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1)

    门锁因钥匙入孔而响。门板厚,声音被隔绝在外,其实很难听真切。可唐阮玉几乎是反射性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甚至迫不及待地伸手将门拉开,他多用了几秒钟才抓到把手。

    “......”洛珩川还没能抽回钥匙,就迎面对上了唐阮玉。

    两人离得略近,至少唐阮玉此时此刻稍稍抬手的话,可以摸到洛珩川的腰。但他不敢。

    “还没睡啊。”洛珩川转头将门锁上,他不经意地后退动作瞬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唐阮玉的嗅觉本来已经捕捉到了洛珩川的气息——一腔冷冽、缄默、裹着冷风几簇扑面而来。

    “你嗓子怎么哑了。”洛珩川才张口说了廖廖四字,唐阮玉何其敏感,他无神的眼睛微动,嘴一张,口齿还泛起了瓢。

    洛珩川一愣,下意识地捏起左拳掩住了嘴,他嘴皮滚烫,像被火钳子烙过印,牙齿一咬,更是火辣辣的。

    “咳咳.....”洛珩川喉底嘶哑,扁桃体红肿严重,他硬是扛了一天。

    “珩川!”唐阮玉心急如焚,头脑发懵,一把抓住了洛珩川的手腕,结果五指刚一触及,就被那惊人的温度吓得不轻。

    “你发烧了?!”

    “没有。”洛珩川又咳了几声,那声音听着撕心裂肺,他拧着眉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唐阮玉听着都痛了心,抓着洛珩川的手愈发地紧。唐阮玉瘦弱,照理是拽不动洛珩川的,可今日洛珩川也实在是累到了极限,视线一片昏花,瞳孔几乎无法聚焦。他其实都快看不见天花板的灯光投在地板上的光影,他眼里什么都是黑的,阴沉沉地黑,像发霉的沼泽,只管一脚踏入。

    “......”唐阮玉将洛珩川拽进了卧室,他走得仓促,火急火燎中险些撞着桌角。唐阮玉的手在白墙上游走迅速,直至摸着了门边他才缓了些心跳。

    洛珩川半躺在床上,脑袋枕着柔软的枕头,感觉浑身的骨头都疼得散了架。他不得动弹,似乎连伸展手脚都没了力气。洛珩川有好几天没沾过枕头了,此时一阖眼就能睡着。

    唐阮玉蹲在他身边,急匆匆地翻找着低柜抽屉。他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叮叮咚咚,响得很。

    “啊,在这儿!”唐阮玉惊呼一声,手紧抓着温度计,连哪头是哪头都来不及辨认,就笨手笨脚地递给洛珩川。

    “珩川,快量个体温!”

    “珩川?”

    洛珩川睡着了。他的呼吸声稳定又深熟。唐阮玉屏息,眼角不知怎么地格外酸涩,他悄悄地将体温计放下,转身撑着低柜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小心翼翼,落步都收紧了气息,生怕打扰。

    唐阮玉独自一人呆在这间屋子的时候居多,故而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去熟悉屋子里的一切。大到电视机摆放的折射角,小到厨房陶瓷碗的摆放朝向,他都一清二楚。

    并非是他记性好。他从前一直是个记性很差的人,只是突然看不见了,他恐慌至极。那比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突然被丢入水里还可怕。因为那或许还能被救,而他已经被判了死刑,彻底无药可救了。

    他还没有适应失明的日子。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适应。他想看见,可是洛珩川当不了他的眼睛。

    “......”唐阮玉一吓,猛地缩回了手,接着又哆哆嗦嗦地把水壶放回桌上。每次都要等虎口被烫着了水才晓得杯子溢出了水。

    看不见,自然就没了丈量的标尺。

    唐阮玉用指腹将水渍粗略抹掉,接着又握住杯子往洛珩川的房间赶。

    “珩川,珩川。”唐阮玉轻声地喊,他的声音像土耳其的棉花堡,一团簇拥,堆积起来再踩下去,仍然柔软细腻。

    洛珩川睡得沉,丝毫没有反应。唐阮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下一秒就吓得绷直了背。

    “珩川!醒醒!”唐阮玉全然失了控,这种心焦的感觉交织着黑夜的笼罩快要逼疯了他,他实在是没了办法,把手落到洛珩川的肩上。

    “......”洛珩川仍然紧阖着眼,眉心却仍未被抚平,显得心事重重。他被唐阮玉抓着肩,被迫半坐起。洛珩川头脑昏沉,神志混沌,他一闭眼还能看见一滩血,血迹足有半谭之深,他想掀开眼皮,可生理上却做不到。

    “珩川,把药吃了再睡好不好?”唐阮玉单手扶住洛珩川的肩,轻声好气地哄着他。洛珩川的后肩抵着唐阮玉的胸口,他褪去了外套,只剩一件单薄的长袖衫。他有些冷,本能地蜷起身向着温暖靠近。

    “.......”唐阮玉毋需低头,他只需轻点下颚,就能蹭到洛珩川的侧面。再些许下移些,蹭过的就会是他的嘴唇。

    唐阮玉明显地感觉到耳朵里嗡了一声,像是气流弹在耳蜗里炸开了,弹片残余未消,后坐力都能吞命。

    洛珩川动了动身体,侧脸在唐阮玉的颈窝里轻蹭之,那一动顺连而下的滚烫眼泪快将唐阮玉烧死。

    他们从未如此亲昵地相拥过。就算是再追溯,追溯到六七岁的时候,也没有过。

    他同洛珩川认识了近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十二生肖两个轮回都快走完了;二十二年,一个新生儿都被拉扯到了大学毕业的年纪;二十二年,他才在今天这样的机会下,抱到他想抱的人。

    他们两家是邻居,也是世交。因为自家父亲是靠做玉器生意而发家,故而他名中含玉。有一天,他听见有人在按门铃,恰巧就在家门口。唐阮玉就多停了两步。

    隔壁那扇桃木色的防盗门静止不动,门口的人又催促了几声,那扇门才慢慢吞吞地有了动静。

    防盗门先是被推掩开一条缝,接着是一记轻声。

    “什么事?”

    那个声音听来尚小,又带有一点奶气。唐阮玉循声望去,却没看见脸。

    “你爸爸妈妈呢?”问的人是物业经理,唐阮玉认得,常常在小区里碰见,也会喊一声叔叔好。然而桃木门里的小孩儿似乎不认得,迟疑了很久都没应声。

    “这张表格,等你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再交给他们。”白纸被递进桃木门里,过了好半晌才伸出一只手来。他用两纸捏住了白纸的一角,另一只手搭着门,他推动迅速,迫不及待地在下逐客令。

    桃木门半掩之瞬,唐阮玉同门里的小孩撞上了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唐阮玉发现对门的人竟和他差不多大,顿时万分惊喜,他瞪大着眼睛,一张白嫩的小脸突然氤氲红红。

    “你叫什么名字。”唐阮玉又问了一遍,桃木门到底还是遮掩住了些视线,唐阮玉觉着没看真切。

    “……”小孩掀开眼皮,曙目投向前方。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唐阮玉那张讨喜的脸孔相比之下,他的身上笼罩着超乎年龄的色彩,唐阮玉也还懵懂,分不太清。

    “…洛珩川。”小孩眼底突有一川,但随着说话声微化渐融。

    语罢,那扇桃木门就缓缓地合了起来,一合就是二十多年,时至今日也没再对他敞开过。

    “…”怀里的人忽而挪了位置。唐阮玉的手渐渐滑/至洛珩川的左肩,他收拢掌心,力道渐渐加大,洛珩川感觉自己被拥,竟发出轻弱的呢喃声,他微微转头,嘴唇埋在唐阮玉的肩颈,就像是吻了他。

    唐阮玉的胸膛里仿佛**进了一只手,那手有十指,每一根手指都戴着尖锐利器,对准他的心脏就是撕裂。唐阮玉搂紧了怀里的人,他拼了全力地拥,呼吸因此喘重,他快断气了,他就快死了。

    因爱人而死,因一腔莫名其妙却搅了他十几年的爱意而死。他屈服了。

    “......唔.....”洛珩川在做梦,梦里有一抹黑影在追着他跑,自己回过头却挨了一枪,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腹部。他没能逃过一劫。

    “......”洛珩川猛地掀开眼睛,眼底血丝如挣出牢笼的野兽,鲜血淋漓。

    他突地坐起身,一阵眩晕直袭而来,他不得不抓紧床单,手指把被单抓皱了,恍神之中,他的拇指触碰到了某人的手背。

    洛珩川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喉咙的血腥甚浓,混着血沫子,他要咽下去的时候,表情都变得痛苦起来。他的身体像被施了咒,被不知名的字字凿钉在了原地。他来之坎坎,视线在黑夜中难以辨别。

    “.....别丢下我。”声音闷在被单上,听来便更模糊。洛珩川被梦惊醒了几分神,背脊骨都挺得笔直,他僵硬机械地循声看去,眉骨莫名地抽痛,脉搏超速跳动,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口。

    唐阮玉蜷着身体贴在床沿边,腿脚都伸缩地不自然。洛珩川甚至怀疑,他会不会一个翻身就掉下去了。被子全盖在了洛珩川身上,唐阮玉合衣,什么都没盖。他难免因受冻而抖,单薄的后背由削瘦的皮肉所组成,洛珩川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分量。

    “.......”棉被被拉高过唐阮玉的颈下,覆住他的身体,将风寒驱赶。

    洛珩川在他身侧躺下,顺势闭上了眼睛。没力气折腾了,就这么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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