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华 (十)(1/1)

    鬓边华  (十)

    晋王至高亢的呼声裹挟着寒风遥遥涌来,吹起遮风的幕帘。

    葶花正想叫醒小憩的主子,一回头,却发现她早已醒来,一双空灵的眼眸正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她真的安稳地睡过一觉吗?葶花不由想。她又真正地信任过谁吗?

    身为鸿胪卿的李柚早早列队等候,尾随其后的是两位鸿胪丞、一位主簿,鸿胪寺少卿并未到场。

    她不过二十五六岁,穿一身大红官服,皂靴,腰挂金鱼袋。一张宽厚温顺的圆脸,见谁都是笑脸相迎,眼睛又小又窄,眉毛也细,上唇鼓鼓的,有点儿龅牙,活像某尊慈眉善目的菩萨像。

    接待四方来客的家伙,自然长着一张恭顺和气的脸。

    鸿胪寺,前朝曰宾部,大楚后将其迁出尚书省,改称鸿胪,署为寺,掌外交。设卿一员,从三品。少卿两员,从四品。每逢四方夷狄来朝,辨其等位,以宾待之。

    见晋王下车,李柚趋步上前,拱手行礼。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拘礼。陆重霜轻轻按下她的手。

    殿下可不像是来看老朋友的,李柚莞尔一笑,将她引入室内。

    屋内置一张梨花木矮桌,一盏黑陶杯盛着的酒,一局未完的棋,以及一个落地青瓷瓶,瓶内枯枝三两根。

    户牖空对落梅,缥绿的薄纱自房梁垂落。

    你倒是雅兴十足。陆重霜说着,解开大氅,一旁的葶花随即接下,退居主子身后。

    殿下见笑了。李柚道。

    她垂眸扫一眼未完的棋局,俯身一粒一粒地拾起棋盘上的黑白子,归拢进不同的竹篓子。殿下此次来可是为了阿史那摄图?

    正是。

    殿下大可放心,我鸿胪寺也不是吃素的。李柚侧脸笑道。底层人员往来进出皆需门籍,身份不明者绝不放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手下人心里门清儿。何况还有典客署盯着那群狼崽子。

    陆重霜沉吟片刻,低声道:他妹妹的一条胳膊是被我砍断的

    殿下?

    他在你手下,我一万个放心。陆重霜抬手,面色凝重。本王忧心的是上元。

    天官赐福上元日,灯月相映,鱼龙混杂。

    李柚双眉微蹙,倏忽来了句:这突厥来访必然由鸿胪寺接待殿下,你与我交好,您觉得圣上知不知情?

    陆重霜神色未改,只看着她,候着她嘴里的余话。

    官场如战场您征战归来,势单力薄。李柚说着,右手抖了下装棋的竹篓,哐当一声。圣上为何让您去接待曾经的死敌?只因皇太女的两三句话?

    陆重霜轻笑:不然?

    您聪明绝顶,怎么偏偏在这事上犯糊涂。李柚叹了口气。圣上是老了,糊涂了,但也不至于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李柚非皇家人,早年又常驻陇西,里头的弯弯绕绕她不懂,陆重霜也没必要说,说了也是一地鸡毛。

    她没吭声,眉宇间流淌着漠然的气息。

    要在朝堂头角峥嵘,得想法子出奇制胜才行。李柚接着说。她伸出一根微胖的手指,舌尖舔了下唇,又迅速收回。若是真有乱子,我等可以借力打力。

    只是个猜想。陆重霜道。

    有没有乱子这事儿其实也不是阿史那摄图说了算,李柚慢悠悠地说,眼神落在晋王身后弓肩垂首的女侍身上。

    葶花双唇紧闭,生怕露出半点声响。能听见这种腌臜事是被主子信任,嘴闭不紧就是灭口。给贵人干事,要么一步登天,要么挫骨扬灰。

    陆重霜搓捻着手指,下一秒就回过味来,忍不住调侃一句:你倒是面如佛陀,心如蛇蝎。

    自己做局自己解,借突厥人的手在长安立威这点子够阴。

    任职鸿胪寺,不得己、不得已李柚急忙摆手,只见外头一层肥白细腻的皮肉在笑。您到底什么主意,我李柚一概不知,我只管我鸿胪寺上下老小。

    她刚点了苗头,又双手一摊要逃跑了。

    陆重霜不想勉强。储君之争暗潮涌动,谁也不想把新皇登基的喜庆日子变成自己的忌日,没心思的忠心耿耿,有心思的望风而动。

    只可惜举棋不定的人,往往不得好死,陆重霜想着,微微一笑。

    你觉得顾鸿云揣的是什么心思?她面容带笑地问李柚。

    小人不敢乱下猜测。李柚伏身。他的心是黑是白,还需殿下定夺。

    忽而窗外来了一阵风,白梅簌簌落了一地。

    那抹被悬着的春日浮萍般的淡绿纱幔被吹得卷起,泠泠的风夹带着隐秘的花香袭了进来,杯中酒液微晃,屋内人鬓边的碎发起起落落。

    葶花。陆重霜回眸。将带来的几位男侍领来给大人瞧一眼,好给鸿胪寺添几个打杂的仆役。

    不必带进来了,李柚说。恰好典客署来跟我抱怨说顾公子那儿缺人,她们忙不过来直接送去那儿吧。

    陆重霜笑了下,眼眸沉沉的仿佛结着一层薄冰的湖泊。

    隔了一会儿,李柚也笑了起来。

    这样的天气,应当喝点热酒,吃点新烤的羊肉。李柚抚了一下脸侧的碎发,将它们塞回头巾。

    她望着面前贵不可言的皇女,还有她乌云般的黑发上插着的成对的多宝琉璃钗曾经一起带头巾的人,此时带上了玉石,也回到了她应当要去的地方。两人相差八九岁,彼时相遇,李柚暗暗地将她视作胞妹,可皇家的人哪会是她的妹妹,踏入长安城的第一步便注定她们是两类人。

    有机会在城郊寻个酒肆,陆重霜说,暮春不错。

    暮春策马出城,在野郊挂着番旗的酒肆吃两口新鲜鱼脍,喝几杯绿蚁酒,待到微醺,牵马在碧绿的草上缓缓地走的确是一桩美事。

    分别前,李柚在陆重霜身侧低声添一句:殿下日后要多保重,未来的路上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围在您身边,但能交心的,将越来越少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为一个利字。

    陆重霜微微停一步,语气平静地说:包括你?

    包括我。李柚呵呵笑着,躬身行礼。

    长庚苦苦守了好几个时辰,才盼到归来的车队。他疾步向前,先看到的是板着脸的葶花,继而门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主子的半张脸。

    车内的陆重霜瞟他一眼,极淡的笑了。

    长庚正打算双膝跪下、两手撑地,给主子当下车的脚蹬,却被她唇中轻轻的一声过来捆住了心神。

    她伸出手,示意他上前搀扶。

    长庚微微抿唇,握住她的手,如同扶住一枝梅。

    殿内早已焚起香炉,干燥的沉香木在金炉内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呛人,反而有种融融的暖意。

    长庚解开陆重霜身上的狐裘大氅挂在香炉边熏衣,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声:殿下今日可见到了那突厥蛮子?

    陆重霜看着他,道:吃醋了?

    长庚双眸低垂,快步走回主子身边,单膝跪地,捧起她的脚脱去鞋袜,不敢。

    为夏文宣与沈怀南吃醋便算了,怎么连突厥人的醋也吃?

    她其实没打算去见顾鸿云,只是故意当着长庚的面说要去瞧别的男人谁叫他吃醋的模样那样可爱。

    长庚不敢,他重复,悄悄转了话题,左宗主方才交与我一封信,要我呈给殿下。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笺。

    陆重霜接过,细细看完,语调骤然降了几分:谁让你拆的信?

    长庚嗓子一涩,慌忙辩解道:臣只是怕殿下读信不便,绝无窥视殿下他急匆匆地说着,狠辣的巴掌刚要往脸上甩,就被陆重霜眼疾手快地擒住腕骨。

    她的指腹一寸寸地蹭着他白皙的肌肤,柔声道:可别把脸打坏了,我会心疼的。

    说完,陆重霜奖励似的让长庚抬起头,在唇上留下一个痴缠的吻。

    不怪他,是左无妗的秘信让她失控了。

    火烧东西市,刺杀尚书令,嫁祸吴王陆怜清,推责晋王陆重霜陆照月,我的好姐姐,你的口味可真不小啊。

    既然如此,莫怪我将计就计。

    (如果有人在看留个评论好不好,不用送珠,评论区打个句号就行。给读者老爷们卑微打滚耍杂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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