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六)(1/1)

    定风波  (六)

    她说完,默默望向半掩的窗牖。

    夜雨瑟瑟落,缠绵悱恻,风入,云山蓝纱帐悠然浮动,风灯罩着的一点暖色映在纱帘,明暗流转,自成云影天光。

    这几卷剑南进贡的纱原先预备供给帝君寝殿作帷幔,丈量后,稍有剩余,便分发给后宫的南山公子与翠微公子。骆子实着实喜欢,又以为是寻常物什,便问了两句可还有多。下人则告诉他,此纱是罕见的贡品,先织祥云纹再染云山蓝,染后不收,要被春日绵密的雨水浸湿一日,才能有这般如云雾般缠绵的青蓝,色泽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能算作贡品。

    听闻此言,骆子实不觉讶然,暗自感慨了几句皇家奢靡。

    而后不知怎得,骆子实的无心之言竟传到了文德帝君耳中,他分明记得自己没同送纱的宫人说起过,只与殿内的几个打杂小侍闲聊了几句。

    翌日,帝君召他入殿,询问起圣人近况,骆子实一五一十答了。帝君听后并未多言,只遣人将自己殿内的半数软罗赠予他。

    几十丈纱罗作了围帐,骆子实没几日便忘却此事,自然也没多余的心思吹枕边风。不过,若他同圣人提了,陆重霜想得必然会比骆子实多出不少。

    我想,泠公子不会怪您的,更不希望您因他难过。沉寂良久,骆子实默默伸出手,搭在她的手背。

    你不该再提泠,他已经死了,陆重霜道,活人如何能知晓死人的心思?骆子实,你又在说蠢话。

    骆子实语塞。

    卿卿,我说了,我是个向前的人,你不必安抚我。她顿了会儿,又补充。凡失去的,我都会再得到。

    骆子实默默听完,眉眼低垂着执起她的手,双手合拢,将她的手捂在掌心,带着一丝僭越的惶恐同她轻轻道:子实没有什么能给陛下的,唯愿凤神保佑圣人福寿万年,也望四方诸神庇佑大楚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他再抬头,恍然间发觉她的眼眸似乎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兴许是夜太湿了。

    一如既往,五更,陆重霜天未亮便要洗漱上朝。

    大楚的常参较为随意,女帝勤勉,朝会自然水涨船高。回想鸾和朝时,十日一朝司空见惯,有时半月一朝、一月一朝。到了凤泽朝,三日一常朝,五日一大朝,入閤问话不断。

    陆重霜自小习武,体格健硕,又是精力旺盛的岁数,朝会从不告病,在殿内批阅大臣上书的议、表,独坐一整日也不嫌烦。

    每逢入閤,大臣时常战战兢兢立于殿外,等候她的召对与问政。有时,被召见的官员太多,宫中女官需叫婢女搬来椅子,好让奏对的官员依次坐好,等候女帝面见。

    臣子除却自己上书的事宜,还要熟知同僚递上去的表与反对者的政见,以免女帝询问。政事芜杂,陆重霜却从未记错。她清楚每一份上书的内容,奏对时,常常冷不然命左右寻出几份书卷,摊在朝臣眼底,面色时而和风细雨,时而电闪雷鸣,逼得诸臣子冷汗涔涔。

    几次三番下来,有资格入閤的大臣都会提前准备一张写满提要的纸,塞在袖子里,上了岁数的臣子可能要准备两张。

    到了官员放旬假,她还要亲自巡视禁军,甚至抽出几日带兵操练。

    直达的密令亦是前所未有的多。依制,涉及机密的封事需提前三日向门下汇报,由长官亲押,身为侍中令的沈念安最是明白。

    从太液池一朝惊变到于家满门入狱候审,倘若这还不能被称之为变天,还有什么能?

    夜深人静,沈念安忆起沈怀南中元祭祀递来的那句含义模糊的话夏宰相次月或托病不朝,或离京探女于家已经倒了,她夏家会退吗?沈念安愿意等着看。

    直至下月中旬礼节性的望朝完毕,陆重霜才愿意放过臣子们,下令取消后半月的入閤问政,也给自己休憩的机会。

    惠风和畅,不如跑马。

    整个夏日陆重霜过得都不大舒坦。太极宫地势低,易积水,远不如大明宫开阔干爽。听雨虽雅致,可遇上百虫萌动,再多的雅兴也得为廊下的蟾蜍让道。

    难得今日天空干净得不见云彩,初升的太阳停在山头,陆重霜着一身乌梅紫的窄袖袍,骑着枣红马,在草场闲适地小跑。她去了繁重的假髻,将长发堆到一处,用巾子包起来,两条低低垂着的细绳在脑后打结,露出整个额头与脖颈。

    有些日子没跑马了,花俏的技巧略显生疏。

    她牵紧缰绳,来回作了几次标准的骑兵冲锋,又操纵着枣红马平地飞跃,而后放慢步调,所幸放开缰绳,依靠双足踩着马镫把控方向,空手比划起拉弓搭箭的姿势,冲远处放箭。

    圣上!

    正当陆重霜乐在其中时,葶花突然求见。

    内宫女官品阶不同,衣着颜色不同,极好认。

    陆重霜勒马,伴随一声嘶鸣,马蹄绕着葶花兜了几圈,渐渐停下。

    圣人,阿史那勒拉请见。葶花快步走近。事关与突厥的协定,鸿胪寺紧急将请见的帖送过来了。

    陆重霜困惑不已。她谁?

    葶花答:上月初的奏议,鸿胪寺递来的。

    陆重霜这才有了印象。

    依鸾和十八年突厥战败的协定,她们得给大楚进贡三载,牛马羊无数。尤其是马匹,精锐的骑兵离不开良驹,大楚的公马需要草原强悍的母马来繁衍子嗣。此番伊然可汗派女儿作为使臣来访,大抵是想来估算未来三年,两族之间是战是和。

    是阿史那摄图的姐姐还是妹妹?陆重霜问。

    妹妹,葶花将卷轴展开,呈给陆重霜,伊然可汗的子嗣中,她是最小的那个。

    陆重霜接过,细细读完,将其抛回。

    既然如此,那就传令下去趁草盛马肥,与这位突厥公主赛场马球吧。她调转方向,朗声冲葶花道。把贵人们与她们族内的儿郎都召集起来,就当替代那些秋日衰败的花儿,点缀这场宴会。要是两族交好,还能选些合适的男子远嫁。顺带给她们一个往朕后宫塞人的机会。

    喏。葶花行礼。

    看她们进献族里的男儿,货郎般互相攀比攻讦真是有趣!语罢,陆重霜忽而畅快地笑出声。

    她抽出马鞭高高甩动,朝远方山头橙红的太阳狂奔而去。发间扎牢的绳结迎风而散,幅巾被远远抛在疾驰的马蹄后,发髻松散了半边,黑云低垂,压在她的鬓角。

    宫人们惊呼,吓得急忙撩起长裙去追马,口中高喊着:圣人!圣人!快停下!席卷一切的风高高扬起了她们轻薄的衫裙,在女官们惊慌地追逐中,仿若旗帜猎猎作响。

    葶花默默站在原处,望着主子渐远的身影湮灭在日光中,恰如锅炉内的融金。

    预备趁马球赛暗中鼓动臣子进献儿郎入后宫的事,陆重霜决定亲自与夏文宣说,顺带看看他身子如何。

    到寝殿,他正钻研棋谱。

    刚洗过发,披散在肩头晾着,尚未拧干的水珠子沿着衣襟往下淌。他将书卷横在两膝,面前支起案几,摆好棋盘,图中二者的对弈已然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陆重霜见他右手捻着棋子暗自琢磨,发尾的水珠湿透了领子也没发觉。

    陆重霜蹑手蹑脚走过去,撩起少年仍湿乎乎的长发,面颊挨过去,吻在面颊。

    夏文宣见她来,愣了愣,才露出得体的微笑,起身欲拜。

    陆重霜心情正好,拉着他的手止住行礼,顺势朝前走了两步,斜坐他身侧,小姑娘似的翘起脚,来回晃动。

    许久没见了。夏文宣苦笑着长吁。

    是吗。陆重霜随口应他。

    她忙起公务,三天过得像一天,自然不懂后宫苦闷。

    青娘来,是有事?他一句话掰开揉碎成两段,审慎地掩盖自己的小心思。

    陆重霜拨弄着棋子,坦然道:我意欲给突厥公主办一场马球赛,物色和亲的人选,趁机召选些合适的男子入宫。葶花已将此事传令下去,但仍需你留心照管。

    一粒粒漆黑发亮的玉石子被她拿捏,漫不经心地把玩,夏文宣听着棋瓮中时断时续的脆响,心弦微颤。

    是留心和亲的人选,还是入宫的?他问。

    自然是入宫的。陆重霜答。你统领后宫,与其我选,不如你选,免得日后脾性不和,生出许多麻烦事。

    夏文宣淡淡说了句。青娘也不先问问我。

    问他?有什么好问他的?陆重霜压根没想过。

    见她满脸困惑,夏文宣垂下头,一股凉意藤蔓似的爬满了心尖。

    青娘想要什么样子公子?他抬起脸,突然冲她笑了笑。

    陆重霜本想说像你一样的公子,可她望向夏文宣,忽而觉得他沉静的眼眸似是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便不由自主地改口说:乖巧懂事即可。

    好。夏文宣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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