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一)(1/1)

    ≈lt;阿沅≈gt;

    “圣谕莅临于一个仲夏之日。晴空无云,曜阳灼赫。澧娘手中金色的丝线还未填满绣布上狮子的一只眼,我指着挂在窗边的五色缫穗问她,缘何无风而曳?她却笑我被睒晕了头。蝉鸣戚戚,庭树荫密,在一片近乎空寂的午后,我听到了廊边传来由远及近的窸窣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愈近,愈是嘈乱惊惶,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压边的裙角在行走间参差杂沓,露出绣着缠枝花叶的碧色鞋面,发间金珠玉翠错落相撞,像是从远方踏踏而来的马蹄,隔着山水,送来一封未卜的书信。

    我与澧娘惴惴起身,相视无言,拉着彼此的手蹑步到外间。她悄声问我,阿沅,你可曾犯了错?随着阿母的身影迟迟而至,与慌惶的前奏截然相反,她眼角溢满生动又猝不及防的喜悦。双唇翕动,似乎在迫不及待地吐露什么要紧的话语。

    彼时我的眼睛却被门外一只喜鹊牵引,看它从枝头翩然振翅,飞过廊庑、朱柱、小门,轻快安然地停落在一池静水边。那一瞬间,我心跳的擂动声遮越了一切,像是儿时贪玩沉潜在水底,闷堵沉重的水流汩汩环绕在身周,隔绝出一个无声也无光的世界。

    阿沅,阿沅。

    有人的声音自囦外传来。

    阿沅。

    一双热情的手等不及我浮出水面,一把将我拉起拥入怀中。

    我在阿母颤抖的怀抱里看见了澧娘垂下的浓睫,看见了头顶宛如狮子眼般如炬的日晕,看见了细毫清风搔过池水。唯独不见那只误入其间的喜鹊。

    我见太阳不过咫尺之遥,竟也生出妄想,透过指间狭小的隙缝丈量距离,然后缓缓地,将它握在手心。

    胸腔中鼓噪的血液被炙烤沸腾,我沉浸在那光芒中,直到被蒸发尽最后一滴水分,才不得不拖着干涸皲裂的肉体踽踽前行。每一步都走在逐日的路上,没有风,没有方向,只有一场伊始于十七岁仲夏午后的惊梦,远远地,被我遗忘在故园深深处。”

    东宫的墙有三丈高。西南角的偏殿种了一棵不会结果的石榴树。左侧飞檐上的第三只脊兽断了一条尾巴。门前的紫荆已有四载不曾开花。

    温沅住进东宫的第一年,太子允带她游遍了宫殿的角角落落。

    他是那样风姿独秀的君子,身如玉树亭亭,面若星月皎皎。出口成章挥毫成就,至性仁孝礼而有度。以弱冠之身居于朝堂,敏捷睿哲,言语进退丝毫不落人后。

    可惜他是先帝之子。

    太子允生于元德六年的一个冬日。在一声声低若幼猫般的嘤泣中,阖宫的喜气冲散了殿外铺天盖地的寒意。然而前瞻无长,后继无出,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个婴孩将是哀帝唯一的子嗣。

    因生来孱弱,即使太医宫人们呕心照看,仍有一年中大半时间困于病榻,偶感风寒便是来势汹汹。哀帝为其择字“允”,小字长生,意在允天下之所能事,福寿长泽;兴庙宇、缮佛堂,焚香奉经事必躬亲,昭彰了一颗拳拳爱子之心。

    元德九年前的禁宫不闻声色不结灯彩,很多年后,当一位垂垂老矣的宫人闭着眼睛回忆起那一卷无色的岁月,人们从他稀落的齿缝中窥见了一张张谨小慎微的面孔、一幅幅如履薄冰的背影,伴随着单调而绵长的梵音,渐渐定格为画布上一缕无声的香火。

    太子允始龀之年,哀帝大行于天。前有宗王虎视眈眈,后有臣宦其欲逐逐。群狼环伺之下,靖后上表禅位于功勋卓着的厉王,待允皇子及冠,布闻天下封犒东宫。遂以厉帝克成大统,稳坐金銮后的第一件事,竟是罔顾人伦非议,复迎靖后重归凤位。

    三朝元老是天子也要虚左以待的尊荣,两宫元后却是令史官都难以提笔的姝名。相臣襄扶帝业,是浩瀚苍生的相臣;皇后宾服天子,是四方宫城的皇后。前者以学识动闻天下,后者以色相蛊惑圣心。

    男人和女人序位从不顺应身份地位的尊卑,他们是两棵盘根错节,却又兀自生长的树,隔着一堵巍峨耸峙的朱墙,一个在墙里,一个在墙外。

    靖后困于长秋宫,熬过了最艰难的三载。

    昭元二年,皇长子降诞,厉帝爱之太殷,赐字珩。自此后位根固,惟剩允皇子一人惶惶行走于内廷,在温太傅的照拂下度过了那些漫长的如履薄冰的岁月。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好在终于一个丰茂的日子里等来了一纸封诏。

    所有迟来的尊贵水到渠成,身为靖后亲点的太子妃,温沅誉满京中。她与太子允琴瑟和鸣,宛如一对相识许久的眷侣。

    赠她琼琚美玉,为她描眉画鬓,与她“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世间再没有比他更美好合意的郎君。

    世间没有人不会爱上他。

    ≈lt;长生≈gt;

    “不知从何时起,童年记忆里色彩斑斓的宫阙在一场场阴绵不绝的细雨中褪色成灰白颓败的砖瓦石墙。春日草长莺飞,夏日池光潋滟,大把鲜活烂漫的流光被燕子衔去筑巢,年复一年,风化成了廊檐底下被遗忘的一角寻常。

    宫人的广袖裙裾起伏错落,一重一重将深宫掩没;年轻芬芳的脸庞上漫溢出的脂粉香气,滋养了一番番交替的、永不凋零的花信。

    所有的美景像是被篆刻在勾阑陛石上的浮雕,一朝一代,未改分毫。

    所以我只用记住一个四季的模样。

    父王从来都不是一个臣民所望的帝王。他有着为君者最忌的柔软心肠,还有一腔源源不绝的廉价又多情的爱意。他曾爱过许多妃嫔,能如数家珍般细数她们独一无二的美丽;他也曾爱过每一季的花红柳绿,爱过蹁跹粉蝶,爱过枝头白雪;爱这一座座琳琅的宫殿,爱这浮沉更迭的人间。

    他曾高坐紫台,乾坤在握十数载,没有纵横捭阖的智慧,只留给这浩瀚青史一笔无足轻重的威望,留给我一段抛不却又斩不断的缘。”

    空阔的殿宇是一片旷野,他奔跑穿梭于重重帷幔间,张开的双臂化为一展羽翅,带着他扶摇天地,俯瞰这阕虚室——

    晴轮背后,乌金暗藏。一夜间穹顶裂开一道巨大的沟堑,琼英玉霭如泄而下,层层密密铺满阶墀。艳阳天里,三九骤临。

    他在满目苍白的怆然之中迷失了方向,被四面八方的怒风吹散羽翼,要么随之飘摇到另一个地方去,要么放弃抵抗,直落坠地。

    便只听“锵——”地一声,金革碰撞的鸣音破开一线天光。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条缝隙,看见了一双燎原般的眼睛。

    “殿下,殿下——”

    萧允猛地惊起,后背煞凉,手脚还尚未从痉挛中恢复。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等到心跳的擂鼓声平息,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才缓缓从眼前抽离。

    “殿下。”

    双目所及处是一团模糊的光晕,像是被河水浣洗过的澄月,在素纱上晕开一轮不规则的轮廓。

    “宫人点灯了么?”

    “是,已是五更天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先帝大敛之日,这双眼睛竟突生恶疾,看景是雾里看花,看人如遥隔云端。这样的缺陷遑说是储君,即便寻常人家也要另择良木。

    消息不胫而走,朝野上下顿时如同炸了锅的鱼,纷纷从他这滩泥潭里摆尾上岸,忙不迭挺着白花花的鱼腹去向厉王陈表忠心。他的眼疾来得那么巧,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另有蹊跷。可惜人趋利而往,有些话光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都是禁忌。

    新君践祚借此布施恩泽,广发皇榜寻觅良医,声势浩大,却不见半点起色。

    就在所有人视他为一步废棋,明里暗里敬之远之时,曾应先帝邀允入宫弘扬佛法的慈济和尚再叩朱门,来去匆匆,只留下一卷手抄《药师经》和一段密语,

    “佛谓须菩提,若菩萨心,住于法而行布施,如人入暗,即无所见。若菩萨心,不住法而行布施,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一切众生即非众生。待殿下心无所住,嗔恨何惧?爱欲何惧?若得我佛慧眼,且看。”

    慈济和尚去后,厉帝命人重添香火,新修了东西六宫十二殿佛堂,其中尤以长秋宫之静宁殿、咸阳宫之宝相殿为尊,所奉法物、经卷、古籍不知凡几;再设捧经宫侍一职,日夜不休,守二殿灯烛长明。

    很快,新帝仁善的美名便以势不可挡的惊骇之姿堵住了悠悠众口。一潮并一潮的巨浪拍打在这堵新砌成的高墙上,越不过,撼不动,只能一波又一波地拜伏在其脚下。

    萧允缓缓移开视线,凝听分辨着杳杳木鱼声中一点细微的杂音,轻声问道,

    “陆内侍,是哪个宫里的喜事?”

    他扶着宫人的手臂走下床榻,走到层层帷帐外,猝不及防被一股凉风带走周身余温。

    贴着手心的小臂顿滞片刻。

    他转过头,一双酷似哀帝的缠绵柔润的眼睛远远越过身,好似这样就能随在零星的余欢声中去到热闹的源头。

    “是长秋宫。”

    “寅时一刻,皇长子降诞,陛下取字‘珩’。”

    不知过了多久,温太傅打发来传话的宫人去了又回,垂着脑袋缩在殿内一角,伪装成一只不会吐烟的瑞兽香炉。

    二人等了又等,等到那单薄的木鱼声在晨起的第一缕晞光中驻足,他们听见一声短促的笑音,像是一颗在香灰里打滚的火星子,迸溅、熄灭。

    “真好。冬去春来,多好的颜色,多好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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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取国庆写完的小短篇,不超过五章。

    第一人称独白+第三人称+多人视角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出自张可久《人月圆山中书事》

    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首词。原文如下: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和尚的一段话出自《金刚经》第十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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