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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致靠着列车座椅的椅背,臂弯里夹着一只硬壳档案盒,盒里有几封厚重的报告书,牛皮纸袋装,靠外侧有一封薄的。太阳光太白了,使天色透出一层金属灰,桥沿的水泥灰与海水的灰白浪迹合而又分、分而又合。周致盯着海岸迫近视野,眼睛一眨不眨。列车大体上平稳,但稍有晃动时那个薄袋子总会跳一跳。她的一根心弦系在上头。她把那个叫季维的研究员的死亡报告偷偷拓走,像情书一样保存了好几个月。她对季维有过三次印象,鱼人或者别的什么多出一点感官的种族不会太因时间而疯狂编造多感官章鱼人故事,这是一名同事生前喜欢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周致的一名导师生前则会说:我认为我们都需要一些来自工农业的肯定;又或者玩游戏,交朋友,在地面上寻找或创造更多周期律更明显的寄托什么人都会尽可能地向后来者传授自己度过这些无法绕过的时间的方法。有些事情周致不会做,有些会尝试,但它们总是让周致想到:人是可以受到其他人影响,以至于做出改变的。如果说,她的性情或观念在经历的事件中发生过改变,那么这些改变其实扎根于具体的人。

    如果说梁栀从她身上得到了与之相反的结论,那大概是因为她确实从来没有给过别人相匹配的回馈——任何影响过她的人,任何塑造过她的人,任何她不知不觉赖以为生的人。这听起来既卑鄙,又没心肝,可是总有人喜欢将这称为“天赋”。爱好章鱼人故事的同事死于一场发射事故,寄情于地外种植业的导师由于长期的工作环境因素被诱发隐疾,季维更换行业以后自行选择死去。在地外的工作环境中,死亡事件数不胜数,但每当一名给予过周致度日建议的人死去,那些消遣的爱好则统统归因向:他们积攒经验度过的时光不是在积攒生命,而是在堆积死因。这样的恐惧深藏在所有人的本能里,一触即成规模而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回应过具体的人,只专注于回应人们成规模的恐惧。

    恐惧,恐惧。内心深处,周致不害怕也不排斥自己成为任何人,她害怕自己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怎样的人。一切事因好像扩散成诸多脉络,最终又回到那大片大片绕不过的寂寥上。很久以前,周致只会在系安全带、倒计时、引擎震动时有一些焦虑感,到现在,无论身处何处,她为房子添置物品的每一刻都觉得环堵萧然。度过那几十个小时之后的她和现在的她是怎样两个不同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具体的改变?这类事好难想,而你要存着这种不清不楚同时预备好其他的事:习惯疲惫将长期一点点雕琢自己的过程。譬如天光山色,譬如艳烈的、只有参与人的活动、被人展示和喜欢时才能够被肉眼捕捉到其活泼美丽的亮色,他们需要将这些存储在心里,慢慢啮噬;对在地面上的任何回忆也一样。如果有一天他们对颜色或记忆的感觉不再鲜明,那不是与之长久隔绝所导致的忘记,而是真真切切的花完了、耗完了,对它们再也没有感觉了。有了心理预备你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更畏惧这种消耗。褪色的物品需要重新进染缸,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再需要被使用。

    “今天干什么?”周致躺在沙发上问,床单在窗外忽忽地飘,“我出现之前你原本打算干什么?”

    “我没想好,可能打游戏吧。”梁栀从沙发上坐起,又拿过小人鱼玩偶在手中玩,“哦,前两周我买了两套拓镜设备,顺便把《里海》给买了,就是一直没空玩。”《里海》,那个新游戏的名字,“——你昨晚赢这个的时候是清醒着的吗?”

    “不太清醒。”周致说,“那我们打游戏吧!换衣服出门太麻烦了。”说着又想起这件事,懊恼起来,“唉,行李丢了。我带了一套新触觉设备——不重要,已经投入生产了,就是提到游戏就感觉真是太不巧了。”

    “啊,那要去找吗?”

    “不去了按可靠经验只需要跑一趟商场那里的失物招领处明天再去找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啊,走了。在哪里起飞呢?”

    “本市。”

    “能送吗?”

    “不能。”

    “那就现在出门,穿着你的睡衣去吃好吃的。”梁栀扑地笑出来,真诚地仅对周致而言给出建议。

    于是她们出了门。天气是那么晴朗,空气、街道与行人面孔都是那么明亮,它们热烈地朝周致拥来,围着她不断打转,不断收紧。她们坐在轻轨车厢一角,朝窗外凝视,一群麻雀受惊飞起,一团团小小的黑影扑棱棱掠过车窗,空气中浮动着落羽的纤毫与尘埃。下了车,梁栀引着周致走向一家开在小院子里的私房菜馆。周致迈到石头小径外边,踩了踩,踩在簌簌作响的枯叶层上,枯叶之间还有几株冬日冒头的青草。等到来年,它们会变成湿软的腐殖质,踏上它们的人会感到四周弥漫着树木草叶与泥土的香气,小池塘周围会奏起一片鸣虫啁啾,枯枝会盛放出一树繁茂美丽的海棠。

    有生活的人都是这么突然坠入的,还是从小就生活?一开始周致认为这个问题很怪,会让人觉得她的性格或所谓的“天赋”中蕴含着可怖之处,所以她从来不问。这个时候她突然就想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因为知道自己能问。可是,可是。今天醒来以后,梁栀几次侧过头来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关注她原本佯装打算关注的事情。周致不知道梁栀更想要什么:酒醒后忘记昨晚的事情,还是不忘记;讨论为什么她会那样,还是不讨论。碎片的回忆出现在脑海里,像几张浮浮沉沉的相片纸。她记得自己空着手出现在门外时那种梦境似的、不受控制的身体牵引;记得自己心里像擂鼓一样紧张,清醒的意识在某个角落疯狂制止不受控的身体,但她终究还是一遍遍向指纹锁抬起了手;她记得门开以后她对梁栀说:幸好你住在这里,要是你没住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最后当然还是换了衣服,此刻与梁栀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对伴侣坐在餐馆里。等待上菜时,梁栀侧着用手臂支着下巴,几次移开目光,又移回去。周致恨自己让与她相处的人变成这样的感觉。“我在想你会不会一直觉得我笨笨的?”梁栀突然就这么问了一句。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觉得任何一个医学生笨?”周致始料未及,脱口就答。

    对于这回应,梁栀好脾气地笑了笑。“所以你有事瞒我的时候也会觉得很内疚喽?因为你也会觉得不容易瞒。”

    “是的。”出于诚实,周致回答了这个问题,片刻后带着茫然重新回答了一遍,“我不知道。如果有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我能管的话你会希望我管吗?”

    “我不知道我真正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片刻过后,梁栀有些困惑地开了口。

    “譬如说,你经历过一些事情,做出一些决定,然后回到最开始的地方,除了你自己外没人能真正明白你身上发生过什么;多了笔钱或没有,换了种性格或者没换,大家或许会认为你没出息,或许会跟你说还是这样好。夏天晚上你跟人走在路边,看到一些星星一闪一闪从头顶挪过,上了年纪的长辈总爱大声给人强调你在那上面工作过,你或许觉得有点烦,或许笑一笑。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没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真正不希望什么事情发生。”

    是的,这是我想做的人,而不是能做的人,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千真万确。周致此刻只能够直愣愣地想。她终于面对的,梁栀的困惑、无奈与包容,像灯光底下难躲的小飞虫,在思绪里嗡嗡盘旋。她再没回过的、梁栀寄去的最后几封信,此刻愈发像走钟一样一封封在脑子里走过。

    倒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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