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四)(3/3)

    “殿下能陪妾一起去一趟么?”

    “长秋宫么?母后恐怕”

    “不,”她生硬地打断,“是多宝寺塔,妾想亲自看一看。”

    眼睛捕捉到一双遽缩的瞳孔,掌心握着一只骤然降温的手。她一语不发看他低下头,再抬起时,面色已变得和她是如出一辙的苍白。

    “殿下?”

    萧允伸手盖住她不会伪装的眼,“不可以。”

    手心传来睫毛泛着湿意的翕动,他长叹道,

    “阿沅,你也许听温太傅提过,曾有一位慈济大师留在宫中的弟子,那人在我两岁时净身入内廷,此后的一十七年寸步不离,陪我度过了所有你想不到的艰难的日子。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是我的内侍,我的挚友,我的恩人。”

    “四年前,陛下立我为储时提出了一个条件。储君是国之栋梁,不能偏颇,也不能被左右。历朝历代皆有宗派愚国的前车之鉴,天下可以有禅、可以有教,然君权之上,不容二法。所以哪怕他是个还俗多年的宫侍,我既站到了这个位置上,他便不能留在我身边。”

    紧绷的脊背和抵抗在他的言语坦白中渐渐融化,“死在塔里的,是他么?”

    她看不见萧允的脸,但能听到他所有的悔恨,怀念和哽咽。

    “他自请去守佛塔,那里荒远僻静,来往要伐船渡舟,等闲无人踏足。我本以为他从此能过上清闲无争的日子,偏偏在那一晚风吹落了烛台”

    温沅泣不成声,她扑进萧允怀中,两手抵在他襟前如释重负,“殿下为何不早些告诉妾?妾这一整天都在担惊受怕。”

    萧允啼笑皆非,“一些陈年旧事又算得了什么,”接着话音一转一顿,又暗藏了几许机锋,

    “只是不要让母后费心。”

    “多宝寺塔是父皇留下来的,是她的一个念想。”

    然而纵使他极尽温柔去安抚怀里的人,轻轻拍打在她肩头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频率,一下一下,仿佛被她僵硬的身躯感染,也变得犹豫、滞涩、颤抖。

    “阿沅?”

    他像怀抱着一根烙铁,被灼人的刺痛结结实实扎到肉里才后知后觉撒手撤退。

    “阿沅。”

    柔风一改往日的缱绻缠绵,他闭了闭眼,声如肃铁刮在她耳边,由内而外地激起一身战栗。

    温沅怯怯往被子里缩了缩,她还没将与靖后的对话和盘托出,窗外一阵不合时宜的喧闹传入内室,同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他们相视无言,都从那不同寻常的仓促声中提前觑到一丝危险的预告。温沅从未经历过这等煎熬,她正试探着去主动握住他的手,想汲取些许安慰。可还没等她碰到那修剪平滑的指尖,门被一道大力撞开,来人刹停不及,跪趴在地上惊惧交加,顾不上尊卑高低,扯着嗓子大喊,

    “长长秋宫走水了,皇后、皇后娘娘还在里面!”

    温沅脑中“噌”地升起一阵嗡鸣,她像是给人当头一棒,砸得三魂丢了七魄,恍恍惚惚半天才拾回清明。

    “殿下——”

    她冲那离弦的背影大吼一声,卷着被子从床上狼狈滚下,手脚并用地囫囵爬上前,试图伸手拽住他的衣边。

    “殿下!”

    她看见萧允站在门边,似是岿然不动,又似是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

    也仅是弹指一挥间,他大步迈出,义无反顾地投身进漆黑的夜。

    初一的新月瘦得似一弯鱼钩挂在天边,恰逢旱年,晚间干风鼓动,空气里挤不出一滴水分。长秋宫外人头攒动,一憧憧黑灰的人影在橘色的画布上变形扭曲,嘈乱得分不清南北东西,有的伏地哀嚎,有的卖力奔跑。宫人在冲天映夜的熊熊怒焰下渺小得与蝇蚁砂砾无异,一桶桶满载的水浇泼进去,也如泥牛入海、是杯水车薪。

    温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炼狱般的场景。

    她一头扎进人群,甩开尾随的宫侍,不顾体面地大声呼喊,看谁都像萧允,可一个个走到眼前,都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太子、太子”神智被闷重炙灼的热浪蒸发殆尽,她钗发凌乱,混乱中跑丢一只鞋,一步踩空身子向后跌仰,倒在了一席单薄的胸膛里。

    温沅眼中蓄满泪水,眼底倒映着萧珩高高肿胀的侧脸和他身后连绵迭起的火焰。两滴沉重的泪珠在眼眶里来回打转,不等落下,一声突如其来的凄厉尖叫毫不留情地往她胸口插了一刀。

    “是太子、太子——快来人拦住啊——”

    她回过头——青面银丝的海水江崖纹化作一条涓细清流,翻滚的浮浪像是活了过来,掀起蓝白色的水花拍打成雪,在众目睽睽下摆尾跳进赤红的海。下一刻,伴随“轰”地一声巨响,绘着和玺彩画的斗拱檐梁从天而降砸断去路,彻底隔开了明暗两个世界。

    温沅惊怔地看着这令她神魂俱灭的一幕,先是从紧闭的口中泄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抽咽,接着四肢百骸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力量。她挣脱萧珩的桎梏,推开一重重挡在面前的阻碍,凭空生出的一股决绝的执念指引着她头也不回地追逐向前,眼中除了那道牵动着她短暂而刻骨铭心、苦涩却又足够动人的爱恋的身影,哪还看得清脚下是生途还是末路。

    “殿下、我的殿下啊你把阿沅的心剜走了,你把阿沅也带走吧”

    紧随其后的萧珩阴沉着脸大步赶来,一把扯回奋不顾身状若疯癫的人,抬手抽出一个响亮的巴掌。在周遭死一般的沉寂中,狠狠掰过她的头,抵在耳边咬牙切齿,近乎残忍地逼迫她面对现实和真相。

    “你好好看,看清楚了。”

    “看看他的心,到底去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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