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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苗小青的突然离家,像是对于大人的自作主张无声的示威。

    苗太太仿佛看到女儿那满不在乎的神情,无声地说:我不听你的话,你能怎么样?

    她头顶的神经一阵刺痛,像针在扎。

    饭桌上的人,对于苗小青离家回学校的事,所有人都是口径一致地夸赞,尤其是苗小青的小姨,“也就是高考那年生病失利了,这不又回到了她该在的位置。”说完看了苗太太一眼,对客人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个姐姐,对女儿真是尽心尽力地培养。二十多年没跟我们出去逛过街,喝过茶,青青吃的用的一定要她亲自过手才放心。学习上更是用心,信息不发达的年代,她到处找来卷子,自己做了一遍,筛选出一些不错的题,重新打印装订了给青青做。还有英语,以前找个外教不容易,我姐还能找到好些个,一个个面试,才找出一个满意的,每周末跟青青一对一的练习口语——”

    贺乾勇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儿子,眼里那常年累月的责怪和不满顿时消去,低声喃咕了一句:“原来学习好是这么来的?还以为——”

    话没说完,被年轻妻子轻轻踢了一脚,他闭上嘴,憨厚地笑了笑。

    苗伟峻从女儿走后,一直都沉着脸,这时却开口了,“从前有父母靠,现在她靠的就是自己了。”

    众人听着都以为是一句顺口接话的谦词,只有苗太太抬起眼皮,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她一直不说话,苗伟峻也若无其事地吃饭,气氛越来越尴尬。大家都放下筷子,纷纷告辞。

    一走出苗家,贺乾勇就问贺晖,“怎么回事?”

    贺晖猜到原因,但他不肯说出来,只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你跟人家出去了一趟,回来人就跑了,还不清楚?”贺乾勇说。

    贺晖掏出烟点上,透过烟雾看向湖边,今天这一出,让他意识到,起手他就走错了棋。一路布局,终于拿住了王后,这才发现他拿住的不是筹码,而是颗必输的子。

    他的心情糟透了。

    年轻继母见他抽烟,忙捂住儿子的鼻子,小步跑到车上躲起来。

    贺乾勇干脆也点了支烟,两人站在车旁吞云吐雾,没人在意车里那张嫌恶的脸。

    “我看你没什么希望,”贺乾勇说,“人家是博士,她说话你听得懂吗?话都听不懂还怎么结婚生娃过日子?”

    贺晖烦躁地掐灭烟,随即又想到,现在的情况,总比一开始不得其门而入的好。

    贺乾勇看他那一脸的执着,气怒道:“你怎么学习工作没这劲头?我丑话说在前头,他们家我再不来了。苗伟峻那个人,我看到他就难受。”

    说完他也掐灭烟头上车了。

    一上车,年轻的妻子说:“你现在信了,优秀的孩子都是这么培养出来的。当时我要去美国生,你不同意。如果是美籍,读国际学校,哪有那么大压力,考不上藤校,考清华北大总是容易的吧。”

    贺乾勇眼睛一瞪,“考上清华北大了之后呢?一个美国人怎么在中国找工作?头发长,见识短!”

    年轻妻子立刻叫起来,“你的儿子为什么还要找工作?”

    贺乾勇扫她一眼,“生他之前老子就跟你说清楚了,该签的你也签了,分红有,别的就不要争了。公司不是老子一个人的,阿晖的妈妈有一半,你给我记牢了。”

    年轻妻子死咬着唇,愤恨地望着他。

    贺乾勇毫不在意地转过头,放下车窗,头伸出去对站在车外的贺晖骂道:“还不赶紧给老子上车!”

    苗小青订了下午五点的航班,登机后三个小时,飞机落地。

    她走出机场,排队等出租车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北风的刺骨,像刀尖刮着脸颊。她只穿了件大衣,根本抵御不住零下十几二十度的严寒,站了几分钟,只觉得前胸后背都凉透了。

    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排到了,她上车把地址给司机看,司机呆了半晌,才说:“我是跑市内的。”

    “不跑长途?”苗小青去拉门把手要下车。

    “等等,”司机说,“800,过路费算我的。”

    苗小青又坐回去,“走吧。”

    车开出机场,苗小青新奇地望着沿途粗犷的大型雪雕,彩色灯光的映照下,白色的庞然巨物沉默地散出发威严。

    很快出租车就开上了高速,两旁是黑夜下白茫茫的平原,无尽地延伸到漆黑中。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苗小青靠着车窗,迫切地想进入睡眠状态。然而往常一上车就睡的她,此时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出租车又开了一段,连路灯都没了,窗外黑漆漆的,除了雪什么都看不见。

    大概司机开车也很无聊,开始跟她聊天,介绍她要去的那个城市。

    “原来是个资源城市,很多国企,煤矿都快挖到地心,出了好几起矿难,后来煤也挖不出来,十几万人都下岗了。”

    苗小青想到程然说的他父母都是下岗职工,于是问道:“那他们生活不是很困难?”

    “是啊,小城市嘛,人口流出多,流入少,没什么就业机会。”

    苗小青一时没接话。

    司机又接着说:“光是失业还没什么,心理上受不了那个落差啊。以前国企职工多体面,亲戚朋友都羡慕,说失业就失业了,过得还不如原来羡慕他们的人……”

    司机连篇累牍地叙述起了下岗工人的生活写照,交不起供暖费,蹭邻居的暖气;出摊儿的怕被熟人认出来,用帽子围巾遮得只剩双眼睛;冬夏寒暑都在打零工;冬天蔬菜贵,只吃白菜和土豆……

    苗小青不敢相信这是程然家的真实生活,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丝自卑和畏缩,反而有着任何情况下都能淡然自处的强大自信。

    她想到程然本科读的是基科班,那几乎是全国智商最高的学生汇集之地,几乎不比学习成绩,只比智商,悟性,天赋的地方——

    一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地方。

    程然基科班毕业后直博,苗小青知道轨迹相同的人,还有黎若谷,江教授,以及程然的老板夏教授。

    黎若谷算得上是一个研究方向的领头人,却没人谈过他的出身。

    苗小青觉得自己极其幸运,作为一个只会考试的三等学生,因为进了江教授这个三等导师的组,认识了这么多智高又心无杂念的人,带着她走上了理论物理研究这条路。

    她靠着窗户,渐渐闭上眼睛。

    醒来时车已经下了高速,车窗外骤然亮了起来。沿途是密集的民居,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接近市区,林立的高楼大厦出现在视线里。

    夜空很灰,像扬起的沙尘遮蔽了城市上空,给人一种惨淡灰暗的感觉。

    程然的家在旧城区,低矮的老楼,洞开的小铺子,与参天高楼和明亮商场的新区形成泾渭分明的界线。

    司机带着苗小青在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在离程然家五十米左右的商务酒店里入住。

    商务酒店也是旧楼改造,只有一部电梯,豪华单人间也就是房间大一点而已。

    她放下行李箱,就立即跑到窗边,却看不到程然所住的小区,心里有点失望。

    换了鞋,躺在床上,她给程然发了条信息:睡了吗?

    她发完就把手机扔在床上,打开行李箱,翻出去年过年前买的那条蓝灰色围巾,铺在床上轻轻抚着,又不时地看向床上的手机。

    十几分钟过去,这大概是苗小青最难熬的时间。

    这期间她产生了一个让她特别沮丧的猜测:他会不会去了外地?

    手机终于响了,程然回了两个字:还没。

    “你在家吗?”苗小青一边打字,脸上的笑容不断地扩大。

    “在,怎么了?”

    苗小青一面拿起外套穿上,一面拨出电话。

    “喂,你来趟小区门口,有快递!”

    “什么快递这么晚?快十二点了!”

    “嗯,天这么冷,别让人等。”

    程然说了声好。

    苗小青换好鞋,开门出去。

    走到室外,50度的温差让苗小青的心脏好像都骤停了一下,她把大衣拉紧,恨不得把身体卷起来,好抵御彻骨的寒冷。

    五十米的距离,她像是迎着刀锋走去的。

    到了小区门口,她在一个关了门的小铺子旁边避风,一面朝着大门张望。

    小区没有大门,只有一个人车共用的进口。路面的积雪铲到围墙脚下,堆了围墙一半高。

    这里的树全都只剩光秃的枝桠,和摇摇欲坠的旧楼相得益彰,灰暗惨淡的感觉更浓了。

    程然从小区里走出来时,根本没注意到小卖铺底下搓手跺脚的苗小青。

    他的目光明确地搜寻快递员的身影,看遍了也没什么发现,直到一个黑黑的影子从侧面朝他扑过来。

    他退一步,完美地躲开了。

    铲过雪的地还是很滑,苗小青扑到地上,只觉得膝盖骨都碎了,痛得她骂了起来,“你个混蛋躲什么躲?”

    程然看清是苗小青时,整个人都呆了,甚至都忘了应该马上拉她起来,他的手还揣在兜里,不确定地问:“苗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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