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1/1)

    安宁

    机票是夏衍仲订的,酒店也是夏衍仲订的,洲际25层高级套房,厚地毯严密地铺满了大堂外的各个角落,莫母对住处很是满意,进了房间,她一屁股坐在了真皮矮凳上,不住夸夏衍仲办事细致妥帖,还说:一家人这样和和美美多好。

    莫安安没接茬,眼下,她最在乎的是检查,但提了几句,当家的莫父很不以为然:人年纪大了都会记性变差,正常的,犯不上去医院。

    连莫母自己也不把这当回事,说要休整一天,隔日再去也不迟。反正医院就在那儿,又不会跑掉,早去晚去一样的。她这么说。

    至于夏衍仲,他只需讨得嘴上便宜,谁也不得罪,莫安安说话时,他讲去检查也好,这是安安的孝心,莫父莫母说话时,他讲说得也是,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不用太担心,正反话都被他说全乎了,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莫安安当即一个人去了走廊,她很失望,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敖衡,但转念一想,把电话拨给了莫康。莫康相亲结束正在家酣畅淋漓地打游戏,接电话时和莫父一样的不以为然,莫安安告诉他这样下去莫母可能会痴呆,他一边说老妈现在就呆呆的,再傻也傻不到哪去了,不慌,一边跟队友连麦叫他补蓝。

    电话那一端的打打杀杀声很嘈杂,莫安安不知道莫康还有没有在听她讲话,她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喂了两声,没人应。又等了片刻,听见莫康骂了句靠,粗鲁问她:还有事吗?我还忙着呢。

    这病遗传,莫安安说,如果她有问题,你我谁都逃不了。说完把电话挂了,手不住地抖。

    过了不到一分钟,莫康的电话回了过来,这次没了游戏背景音,他展现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成年人应有素养,认真问了疑似病名,说要查查资料,父母那边也不用莫安安着急了,他会去沟通。

    酒店里充斥着一股香味,像是茉莉、薄荷、檀香混合的味道,和其他的星级酒店没什么分别,兴许是因为喝了酒,这股高级的香味令莫安安感到头晕恶心,几次感觉胃里有东西往上顶,险些要吐。她迫不及待想离开这地方,和父母道了别,踏出电梯,莫安安走很快,一直走到玻璃门外,走入夜幕,她停住脚步,深深呼吸。

    夏衍仲紧跟在莫安安后面,她停,他也停了,安安,他叫道。

    地上落着双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叠在一起仿佛手牵着手。莫安安看着那串影子,怔怔地,问夏衍仲:今天几号?

    夏衍仲没料想她会突然发问,愣了一瞬:16号,他半开玩笑接着说:昨天刚发完工资,不会错。

    去办离婚那天是19号。莫安安说,差不多了。

    不用说是什么差不多了,夏衍仲也明白,他之所以请莫父莫母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差不多。

    夏衍仲慌乱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真快。

    快吗?莫安安眼睛从地面的影子处移开,望向夏衍仲:都说两个人在一起难,没想到散开更难。我从来没觉得30天这么长过。

    她的语调很平和,没有期盼、雀跃,也没有遗憾、不舍,像是公司里宣告令人精疲力尽的项目终于结束的项目经理,听得夏衍仲心里刺刺地作痛。我不想散,他低吼了一声,我不跟你散刚才敖衡把你拽到一边,就是说这个?

    莫安安:不是

    夏衍仲却已经情绪激动起来:冷静期是要过完了,但谁说我必须得同意?他妈姓敖的算什么东西,抢女人抢老子面前我就一定要点头吗?

    莫安安很怕他这样大声吵嚷,让她觉得恐惧,就像那天晚上,夏衍仲把她推到墙角,扬起一只手质直指着质问她。这种情形无形地放大了他们之间的生理悬殊,他是座能爆发熔岩的火山,莫安安只是棵脆弱的树,滚烫的岩浆随时可能把她吞没粉碎。

    保安过来了,打量了两人的穿着,客气地提醒夏衍仲说话注意音量。莫安安冷眼看着夏衍仲打发那保安,有好些话想解释,但又发现其实没有必要,正如很多次她都觉得夏衍仲懂了,如今看他还是没懂。

    或许今后他也不会懂。

    算了,莫安安深深看他一眼,讲不通,我不再讲了。

    说完,她便转身要走,夏衍仲急急地跟了几步,莫安安停下来,厌恶地瞪着他:你要逼我报警吗?

    她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在气还是怕,夏衍仲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原地站住,看莫安安坐上出租车,他上前喊道:不是要带妈检查吗?我陪你一起

    没有回应。

    车绝尘而去,尾灯转眼变成红色的小点,消失在了视界。

    莫安安人好像麻掉了,车拐了个弯,她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淌了下来。她感觉很难,太难了,生活好像要完全压倒她,每当她要试图挣扎,就会有新的难题跳出来,狠狠把她踹到在地。

    天还没暖起来,深夜的街道仍旧冷清,车窗外只有些衣着时髦的年轻男女偶尔簇拥着路过,笑着闹着,看样子目的地是附近那家知名夜店。莫安安经历过他们的年纪,却没有经历过这样蓬勃的青春。她心里一半羡慕,一半不平。

    怎么有的人生来就能过的轻松快乐,有些人连朝那个方向靠近一点点,都像跨越刀山火海那么难呢?

    为什么同样为人子女,有些被宠爱、被惯坏,有些却要从小做个大人,要懂事,要谦让,还要接受基因里的糟糕种子?

    的士司机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姐,人微胖,起初边开车边哼歌,不经意抬眼看了后视镜,发觉后座的女孩在哭,停住了听不出曲调的哼唱:姑娘,失恋啦?

    莫安安难为情地别过头,没搭腔。

    大姐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认同:嗐,多大点事儿啊,男人没了可以再找,就算不找,一个人就不能过啦?要是让我再年轻二十岁,我巴不得老天爷让我也失恋,最好一辈子离男人远远的。

    莫安安愣了愣,带着鼻音问:为什么?

    大姐递过去一包纸巾,示意莫安安擦脸:我看人不行,死男人赌博,结婚没几年就欠了一屁股外债,撇下我们母子俩自己跑去了广东。我每天都跑车跑到后半夜,为的就是多挣几个钱嘛,要不是男人也不至于这样子,累个半死,还要给儿子攒学费。她哼了几句歌,接着说:做学生的时候我就特迷张学友,想去他的演唱会,他来T市开唱好几回了,我要么因为上学,要么因为坐月子,要么因为工作,一直没去成。去年张学友又来,这次我开出租,时间自由了,可还是没去成。她娴熟地打着方向盘,儿子还没供出来,哪里舍得把一趟一趟跑出来的钱就这么花了嘛,我那几天拉了五六波去听演唱会的乘客,轮到自己,还是要在手机里听张学友。

    停经路口,大姐打开手机,音量开大,一段富有磁性的男声传了出来,带着上世纪的风情。她自己也在唱,唱得同手机播放的仿佛是两首曲子。

    莫安安静静地听着。

    说来奇怪,这个晚上,莫安安凄惶、郁愤,好像在哪里都遍寻不到安宁。在这辆普通的出租车上,在飘荡着的过气港乐和跑调哼唱声中,和一个素昧平生的出租司机待在一起,安宁却与她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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