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3)

    傅缨在他挨着自己嘴唇之前挡住了他的脸,对方的眼睫忽闪了两下,以苦笑盖过痛意:“嫌脏?”

    夏季三伏天最燠热的时候,正午夜总能被滚浪催醒,虞韶和傅缨曾商量着将竹席铺到过堂风途经的巷道上露天而眠,并肩躺着,听着声声蝉鸣咬着耳朵交换一些闲事闲语。中间摆一只焚香驱蚊的鎏金博山铜香炉,结果蚊虫还是肆虐得厉害,躺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抱起竹席各回各家去了。镇子附近的戏班也总在这个时候登台献出几场不收费的公演,戏台子临湖,与对称水影拼在一起如龙王庙一般,残荷被水汽蒸得馥郁清香,乘乌篷船过去是最佳的观赏方式。虞韶曾经看着看着就捏起嗓子学唱了几句,傅缨跟着在旁边拍船桨,不知是想合拍子还是单纯想添乱。

    为什么要救他?虞韶受此对待恐怕一部分原因要归于傅缨,她升得太快,动作太大,公事私事又都干净得捏不到把柄,跟她有过十几年深厚情谊的虞韶正是恰当的撬入口。——倘若有只小动物因沾染了你的气息而被敌对者撕咬,哪怕出于维护自己脸面的需要你也不该放任不理。

    她在自己根基已经较为稳固时动手,一并将盘枝错落的背后指使拔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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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误自此开始。

    分离也在夏季。城里派人来要接他们回双亲身边去,两个孩子乘一辆车。虞韶觉得略有些心烦意乱,又不知该说什么,转眼瞧见傅缨的侧脸,突就鬼使神差,低头嘴唇在她脸侧轻触了一下,她转过头来,看不出什么表情。虞韶那时候以为小姑娘脸皮薄被他吓着了,尴尬羞赧地连连道歉,回府后还寄了赔礼过去。如今想来那神情完全是近似冷酷的审视,像一个对猫不感兴趣又说不上厌恶的人,走街上突然被野猫缠住大献殷勤,思索着是随手摸一把还是一脚踢开。只是当时,却被他一厢情愿当成了羞怯之下的不知所措。

    倘若虞韶生在普通人家,倒还能凭他的学识和才华在哪所新式学校谋一份教职,领一份不低的工资,到了合适年龄结婚生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但终究不是,当他跨出虞宅大门,敌对者与竞争者的目光一块对准了他,有的人想报复旧仇,有的人想撬开他的嘴得出秘密,有的人只想享受凌辱落难者的快乐,毒蛇与鬣狗共谋,怨毒与算计混合,轮暴发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酒水被灌进口鼻,大烟被塞进神智,家养雀儿跌出笼子每一根羽毛浸入污泥里,他们叫他免费的娼妓,不要钱的婊子,狂欢持续了几个月,终于在这个冬夜于枪炮中结束。

    虞韶也曾发现傅缨这姑娘从小就面白心黑,曾经有个少年仗着身强体壮对他们出言不逊,第二天就哭着被母亲带进了药堂子里,据说是被某家的看门犬啃去了半小截拇指。虞韶一猜就知道是傅缨干的,找到她时,她正在塘口槐树下和一群同龄孩子挤在一起围观斗蛐蛐,她押的那只正巧赢了,就毫不犹豫将赌赢的钱收进衣兜里,抬起头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跟个没事人似的。

    性格上的差异其实早早就显出端倪。私塾有个教国学的老先生,偶尔提前放了课就挪步到塘口的槐树下一片斑驳树影里,以石砖代替醒木,拿腔拿调地讲起各类话本故事与历史演义来,幢幢叶影里不知藏了多少英雄美人,王侯将相。虞韶曾为虞姬之死与一代霸王项羽的陨落而感慨,傅缨更感兴趣的却是之后高祖刘邦的成皇建朝之史。或许还有更明显的,关于狩猎。虞韶一向对这种有关追逐与杀戮的活动兴致阑珊,傅缨不同,她热衷这个,准头又总是很好,无论弓箭,弹弓,还是从太爷爷房里偷偷顺出来的双管/猎/枪,只要被她带进后山里,总能轻易击穿山鸡的翅膀或者野兔的脑壳。

    夏季,总是夏季。家家户户都晒谷子的时节, 石板路被成摊谷粒挤得只剩羊肠小径。还有节日,以溢满艾蒿清香的五月初五端午为开端,中间度过七月初七的七夕,七月十五的中元,被八月十五的中秋画上一个半是枫红半是月黄的句号。一到了节日里两家的大人都忙碌起来,帮工在廊院里忙进忙出,两个帮不上忙的孩子走到哪儿都被驱赶,最后翻墙从后院溜进去,踩着石桌踮起脚,拽长脖子自后窗望进去,看着桌案上粽叶包裹的玲珑三角粽子变成中元鬼节祭祖用的烛台法器,又变成圆盘似的澄黄压花月饼。阳光透过镂空花窗照进去,洒一片斑驳光影,像灯下的皮影戏,又像旧话本里的小人像,遥远得恍如隔世。

    虞家和傅家的祖宅之间就隔了条石板台阶窄巷,实在离得很近,长在这家院子里的树能荫庇到隔壁院子去,两家孩子会熟络起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傅缨那时候还叫他哥哥呢,他口头上占着对方的便宜,行动上却没有半点年长者的自觉,成天带着人在镇子里跑来跑去地玩闹,从跳台阶、捉鬼、下(五子)棋、斗蛐蛐一系列孩子爱玩的开始,逐渐变得形影不离。镇子里满是青瓦灰墙,夹墙巷道一条接着一条,铺上石板路又蒙上槐树影,石狮子雕壑里长满苔痕,各家门檐下的红纱雕花灯笼到了第二年春节才会换下,坛子里的木槿花到了夏季开得犹如火团,一块看着他们长大。

    “是,”她很坦然地点头,“我现在带你去医院,好好洗干净,再做检查,如果染了什么病要尽早治疗。”

    虞韶坐回去,目光却不加收敛,有限空间里直直地瞅着傅缨。她放下的双手整齐交叠在膝上,后背像杨树干似的在软座里也保持笔直,外套给了他,身上只留着贴身制服,武装带斜过胸口收进细伶伶的腰间,枪/支和备用军刀别在腰带上触手可及,长发在脑后干净利落地收成俄式盘发,白净侧面像影影绰绰挂在枝桠上的月亮,右耳下一枚造型简单的耳钉——他记得这个,小时候一见面就有了,她母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迷信法子,说女孩单耳扎耳洞能保身体健康。

    傅缨出神地想了一阵,才收拢注意,放开了手。虞韶反捏住她的下颔,像一片乌云似的俯过来。

    她现在看着像个什么?……体面人?虞韶琢磨了半晌,只觉一股古怪又冰凉的触感在胸口摊开。

    这事说来奇怪,虞韶不记得和傅缨是怎么熟悉起来的,但是总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景。正值夏初,塘口的槐树枝繁叶茂,筛下一片雕花玻璃似的光斑拓在石板上随风摇曳,才十来岁的姑娘一身缝黑边的白短褂,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头发刚齐下巴,一边别到耳后去,流苏状的耳坠跟着摇曳,和善的微笑倒不像见他才露出,而是自始至终、面具似的挂在脸上。比她大几岁的虞韶当时也很难揣摩出这笑有何异常之处,只觉得对方就像剔透琉璃盏中一枚半剥了壳的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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