方,阳气不足,阴风阵阵,感觉温度比方才在大门口的时候低了不少,戚程向来是畏寒的,他暗自把手交叉缩到袖子里去:“我看门上悬匾题作‘停魂院’?”
郑赦“嗯”了一声。
戚程来了点兴趣:“衙门内的敛尸之所皆唤此名?”
郑赦摇头:“贺大人所提。”
戚程从现代过来,长在科学时代里,对亡魂的恐惧吓不到他,他只从客观的角度评判,暗自觉得这名字莫名有一番意趣。
他心道,贺大人的确文人心性,当世寻常人对鬼神之说避之不及,他却偏取“停魂”二字,大大方方,堂堂正正挂在院门口,显得感性,又有那么些慈悲意味。
戚程心中品鉴,脚步却未停,跟着郑赦又进了一道小门,这才到真正放着尸身的屋口。
戚程步伐顿了一下。
明明离得还远,从这里便能闻到一股诡异的气味,顺着空气洋洋洒洒飘出来,那是一种非常厚重的腐臭味,臭里还带着呛人的腥酸,仿佛一筐子下水和臭鱼烂虾在瓷缸里闷了半年终于打开盖子,丧心病狂的臭气如有实质,直直超人脸上扑,熏得人眼睛发疼,喉咙里反酸,胃控制不住就想翻江倒海。
郑赦也闻到这股味儿了,他仿佛突然良心发现,终于想起戚程就是个普普通通老百姓,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竟然回过头,主动开口问他:“在此停步?”
“不必。”戚程虽然皱着眉头,却连鼻子都没捂。
他两世为人做的都是皮毛生意,手底下死过的、眼皮子底下开膛破肚的各类活物可多以千数。那些魂归西天的鹿狸牛马,也不乏一些死在野外被啃了一半,肠子里给各类肥白蠕虫做窝的烂尸。他不光见过,还上手摸过呢。
死后烂成一团,人与猪狗也没什么大分别。
“走吧。”戚程面无表情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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