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淋漓 (一)(1/1)

    大雨淋漓  (一)

    几天了?廊道挂着的灯笼旁,忽得萌生出一个低微的女声,悄然询问起身旁共事的女婢。夜里蒸腾的热气无孔不入,适逢接连不断的暴雨,更是难耐,她这边刚问完,便捻起腰间的巾帕擦了擦颈上的细汗。

    第六天。身边人答,声音较之她更低上一分。医师说再不醒,殿下恐怕

    嘘。那女婢比了个手势,朝周围望了望。她见四下无人,方才继续说。想起来都吓人,内侍大人居然骑马直接带车闯进来,险些踏死人。

    你是没瞧见屋里的情形,接话人答,殿下的披风一抖开,全是血,那几个宫里赶来的医师汗流得比殿下的血还多。

    真这样,夏公子岂不是要守寡?

    谁说不是呢。

    真可怜,夏公子嫁进来好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一转眼竟说着,她停顿片刻,再开口转了话题。差人可查出名堂了?

    这我哪知道。

    你不是在葶花总管身边做事的嘛。

    反正总能查出来。回话的人似是没了兴致,恹恹地敷衍起身边人。殿下贵为晋王,又是夏宰相的儿媳,这两重大山一压,刑部的各位贵人岂不是跟背后贴了催命符一样。

    你说得对。问话人长吁一口气,望向长廊外。

    高悬的灯笼在笔直砸落的暴雨中轻轻摇摆,仿若颊边一小团被打湿的红胭脂。

    鸾和二十年,注定是大楚历史上尤为不平凡的一年。

    那年的春夏之交,连续不断的暴雨席卷皇城,鸾和女帝因病废止原先计划举行的七日大酺,太女陆照月代理朝政。吴王陆怜清适逢此时有孕,按例归家休养,半月不朝。

    以及,晋王陆重霜遇刺,病危。

    本来夜已如此深,夏文宣应当回屋睡下,可他如何都睡不着,便守在陆重霜床边读书。事实上夏文宣并未读进去什么,坐了一会儿,反而手拿书卷发起呆。他一直望着淡绿的窗纱飘拂进屋,飘飘摇摇,倒像吹进一阵青绿色的瘴气。

    今早,夏鸢的贴身的侍从带了不少滋补药材来到晋王府,寒暄一番后,同夏文宣提及将来的计划。

    话里的意思夏文宣在清楚不过。

    陆重霜遇刺昏迷已成定局,万一就这样去了,他也要有个打算。

    以夏文宣的身份,哪怕不幸成了鳏夫,老老实实服完丧,再在家里躲个一年半载,自有大把及第的考生愿意在夏府门前跪个三天三夜,只为求娶世家公子。至于娶回家后如何对待,全看夏鸢对自家儿子有多看重。

    阿娘老糊涂了,派你来谈这个,也不怕传出去说我克妻。夏文宣冷着脸。你回去跟阿娘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些杀手,查清楚到底是谁家走狗如此大胆,竟敢打晋王府的主意除此之外,余下的不值一提。

    他用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将来人打发走,表面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日常事务,实则心乱如麻。

    在这个争权夺利的节骨眼上,女帝患病、吴王有孕、晋王遇刺,太医署的医师们也是三头轮换着跑。她要是这样一睡不醒,真等到陆照月登基,夏文宣也不晓得自己能护她到几时。

    没了妻主的男人彷如丧家之犬,着实可悲,空有满腹经纶,毫无用武之地。

    青娘不会抛下我的,对吧。他拧干帕子,擦净陆重霜冷汗涔涔的额头,又俯下身,素净的面颊轻轻挨上她的脖颈,悄然说。我信你,青娘,我见你第一眼就决定跟着你

    千万别抛下我。他又说了一遍。阿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必然不会容许我自缢去陪你,可我更不想改嫁给别的女人,她绝对又老又丑、命里克夫、小侍成群,反正不会有你这么美、这么好文宣求你了青娘,你要好好的,绝不许抛下我。

    说完,夏文宣停了下来,默默匍匐在她肩头,幻想她突然睁开眼,带着往常漫不经心的浅笑,用冰凉的手摸摸他的面颊。

    可惜他等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生。

    风还在刮,淡绿色的窗纱在房内缓缓地散了开来,抚过朱红的梁柱。夏文宣嗅到雨夜旖旎的潮湿,以及屋内淡淡的血腥味。那一刻他没有嫌弃伤口的血腥味,只静静靠着,尽管他是一个看到下人的上衫沾上泥点都会狠狠蹙眉的矜贵公子。

    如果当时我在她身边就好了,夏文宣不由想。

    第二日巳初,葶花进屋帮陆重霜擦拭身子。她原以为没人在,便径直挑帘走入,却恰好撞上坐在她床边的夏文宣。葶花不知道他是彻夜未曾阖眼,还是今个儿早早醒了,但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人长吁。

    雨未停,她的脚步声在密集的雨声旁宛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鼓点。

    公子,她行礼。

    夏文宣转头看向她,道:你来了。

    少年发髻松散地坐在床边,与床榻上沉睡不醒的女子十指紧扣,俨然是一觉睡醒,尚未梳洗的模样。

    公子去用朝食吧,这里有婢子守着。葶花道。

    好倘若她醒了,你即刻派人来。夏文宣稍稍偏过脸,耳根稍红,声音细若蚊蝇。我想让青娘一觉醒来就看见我。

    葶花低着脑袋,偷偷笑了下。

    对了,夏文宣看向葶花,神色肃然,长庚问出话了没?

    葶花道:长庚仍在地牢里住着。

    那就是还没问出来,夏文宣冷笑,没用的东西,还自称是近侍,连给青娘挡刀子都不会。让他正午前去春泣那儿领二十马鞭,罚完了再回地牢审贼人。

    公子葶花微微皱眉,踧踖不安地站在原处。

    她虽与长庚不和,但同直属于晋王,要罚,那也只有陆重霜开口才能罚。

    你不服?夏文宣抬了抬声调。

    婢子不敢。

    你记住,我是青娘的正君。青娘不在,我便是晋王府的当家人。夏文宣淡淡道。我的意思,就是青娘的意思。

    是,婢子明白。

    还有事?夏文宣问。

    葶花犹豫片刻,低声道:沈公子求见。

    沈公子?什么沈公子?

    是渠州刺史的大公子,沈怀南。葶花解释。不过现在要改称为左补阙之子,几日前刚调完职。

    夏文宣不知沈怀南与陆重霜之间的交易,全当是母亲夏鸢为给自己拉拢陪床的小侍做得手脚,因而神色轻慢:他来做什么?

    婢子不知。

    你叫他先在南厢房等着,我用了朝食再去见他。

    喏。葶花毕恭毕敬。

    那这里先由你照顾,夏文宣边说边看向陆重霜,神态柔和下来,我去去就来。

    他起身,挑起垂地的纱帘。贴身小侍急忙上前,手提一个防风的薄绢灯笼,引他出屋。木门一拉,他的衣袍鼓了起来,额上的碎发被吹得散乱。

    葶花隔着纱帘遥遥看着这个年纪比殿下还小一些的少年郎,忽而有些难过。他与自己和长庚不同,他俩是将命卖给殿下的人,而夏公子才嫁进王府就可能守寡,多少令人叹惋。

    她想着,取下帕子浸湿,转而坐在床边,想帮主子擦拭面庞。也正在此刻,原先沉睡的女子猛然举起手,擒住她的手腕。

    葶花险些惊叫出声,然而陆重霜的动作比葶花要快,手腕一抬,中指和食指一齐点在她的唇上,示意她先别出声。

    好一场大梦啊。陆重霜眯起眼,活像只打哈欠的猫。

    殿、殿下。葶花发起哆嗦。您醒了婢子这就去·

    哪儿都别去,伤口还疼着呢。陆重霜道。我睡了几日?

    葶花轻声答:足足七日。

    怪不得我浑身疼。陆重霜笑了下。这七日可有大事发生?

    有,葶花答,圣上因病不朝,太女代为理政,吴王有孕,刑部正在追查刺客的来由,侍卫队活捉的刺客被关在地牢,长庚在审。

    审出什么没?

    葶花摇头。

    罢了,也不指望长庚。养条狗忠心就好,扔根骨头给他,他知道乖乖摇尾巴。陆重霜满不在乎的模样。你莫要告诉文宣我醒了,我等他回来再睁眼,他想当第一个瞧见我醒的人。

    殿下,夏公子他葶花欲言又止。

    陆重霜打断她:文宣是我的正君,他想做什么就放手让他做,要连这点威信都没,将来怎么当后宫之主。

    是。

    还有,我醒这件事,不容许传出去半点风声。要是被我发现有哪个奴婢多嘴,往后晋王府就只有剜了舌的仆役。

    婢子明白。

    陆重霜露出满意的微笑,沉住气,让陆照月再风光一会儿,好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殿下怀疑是

    陆重霜微微一笑,指腹点住葶花的双唇。她陆照月也不瞧瞧自己的模样,也配阴我。若没有我,突厥人早已经打到秦州了,哪还有她陆照月东宫三千侍君葶花,大楚离不开三位宰相,也离不了我。

    殿下。葶花呢喃。

    陆重霜发冷的右手缓缓抚摸她温热的面颊,悠悠然吐出六个字:本王欲杀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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