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漆(6/8)

    “裴映……”他追上去。

    有一股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

    再醒来时,身上着火的感觉已经退下去了,只剩下酸痛。

    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每一块肌肉都一跳一跳地疼。

    “你得了细菌性肺炎。”有人说道。

    是那个不吃牛肉的警官的说话声音。

    施斐然循着声源看过去。

    “我叫戚良翼。”对方主动道。

    周围不是寺庙,是一个虽破旧但整洁的小房间。

    施斐然:“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戚良翼回答,“方哲那屋里霉菌超标,你待在那儿会病死。”

    说完,端着一杯水,递过来两片白色药片。

    “退热的。”戚良翼解释道。

    施斐然没动。

    他不是犹豫——肩膀太酸,手臂抬不起来。

    刚要解释一下,戚良翼忽然直接把药片强行塞进他嘴里,然后递过来水杯。

    药片很快化开,滞留在舌头上,他大口喝完一整杯水,苦味儿依然没有被冲掉。

    他讨厌吃药。

    他吃胶囊容易噎,裴映知道这点,只给他吃片状的药。

    每次吞水慢,药片的苦味就会残留在舌尖。

    他对裴映说“你都不知道有多苦”,裴映就凑过来吻他。

    施斐然下意识伸手摸裤兜,才发现身上穿的是t恤和纯棉布料的睡裤。

    “你那套西装我给你换下来了,”戚良翼说,“你出汗,箍在身上湿透了。”

    “谢谢,衣服还给我。”施斐然说。

    戚良翼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摘下衣架上的西装,放到床尾。

    施斐然挪动胳膊,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他将手伸进西装口袋,什么都没有摸到。

    戚良翼抓起床头的哮喘喷剂:“找这个吗?我寻思着把你的药拿放近处,怕你用。”

    不是,施斐然不是找这个。

    他在找那枚蓝宝石戒指。

    和哮喘喷剂一起放在口袋里,在他掏兜时掉出去的戒指。

    焦虑倏然充盈上来,犹如打气筒一下子撑开气球,身体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戚良翼抓起被子圈住他:“打摆子是正常的,你这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

    那是一个隔着被子拥抱他的姿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心生抗拒。

    正当这时,门被推开,一个光膀子的青年走进来。

    先是瞪着眼睛看他们,片刻后,说了一句泰语。

    这人光着的手臂上有褪色的纹身,绣的大概是一条盘踞的蛇。

    那句泰语听起来像脏话。

    戚良翼转身面对那人也说了一句泰语。

    那人又说了什么,忽然急匆匆走出门。

    没有字幕,究竟是说的什么施斐然也猜不到。

    好在人体字幕戚良翼加快语速翻译道:“他说我藏人,我说你是偷渡过来的亲戚,待两天就走。他说不行,要去告诉二叔。”

    “不能让他告诉二叔,二叔会你卖到鹅街。”戚良翼补充说明。

    二叔是谁?

    鹅街是什么地方?

    他这个年龄还能被当做商品流通?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攒出点儿力气,开口道:“去追上那人,告诉他: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的赢!”

    “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赢?”戚良翼复述。

    施斐然点了点头。

    戚良翼起身,将信将疑地跑出去。

    两分钟后,蛇纹身的马仔和戚良翼一起回到屋里。

    马仔脸上也变成那种将信将疑的表情,低头看看自个儿手机,又抬头看施斐然。

    “买啊!”施斐然开口。

    戚良翼同时传译泰语发音。

    马仔攥着手机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像踩中地雷似的一动不动,脑门憋的全是汗,最后终于哆哆嗦嗦抬起手机,全部下注在施斐然所说的中国选手上。

    操作完成,马仔瞪着一双蛇一般的三角眼,伸手指着施斐然狠叨叨地说了一句泰语。

    戚良翼看着施斐然:“他说你要是说的不对就弄死你。”

    这句不用翻译,施斐然猜得到。

    十五分钟后,综合格斗比赛第三回合打到判定。

    果然是那名中国选手获胜。

    马仔兴奋得上蹿下跳,“哦咦哦咦”的喊。“哦咦”完,又说一串话。

    戚良翼:“他说下周还有数字赛,让你好好留在这里养病,他保护你,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想吃啥喝啥都随便,他现在就去借钱,当下周拳赛的赌注。”

    施斐然听完,朝马仔竖起拇指:“ok!”

    马仔兴高采烈地走出门,还在门外嘿嘿笑着把门关上了。

    戚良翼用一种略显微妙的眼睛瞄他。

    施斐然挑了挑眉:“看什么?觉得我是瞎蒙蒙挺准?”

    戚良翼摇摇头:“不是,你那么笃定,肯定不是蒙的,你很厉害。你看见他手机上是拳赛押注页面,立刻就能反应过来怎么拿住他,还能提前预判出谁会赢,真厉害。”顿了顿,又问,“你怎么做到的?”

    “原中量级冠军爆发力极强,但已经三十七岁接近退役年龄,身体后劲儿相对弱。那个中国选手恰好柔术强,前期消耗对手,后期稳扎稳打拿点数,当然赢。他之前籍籍无名,就是因为擅长的是柔术,格斗比赛观感差劲。但这人的实力绝对稳超冠军。”

    戚良翼听完,沉默了几秒,朝他竖起大拇指:“真了不起。你学过拳?”

    施斐然笑起来:“略懂。”

    “王语嫣那样的吗?”戚良翼跟着笑了,忽然朝他伸出手。

    施斐然下意识往后仰。

    戚良翼维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愣了愣,缩回手,别开视线:“我就是想看你还发不发烧。”

    他自己发不发烧他不敢确定,但戚良翼在发烧,脸和脖子全红了。

    他明白那种紧张和害羞代表了什么。

    戚良翼单纯,善良,正义。

    几乎是和裴映截然相反的人。

    最重要的是,戚良翼夸他。

    他迫切需要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裴映永远不会给他,因为他的“厉害”在裴映眼里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也明白这是他的无理要求。

    他不能指望裴映来夸他:哎呀,你能听懂人话,你真厉害。

    他想起梦中那只脏兮兮的白猫。

    裴映鲜少脸红,他却记得每一次,他记得裴映拿起那个蜗牛面包微微发抖的手指,他记得裴映偷瞄他被发现时一闪而过的惊慌,他甚至觉得裴映第一次做爱时刚贴上来就射出来也很可爱。

    施斐然用手撑了一把床,慢慢挪动双腿放到地上。

    他又尝试好几次,汗透身上t恤,终于成功站起来。

    他扶着墙,往门口挪。

    戚良翼走过来搀住他手臂:“还是我扶你吧,你去厕所吗?”

    他觉得没人帮忙他还真不一定能走到厕所,况且他也不去厕所。

    “能帮我个忙吗?”他问。

    戚良翼:“你说。”

    施斐然:“我裤兜里的戒指没了,应该是丢在赌场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什么样的戒指?”戚良翼问。

    施斐然:“你不是调查我和裴映很久了么?就和他以前登杂志封面总戴的那枚款式类似。”

    戚良翼皱了皱眉:“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尽量帮你找找吧。”

    娜迦赌场。

    休息室。

    “裴先生,裴先生!我捡到了这个!”

    门被推开,声音闯进来。

    不敲门。

    又不敲门。

    裴映知道这些人并不真心尊重他,他和赌桌上的筹码、赌桌旁的荷官一样,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商品。

    或者说,他是生产商品的商品。

    裴映揉了揉太阳穴,后背离开沙发靠背,撩起眼帘看向跑进来的干瘦老头儿:“二叔。”

    “裴先生,有事情,有事情……东西,捡到东西啊!”老头儿急得不行,说不出话。

    裴映看懂了这老头儿想说中文,奈何中文水平是一个说起来像神经有问题的程度。

    泰文属于拼音文字,于裴映而言不难,现在只要不是太过晦涩的词语,他都能听懂。

    于是他对老头儿摆手:“你说泰语吧。”

    老头儿神情一下子放松,叽里呱啦道:“我有个戒指,我手下那个华人小子以为不值钱,捡到它就要扔河里,幸好我识货,远远看见它光泽喊住了那小子,我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真货!”

    老头儿一边说,一边跳舞似的掏完左兜掏右兜,最后可算找出一枚戒指,递向他。

    看见戒指那一刻,裴映的瞳孔倏地一缩。

    和他以前那枚有点形似,但这枚戒指上镶嵌的蓝宝石纯净度实属市面罕见。

    斐然。

    这枚戒指可能是施斐然买的。

    施斐然在这儿!

    裴映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拿老头儿手中的戒指。

    “裴先生,”老头儿合上手掌收回戒指,“我可没敢偷藏,这肯定是哪个大客户丢的吧?”

    裴映微笑起来。

    这老头儿在拿话点他,在赌场捡客人的东西不还,和偷客人的东西一种处置方式:切掉偷窃者一根手指。

    但把客人丢的东西还给客人,客人需要支付东西价值百分之十的酬谢费。

    裴映在这里待了四个月,还没看见哪个客人提出异议。

    此刻他没有那么多现金,扫了眼手腕上“大老板”送给他的铂金表,直接摘下来递给对方:“这个够吗?”

    “哎呀。”老头儿没接,“这太贵重,多不好意思啊!”

    “没事,应该的。”裴映说完,拿着表又往前递了递,老头儿终于伸手接过去。

    裴映快步走出休息室,把赌场里每一张脸看遍——没有施斐然。

    他径直走向赌场大门。

    刚迈下台阶,一辆劳斯莱斯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副驾驶上的马仔跳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一只棕色皮鞋迈到他面前,谭辉跨下车站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着急去哪啊?”

    “抓小偷。”裴映回答。

    “啊?”谭辉顺着裴映视线的方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巷,巷子口只有一只肥胖的流浪狗。

    “赌场里天天有小偷,追什么追,让他偷,只要偷走的不是你这颗摇钱树就行。”谭辉说。

    “那好。”裴映转过身,往回走。

    “你别耍脾气了,知道你不喜欢管妓女,这不给你换成赌场了嘛,大老板对你多好啊?”

    谭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谭辉身上的酒味被汗水和潮气一蒸,直接二次发酵成酸馊的味道。

    裴映的胃当即有些不舒服。

    谭辉:“你说说,你拂我面子就算了,前两天对大老板甩脸色,我知道你俩是高中同学,那你也不能跟他那么说话……哎,我话没说完呢你等等我啊?”

    裴映站住脚,盯着谭辉:“你再说下去,我这个月一张画也画不出来。”

    “别别别,”谭辉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好好构思,我可不敢打扰你。”

    娜迦赌场对面,四面佛庙里。

    施斐然搬回来住了。

    庙里师父给他换了一个采光好的房间,里面没有满墙的霉菌,每天早上六点多一刻,阳光便直直照进屋里。

    戚良翼特意淘来了一台除湿机,医生说施斐然这阵子抵抗力低,潮湿空气是诱发他过敏的源头。

    施斐然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每当他以为自己快好了,又被发烧打倒。

    反复几次,脱层皮一样。

    他站在镜子前面,掀起身上的t恤,发现自己胸下肋骨都变凸了。

    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忽然又想到摇篮桥上的男孩。

    鼻腔莫名发酸,他皱了皱眉,挪开视线。

    金渐层在吃他从便利店买的猫罐头。

    这儿买不到非洲大蟑螂和其他蜥蜴喜欢的活虫。

    他不敢让金渐层吃庙里乱爬的本地大蟑螂,细菌感染太遭罪,他怕万一金渐层也吃脏虫子吃生病。

    施斐然瞄着金渐层。

    金渐层对剩下半罐猫罐头失去了兴趣,转个方向又把头埋在猫粮里。

    以前怕金渐层营养不良,甚至都没给它喂过肉。

    所以他现在情绪有点怪异,就像看见天上玉兔下凡吃胡萝卜一样。

    戚良翼前几天把西装送干洗了,今早刚拿回来。

    施斐然脱下睡衣,先穿的白衬衫,因为要碾平了往腿上系束带,刚挂上卡扣,门忽然被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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