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我——(2/8)
车一直开回市区，离施鸿家四十公里，施斐然这才掏出手机。
施斐然倏地屏住呼吸。
施鸿知道他对油漆过敏。
施鸿的医院里没有他的人。
——施鸿第一次认输。
他跪直，然后抬头仰视施鸿：“我们在您面前什么也不是，希望您能放过斐然。”顿了顿，补充道，“我什么都愿意做。”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眼眶烧到疼痛，却根本哭不出来。
梁佳莉是有一些好运气在身上的。
他拿起喷剂，放慢脚下速度，但不敢停下。
梁佳莉：“没受伤，我已经回家了，就是低血糖犯了，在社区诊所打点滴呢……”
油漆已经干涸在面料上了。
与上次装《绿洲》的黑色礼盒相同。
施斐然仿佛漂浮在一个完全真空的地点，只能看见那支被捏住的喷剂。
施斐然看着它笑起来。
这只冷血动物狗里狗气，用左前蹼扒拉他的下巴。
裴映抬起手，抱住他，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脑：“我们结束这件事，只要你说好。”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们掐着施鸿喝茶研究棋局的时间点，到了施鸿的院子。
他端起茶杯，小啄一口，视线慢慢挪动过来，投在裴映身上。
施鸿的妻子。
金渐层满屋子遛弯儿。
他再也不需要施鸿认可了。
“他怎么样？是哮喘发作？”施斐然急切地问，“你们在哪个医院？”
他不能再听了，再听下去他会动手扇梁佳莉一个耳光。
他们两个不应该被一个糟老头逼到抱头痛哭的地步。
院门紧闭，他直接撞开了那两道铁栅栏。
那个唐装男人跟在他们身后，关上房门，站在屋里。
他接通电话抄起手机：“又怎么了？”
光线变化，知觉先一步告知他，他已经到室外。
梁佳莉：“你帮妈妈去西门市场买海鲜好不好？我煮给你爸吃，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那次就是我在酒吧喝多了，这些年我陪他风风雨雨，你也这么有出息，你说咱们一家人就不能跟从前一样吗？”
施鸿没有马上回答。
“然然，妈妈闯祸了，妈妈怎么办……”
裴映开的车。
“你这个脏种，你七岁那年我就应该看你死！”施鸿瞪着他，连脸上的皱纹都狰狞而扭曲。
“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要是不信，就自己去验验。你说说，他这说的是什么话。”施鸿落下黑子，抬头看了看施斐然身后，挂于墙上的古董钟，“时间正好，下完这盘，你陪我去医院。”
施斐然猛一把推开抱上来的人，跑向门口，拽开门把手。
耳中重归清静。
施斐然坐在副驾驶上，解开安全带，朝裴映做了个手势：“我缓一下。”
施鸿也依然当着他们的面儿拆礼盒，打开盖子。
施斐然没心思猜测方理使了什么办法让梁佳莉开的口，打断梁佳莉道：“你有没有受伤？”
身体自发地配合，注意力被收成极小一束。
然后点下手机上绿色接通按键。
因为施斐然还需要酝酿情绪，怕走神出事故。
施鸿笑了笑，又看向施斐然：“你妈那边你放心，我晚上就去看她，我不会怪她，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错就错了，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毛毛虫还没开始爬。
幼儿园吗？
他们两个窝在桃源里的家，喝了两杯咖啡，而后分享同一支雪茄，像当初在学校宿舍里那样。
收藏室最里面的屋子刚被粉刷过！
“锁门！别让他出去！”施鸿在他身后吼。
施斐然盯住正对着他的画，一下子明白过来——施鸿根本不想把这幅画还给他。
昨天被他撞坏的铁栅栏，一天不到就修好了，当然也可能整体换了一模一样的新栅栏。
盯着盒里放置的画，迟了些，看向裴映开口问：“这是九年前，你那幅成名作？”
路过这栋别墅的佛堂，施斐然瞥去一眼，佛堂的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诵经声传出——李蕊不在家。
收藏室里的木色散发着诡谲的光亮，光亮在他视野中扭曲，像液体一样慢慢向下流淌。
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
站在一旁发愣的施鸿整个人都是白纸。
好一会儿，用手背擦脸，抬起头看他：“施鸿知道了？是么？你……从施鸿那里回来的？”
说完，甩上门，“彭”一声。
那个面包车里的装修工人刚刚粉刷过这间小屋！
上车，回市区。
颤抖的屏幕上显示有十五个未接来电，来自梁佳莉。
施鸿亲眼见到过。
——静音状态的手机显示着来电人：李蕊。
他注视着裴映眼中的后怕，开口道：“我害怕他，我从小就他妈害怕他。”
他抬起手，擦掉脸上不停流下的眼泪。
施斐然坐在施鸿对面，缓了两三秒，才确认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抓住那只手，掰开捏住喷剂的受力食指，拿回了喷剂！
“你能不能帮帮我？！”
那栋小院里，警车和救护车都在，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而施鸿自从有一天亲眼看见他哮喘病发病，就没再怀疑过梁佳莉第二次。
“好。”他说。
说到这，施鸿笑着摇了摇头。
他小时候犯哮喘差点死亡就是因为闻到了油漆味。
裴映的工作室也在郊区，离梁佳莉住的社区比他现在位置近很多，他说：“帮我个忙，去接我妈，现在。”
施斐然从竹盒里摸出一颗白色棋子，落到棋盘上：“方理说什么？”
施斐然摁断通话。
裴映比他更先流下眼泪。
“是。”裴映垂下眼，膝盖弯折，跪在地上。
但凡他跟施鸿去了医院，施鸿一定会说来都来了，顺便抽个血，验一下亲子关系。
梁佳莉怔了怔，又粘上来：“然然，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瞟了裴映一眼，“这人是谁啊？你新请的秘书？然然你听妈妈说，这些漂亮的男孩都心术不正，图你的钱……”
片刻后，又看向施斐然。
梁佳莉反复念叨这一句，抽抽搭搭，要哭哭不出来。
他觉得蜥蜴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从来不会将虫子撕碎，都是一整只吞下去。
“一定。”裴映回答，“那些参展完的画，我想办法收回来送到您这里。”
如果他是这个下场，梁佳莉也活不了——梁佳莉每年还在给出具假鉴定书的医生转账……
一小时后，施斐然回到桃源里，跑上楼，掏钥匙开门。
颠倒的世界恢复原状。
他相当了解施鸿，也明白施鸿的套路。
“在工作室，有客户。”裴映说。
“在诊所待着别动。”
合同上的字迅速在他脑中滚过……
“好。”施斐然也站起来。
没有裴映，他永远不敢。
他永远无法获得施鸿的认可。
已经两小时没见着它了，施斐然有些担心，从玻璃缸里挑起一条肥硕的白色毛毛虫放在虎口。
施斐然的哮喘大概率是因为早产，不是遗传。
施斐然和裴映走到院里停车位。
他知道施鸿最不在意这种事，笑了笑：“改天我给他送个果篮道歉？”
裴映站在梁佳莉身边，梁佳莉回头一看见他，扭着小碎步飞快走过来，两手攀住他的手臂：“然然，你快帮妈妈想想办法，你帮……”
“让你陪我去体检，想什么呢。爸年纪大了，就想多跟你待会儿。”施鸿的语气越发亲和，“你小时候还缠着我，让我带你去游乐园呢，怎么，大了，不愿意理我这个糟老头？”
他看向裴映，发现裴映整个人冻住一般，视线正扎在他西装衣摆上。
不能使劲去拽，拽坏喷头，他就扼杀了自己活下去的全部可能。
“那就去一楼！”施斐然再次吼起来，“每一间都是六个8！”
“我不是……”他说，“我不是你的儿子。”
“你这孩子。”施鸿终于开了口，“昨天啊，看你发病我就后悔了，就算你不抢，我也会让小谭把喷剂还给你。”
《绿洲》俯视着他，树上活灵活现的海豚俯视着他。
施斐然跟着施鸿继续往里走。
金渐层吃完虫，突然转了个方向，头颅侧向桌上亮起的手机。
“我们二十九年的父子情分，那一张纸什么都不算，”施鸿看他，“你放心，你妈跟了我三十年，这事儿我也不会为难她……”
裴映在这时牵过他的手，低头亲吻他的指节。
这世上也根本没有施鸿的血脉。
他跟着施鸿走上二楼。
施鸿开口：“里屋。”
手机屏在他裤袋里再次发亮。
“爸。”施斐然将棋子丢回竹盒，坐直。
男人身上的唐装变成白纸。
“跪着干什么，”施鸿扶着桌角站起来，先扶起了裴映，“你是我儿子的人，那我们也是一家人，你是画家，偶尔送两幅放我的收藏室，让我充充门面。”
金渐层朝他吐了吐舌头。
施斐然明白这是来自于裴映的安抚，他抬起手，嘴唇覆在指节，亲吻了裴映的吻。
将喷头埋进口中，压一泵，吸一口气——
说完，挂断电话，拨给裴映。
高度紧张使得他浑身酸痛，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施斐然跑向自己的车，掏出衣兜里从未掏出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挂挡冲出院子。
施鸿也跟着笑了：“方家小子还跟我说了一个很离谱的谎言。那孩子平时特别稳重，怎么会搞这么小儿科的恶作剧……”
他拨回他妈的电话。
一点儿也不护食，连背对他的动作也没有。
收藏室是一个套房。
“你父亲出事了。”李蕊说。
施斐然想起自己下午四点还和甲方约了开会。
施斐然条件反射回头看那唐装男人一眼。
情况和二十多年前那次不一样。
这是裴映的画。
他抓住梁佳莉手臂，打开门，将梁佳莉甩到门外：“去楼下待着，密码锁六个8。”
窒息占走这一小束的大部分，其余，全部用来观察那男人手部和那支喷剂。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是梁佳莉来电。
一股力量从灵魂里迸发，施斐然跳起来，去抓那男人手中的喷剂——
他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还没晾干的油漆！
“不下了，不下了。”施鸿站起来，“走，拿上那幅画给你那位小画家带回去，然后陪爸去医院体检。”
呼吸已经窒住，他掏出兜里速效喷剂，刚要凑近口腔，唐装男人扑上来，抢走了他手里的喷剂——
那唐装男人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将他们引到客厅。
梁佳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还有一件事，那幅《绿洲》，你帮我还给裴映。”施鸿接着说，“我后来打听才知道一幅画有那么多门道，我一个当爹的，怎么能占儿子便宜。”
裴映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也只有裴映能地接受他的全部。
施斐然喊得声带几近撕裂，他几乎从不这样大喊大叫，因为施鸿不允许。
施鸿打开收藏室同样紧闭的门。
事实就是，施斐然心里某个隐秘的位置了解裴映真正能为他做的事。
“不行，不行，”梁佳莉连连摆手，“我住高层头晕……”
“哎呀。”施鸿盯着棋盘，将刚摸出来的黑色棋子放回去，“我输了啊。”
他们站在施鸿面前。
施斐然推掉了一整天的工作，裴映亦是如此。
施斐然叹了口气，坐到地板上，伸手揉了揉金渐层的小脑袋。
方理实在没有招儿，跟施鸿告状自己打他了？
说着说着，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施斐然顺着裴映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这件定制西装的衣摆位置，沾着一大块棕色的油漆。
收藏室的门没上锁——
裴映的那幅《绿洲》被施鸿换了一个更华丽的画框，挂在墙上，骤然映入他眼帘。
施斐然抓紧手机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但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施鸿脸上的笑顿了一下，摆摆手：“行了，别逗你爸。你爸没遗传给你好东西，就给了你治不好的哮喘。爸心里有愧疚。”
他有时候想，哪怕无关爱情，他也需要裴映成为他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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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里安安静静，裴映走到玻璃柜前，打开玻璃门，掐着金渐层拿出来，动作小心地把金渐层放到他肩膀上。
他如此反常，裴映却没有催他问他。
施鸿就是因为这件事彻底相信他是他的亲生儿子。
“没事。”施鸿没有看他，目光低垂，不知和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话，“没事的。”
他不想听。
他想掉包血样都做不到。
男人脸上的五官变成白纸。
奔跑的每一步他都能察觉到地板撞回脚底的力道。
短短的十几秒，施斐然不感到释然，满脑子都在想施鸿这二十来年的精神虐待。
裴映向施鸿递过去一个礼盒。
李蕊那口一向悦耳的普通话，此刻让施斐然悬着的心悬到更高的位置。
“好。”裴映毫不犹豫道。
金渐层像闪电一样飕地跳到桌子上，叼走那只虫，当着他的面儿将虫子咽肚。
施斐然没有移开视线，他咬了咬牙，低下来跪在裴映身旁：“我有用，爸，我的广告公司能帮您一点小忙，求您别拿这事儿吓唬妈，我妈心脏不好，她受不了……”
“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李蕊说。
时间慢到施斐然可以感知每一个细小的颗粒。
施斐然重新从竹盒里拿起一颗白子，落在截然不同的位置上。
必须打住。
“在哪儿？”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