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狗(1/1)
早上六点,陈晓醒来。
每天最初清醒的十分钟,是陈晓感官最敏感的时间,空气的滞重,呼吸的节律,毛毯轻微摩擦性器的粗糙感,镶嵌在天花板上几何形的木头纹理的疏密,所有的视觉,听觉,触觉在一天中最初的时光,涌向了陈晓的意识层。
他感觉到心脏在胸口缓慢跳动的震痛,这是陈晓最脆弱的十分钟。
等到心脏死去,感官猛烈的狂欢趋于平静,之后是每个工作日沈闷的例行公事。
陈晓从床上下来,拉上浴室滑门,剃须冲澡,用冰蓝口味的漱口水漱口,出卧室走下楼梯,在厨房里煮咖啡,煎蛋,切一小片奶酪,将蛋和奶酪放入两片面包片间,用小刀对角切开,将煮好的咖啡倒入玻璃杯,坐下吃早餐。
等到用餐结束,他收拾掉桌上的餐具,在洗碗池洗涤干净,利用冰箱中现有的食材炒了两个小菜放入保温瓶,取米洗净和水一起放入电饭煲,揿下煲粥的按键,洗手后在擦手巾上擦干手指,进入西边的衣帽间,挑选衣服。
换上工作日的衬衫西装,准备妥当后,他在玄关处换了与西装颜色协调的皮鞋,伸手握住门把,就在此时,他收回了手,退回大厅,往二楼卧室走。
遮光窗帘漏出一抹晨辉,房间里笼罩着晨与夜暧昧不清的昏暗光影。
从明亮的底楼上来,有几秒钟,在床边俯视的陈晓看不清许岩的脸,不过这无关紧要,许岩在陈晓的床上总是维持不变的睡姿。
混沌昏暗的空气中,陈晓伸出手,准确的落在许岩额头,手心泛出微微的热度,但并无大碍。
凌晨两点,陈晓发现许岩睡在工作室地板上时,全身已经冻得发凉,他蜷缩着身体抱成一团,在梦中微笑。
他俯身抱起许岩。
惨白灯光下的工作室,有一些绿色在陈晓视觉的余光中颤抖摇晃。他起身时,看到了许岩将要完成的画作。
细碎的夹杂着各种零星色彩的白色,几乎覆盖了整个画面,然而,在凝视画作的时候,慢慢的,一些活跃的绿色,仿佛具有不同笑脸和肤色的孩童,调皮的从各种色彩中跳跃出来,就像捉迷藏中被逮到的小孩,这绿色越来越多,变化着层次和形状,铺满了白色的画面,并从画布上延展开来,生长成新生的枝叶,冒出嫩绿的芽尖,躲藏在春雪之下。
感受到温暖,许岩放开了抱住自己的双手,他侧过头避开头顶恼人的灯光,将脸藏在陈晓怀里。
陈晓任职的眼科医院是私立医院,不过由于创办者在医学界的声望,以及医院完善的医疗条件和杰出医师的能力,其在市民心目中的地位更高于市五官科医院的眼科门诊。
医院位于西郊,离陈晓的别墅约三十分钟的车程,由于远离闹市区,交通很畅通,他比往常稍晚到达了医院。
服务台小姐见到他来了,拘谨的向他道早安,他微倾下巴示意,走到大楼西侧处等候电梯,很快,门开启了,他进了电梯里,一个年轻医生在门关闭前莽莽撞撞的冲进了电梯间,原本充满活力大口喘气的年轻人在看到他后,露出了吃惊和敬畏的表情,站直了身体轻轻的鞠躬,然后安静的退到离陈晓最远的角落。
在换衣间更换制服后,助手把陈晓当天下午的手术安排给他确认,他没有接过写字板,只是在核实后点头,接着开始上午的门诊。
第一位病人进来前,陈晓戴上医用手套,以避免可能发生的一切直接接触。
被害人的眼睛里有凶手的倒影,曾有人迷信这种论断,尝试寻找死者眼中最后的影像。
陈晓看过很多人的眼球,在局部麻醉的状态,用精细的手术仪器一次次的探究它们的结构,找出病症。
他看到的并不止神经血管或者视网膜。
从一个人的眼睛,你可以读到很多东西,出身,教养,情绪,野心这些信息并不会汹涌而至恩赐给你。想要玩具的孩子也懂得给父母下幼稚的暗示,我们每个人,无关乎职业和智力,没有真正存在的透明人,但如果你花心思观察,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境和人物影响下,眼睛会逐渐暴露他思想的肌理,骨骼,脏器,大脑,最终呈现完美立体的人体,陈其雄曾这样对他的小儿子说。
亲手杀死苏牧之后,主宅的六年,任何课程,陈晓总是第一个掌握,然后交最烂的成绩,陈其雄顺着他的意思,私底下给予更多的引导和调教。这不表示他在刻意隐瞒,维系好幸福大家庭的假象只是意大利式的美丽传说,为了家族的繁荣和延续,他会为下一任继承人扫除障碍,哪怕流出的血有些来自他的血脉。
但他从来不知道陈晓想要得到什么。
陈晓离开主宅时仅仅十六岁。初夏的某一天,很少在家庭晚餐上说话的小儿子,宣布他将出国学医。
陈其雄动了怒,他以为他将世间上最美好的钱和权力奉送到了陈晓面前,被授予者却不屑一顾的推开,并且陈其雄坚信──事实也是如此──陈晓对于医学的兴致并不比玩弄权力更多。
我不想留在这里和愚蠢的人争夺无意义的事物,陈晓说。
那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陈晓没有回答,他平静的回望着这个家族的皇帝。
透过那双朝夕相处十年之久的眼睛,陈其雄发现,他竟然看不到儿子的欲望,同样也看不到他的未来。
最后一场手术结束后,陈晓从手术室出来,脱掉刷手服、拖鞋和手套,在医院浴室冲澡,换上备用的衬衫和内衣,最后回到办公室取下衣架上的西装和桌上的手机,整理着装后熄灭了灯。
手机屏幕上留下一条推销常用的400电话,以及一通标记“母亲”的来电,他摁上了闭锁键,将手机放入公事包。
如同往常一样,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大厅过半的灯已经熄灭,没有病患在等待,整个医院仅剩寥寥几个值班医生,毕竟是眼科的私立性质医院,急性患者的可能性很低,并不需要花费人力增设二十四小时急诊。
走出医院的电动玻璃门,陈晓依照每次下班的路线,通往副楼地下停车库标记为35的车位。
在接近车子的位置,他停了下来。
他从口袋中摸出烟盒,单手取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将烟盒放入口袋后摸出火机打燃,随手将火机放回时,他的手指很快的弹动了一下,火机飞起落在后一个车位的引擎盖上。
空旷的车库回荡着沈闷刺耳的撞击声。
车灯闪了一下,穿黑色西服系着黑色领带的男人打开了驾驶室的门。
陈晓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取出西服口袋内工整折叠的手帕,小心拈起引擎盖上的火机,以刻板规律的步伐发出同样拘谨的皮鞋落地的声响,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将火机呈送给陈晓。
“都彭的温莎,虽然不是珍品,这样损毁也叫人心疼啊,小少爷。”
“你不心疼车漆吗,陈伯?”陈晓掐灭了自己的烟。
被叫陈伯的中年男子微笑着,露出深而坚硬的笑纹:“作为烟鬼,称手的火机总是重要的。”
并不搭理他虚假的恭维,陈晓从手帕上取回火机,放入口袋,绕行至自己的93,开启车锁。
“老爷让我来接小少爷您。”
陈晓打开了车门,坐进车内。
“小少爷,”陈伯转过身体朝着陈晓的方向,维持始终如一恭谨的微笑,“老爷还让我带来一句话。”
“您又开始养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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