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乱 (十)(1/1)

     长安乱  (十)

    沿她的指尖向前眺望,一直走到西移金乌的尽头,便是金沙遍地的漠北,是大楚朝的边境。

    葶花从未到过塞外。当年主子奉旨带兵奔赴一场时人瞧去必死无疑的战役时,她领命留守京城,整日为晋王府的未来精打细算,偶尔会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总冷着脸,一瞧便晓得不好亲近的女孩。

    彼时晋王府落魄,没太多钱财,她常要一壶绿酒,听乐坊的伎人幽幽弹唱穷草孤城纱如雪。家中亲眷早作猢狲散,老母劝其改投别主,活像被狠抽一鞭的陀螺,而幼妹顽劣、不爱读书,成日惹是生非。

    会有那么一日的,陛下。坐在陆重霜身侧的葶花回过神,轻轻地说。

    陆重霜转过脸,由衷地笑了下,转瞬即逝。

    葶花,你怎么还没成家?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似是心血来潮。

    葶花拨了拨鬓发,轻声道:回陛下,婢子还没寻到好人家。

    的确,这种事急不得。陆重霜道。你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好儿郎,记得同朕说。

    葶花低着头,是。

    她本想说成家与否皆是不打紧的事儿,转念又一思量,便将这些无聊话统统咽了下去。

    好了,把头抬起来,陆重霜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清透的眸子看着她,从今往后你便是当总管的人,别总低着头。

    葶花眼神有些朦胧,又轻轻应了声是。

    太白之变后,经过短暂的休整,负责掌测天文、考定历法,选定祭祀、冠婚等重大典礼日期的太史局上书,将举行登基大典的吉日呈报新帝,新帝批阅,礼部随之以最快速度筹备仪式。所谓事莫大于正位,礼莫盛于改元,手头上不管有其他什么事,都不如新帝继位来得重要。

    前些日子闭门不出的大楚三宰相,也一一收到宫内传令,前往两仪殿召开政事堂会议。

    日头正好,太阳底下的人仿佛坐在热烘烘的暖炉中,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大口喘气,爽快的风一阵接一阵,吹走先前接连暴雨带来的阴潮。

    天晴是个好兆头,免得野郊的土路泥泞,城内的青石路打滑。

    陆重霜以先前沈念安的奏对为蓝本,命夏鸢主持推行检括户口的新令,任用沈念安推举的周悦为监察史,又命另一位被推举的官员陈蒲若去往南方勘察疫灾。

    夏鸢听闻自己负责主持新令推行,面上隐有喜色,正想趁此机会以功劳显著为名,将两位女儿调回长安,然而下一刻得知是沈念安向新帝推举周悦任监察史,眼角的余光轻轻扫过另一侧的沈宰相,本就若有若无的喜色愈发淡上几分。

    沈念安哑巴吃黄连,一口气生吞七八根的苦。

    此外,鸾和女帝迁往洛阳的事宜也被提上日程。

    令夏鸢与沈念安意外的是,陆重霜点名将此事交由于雁璃督查。逼宫退位的太上皇移驾洛阳颐养天年,此事可大可小,不过具体的仪仗自有礼部各司负责,督查看似是赋闲的职务,可一细想于雁璃先太女婆婆的身份,其中又大有玄机。

    沈宰相前些日子来见朕,论管仲为人,朕深有感触。陆重霜看着于雁璃,声音轻柔。朕希望,你们都能是大楚的管仲。

    于雁璃喜怒不形于色,恭顺地再三行礼。

    沈念安心弦稍稍一松,感慨圣上是将自己先前的奏对听进了耳朵,愿意放于雁璃一马。

    是时,葶花来报,道是吴王陆怜清等在殿外。她是陆重霜特意招来的,正巧在与几位宰相议完正事,预备明里暗里好好敲打一番的时刻。

    请她进来,陆重霜道。

    话音刚落,殿下的几位宰相一时神色各异。

    沈念安眉头稍蹙、面露疑色,夏鸢则显得有些局促,目光时不时扫过陆重霜的面庞,企图从她的脸上读出对吴王陆怜清的态度。于雁璃的举措最为奇怪,她抬手,佯装不适,遮住半个面颊使劲咳嗽两声,紧跟着收手,正襟危坐,目光跟随吴王进殿。

    陆怜清有孕在身,身为女帝的姊妹,可在孕期免除行礼。纵然如此,她依旧吃力地向端坐主位的陆重霜行大礼,额头一层薄汗。

    阿姊过来坐,陆重霜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

    陆怜清脚步僵在原地不敢动弹。自己与陆重霜的关系究竟如何,在座者心知肚明,何德何能担得起陆重霜一句阿姊。

    阿姊是怀孕怀得连耳朵都背了?过来坐。陆重霜道。

    陆怜清屏息,趋步走到陆重霜身侧。

    腹中的孩儿可还好?几个月了?陆重霜说着,往陆怜清隆起的腹部伸手。

    陆怜清惊得往后退缩半步,陆重霜也未将手再往前探,悬在半空。

    陆重霜抬眼,神态似笑非笑。

    怜清近来体乏,怕害圣人沾染病气。陆怜清急忙说,神色恭顺。

    陆重霜鼻翼发出一声轻哼,收回手,又当着三位宰相的面对陆怜清说:莲雾公子因身子不适,歇在了大明宫,寒川公子正照顾着。过些日子病好了,朕便派人送他回府,还望阿姊莫要挂念。

    陆怜清道:多谢陛下,能在宫中休养是莲雾三生修来的福分。

    还要多谢于宰相,陆重霜执起陆怜清的手,看向于雁璃,于宰相教导有方,寒川公子有礼有节,见莲雾公子身体不适,自愿留在宫中照顾。

    臣不敢。于雁璃起身行礼。犬子有幸得圣人挂念,臣感激不尽。

    陆重霜松开陆怜清发凉的手,并未答话。

    敢与不敢,不看话语,看行迹。

    她带饵的鱼钩已经放出去了,聪明的鱼儿是不会咬的。

    入夜,陆重霜歇在自己的寝殿,睡前命人去温米酒来,想小酌一杯热酒。

    今晚长庚当职,寝宫内走动的多为他手下的侍从。

    陆重霜右手举杯,左手食指对准手中剔透的水晶杯,言笑晏晏地询问一侧眉目清秀的奴从,你来,告诉朕,这杯子是青色,还是赭黄色?

    当值的奴仆沉默良久,磕磕绊绊地答:回陛下,是赭黄色的。

    赭黄色是天子色,亦是龙袍上的色彩,故而他如此回答。

    不对,是绯紫色。陆重霜故作姿态地挑眉。你这眼睛如此不好使,干脆不要了吧。

    奴仆听闻,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

    怎么,一句话都说不出了?陆重霜放下酒盏。

    那小奴生怕自己被活活挖眼,连魂都没有了,哪里还顾得上说话,只不要命似的磕头,偌大的殿宇只听他一人咚咚咚地磕头声。

    陆重霜抬脚踹向五体投地的小侍,笑骂道:赶紧滚吧,蠢货!

    话音刚落,奴从如蒙大赦,又是几回叩拜后,步履匆匆地退出寝殿。

    长庚在一旁静静看着,竟淡淡笑起来。

    陛下今日遇到什么喜事了?他单膝跪下,服侍主子脱去鞋袜。

    长庚,天下最快活的事儿莫过如此呀。陆重霜撑着床榻,身子微仰,长舒一口气。我说白,没人敢说黑,我指鹿为马,天下人都要将鹿认作是马。大殿之上,我说莲雾身子不适,歇在大明宫,寒川公子正照顾着。在座的,那陆怜清,那于雁璃,夏鸢跟沈念安,谁不清楚我的话的真假,但她敢说嘛?不敢,不但不敢,还要千恩万谢,称颂朕的仁爱有趣,真的有趣。

    陛下开心便好。长庚微笑。

    更开心还在后头,陆重霜撩开长庚披散的长发,我可是个很记仇的人。

    虽事发突然,登基典礼筹备不够,这大典也因其久违的庄重受世人敬仰。参加祭祀的人员皆清斋一宿,洁身静心以示诚敬。一鼓开宫门城门,二鼓召集文武百官,三鼓奏请出发。仪仗绵长,光是弹奏雅乐的乐工便有五百余人,纵然站在宫墙上,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天子着赭黄色龙袍祀圜丘,祭告天地宗社,一如鸾和帝退位诏书所言此乃昊天之为。又于大殿传玺,执行对皇帝的册立,继而在大典上受百官朝拜,群臣高呼万岁。

    晋王府众人入主太极宫,夏文宣封帝君,史称文德帝君夏氏。

    宫内各项仪制与晋王府略有不同,分女官与内侍,其中界限分明。

    女官由葶花统领,负责帝王饮食起居,一些隐蔽的内诏也从她们这里发放。

    内侍长官仍由长庚担任,主管后宫事宜。宫中各司听帝君调遣,而内侍只听命于女帝,他们服侍有封号的公子们,亦监管发放公子们的月俸,递交女帝的赏赐等。

    帝君迁入宫中的各项事宜,便是葶花统筹后交予长庚,再是长庚命人打点,最后由夏文宣的身边人确认无误。

    入主皇宫、封为帝君,是夏文宣自小被教导的理想,可真在寝殿坐下了,那种不真切的恍惚感才奔涌而来。他在殿内四处巡视,偶尔仰着脑袋张望梁上雕刻的围着凤凰腾飞的蛟龙,也只有这种时候,他身上才会有些十六岁少年郎的孩子气。

    这是哪儿来的?夏文宣指向床榻旁系着的胭脂色香囊。

    殿内负责布置的奴仆还未离去,听帝君发话,赶忙上前行礼。

    回帝君,这是用来祛祟辟邪的。那人答。

    夏文宣听闻,凑上去闻了闻,觉得香气甚是熟悉。

    用的什么香料?他问。

    这可难住小人了,奴从道,熏香都是内务统一发的,当然,给您用的尤为精贵。

    夏文宣摘下香囊,拿在手里反复去闻,隐约觉得里头藏着丁香的气味。

    他这下才明白为何会感觉香气熟悉陆重霜常用的香料里有一味便是丁香,她思虑过重,常用丁香等物开九窍、舒郁气。

    夏文宣将胭脂色绢帛织造的香囊压在枕边,觉得日后她不在身边的晚上,都能闻一闻香囊的味道,然后一直想她。

    (终于开宫斗篇了,重霜登上帝位后涉及政策官制权斗的内容十有八九会有纰漏,还请读者老爷手下留情,全当没瞧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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