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哦嘘 1(1/8)

    圆圆的夕阳,犹如一枚熟透了的柿子悬挂在天边,红得那么纯粹,那么深沉。

    一个皮肤黝黑、肌肉丰隆的小伙子,独自坐在弯弯的小河畔,专心致志地做着黑皮陶贯耳壶。脚边已经摆好了几只,可他看着壶口两侧的耳朵,觉得不顺眼,撇撇嘴,又开始做新的。

    他蓬头跣足,长长的头发用麻线綰成一束,悬在脑后,使额角上描画的纹饰愈加引人注目。那黑色的纹饰,如鸟,似鱼,寥寥几笔,却有一种飞翔的动感。

    居住在西樵山下的人,男子满十五岁,女子满十三岁,额角上都要画上鱼鸟纹——在若干年以后的史书上,把这叫做“雕题”。平日里毫无交往的人,只要看见熟悉的鱼鸟纹,不用说话,就知道是同一个部族的,相互之间就可以说上话了。

    小伙子的双手很灵巧,他仅仅借助于一个树枝打磨成的木轮和几支颇有弹性的竹片,就能让乌黑油亮的泥土在手里乖乖地变成各种各样的陶器——鱼篓形罐、宽把带流杯、贯耳壶、匜形罐、陶鬶……当然这也是若干年以后学者们所起的名字。莫看它们还只是潮湿的陶坯,却充满了灵性,呈现古朴端庄的原始之美。他特别擅长做贯耳壶。原因很简单,家家户户都喜欢用它来汲水。在贯耳壶两侧的耳朵里穿上绳子,轻轻抛向小河,一壶清澈的水就提上来了。

    此刻,他一边做贯耳壶,一边扫视河边的稻田。年轻的目光是清澈而锐利的,能投射得很远。

    那几块水稻田,是一代又一代的西樵山人用双手开辟出来的,尽管支离破碎,面积也不大,但是旁边有清澈的小河,有自流井,用水灌溉很方便。每年春天人们用三角形石犁头耕翻的田脚也成熟了,泥色乌黑发亮,犁起来很松软,所以禾苗生长得十分旺盛。眼下已纷纷结穗,沉甸甸地垂下头,散发着清香。嘴馋的鸟雀发觉了,吱吱喳喳地飞过来,竞相啄食饱满的稻穗。

    “哦嘘!哦嘘……”

    他从脚边捡起一块泥巴,大声吼叫着,向鸟雀扔去。他的吼叫声很响亮,鸟雀哄的一下逃走了。他舒了一口气,重新埋下头,把全部精神沉浸在泥土和水的世界里。

    短暂而漫长的一天里,从早到晚,他在河边反复地说这句话:“哦嘘!哦嘘!”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说,事实上也没有谁听他说。他和他的贯耳壶,也只需要手指与泥土的亲昵触摸。每天有那么多的黑皮陶罐,那么多的鸟雀与他作伴,他丝毫也不觉得寂寞。说真的,整天哦嘘哦嘘驱赶着鸟雀,假如鸟雀不来,又会牵记它们。

    他生出来就没有名字,所有的人都习惯地喊他“哦嘘”,包括他的阿爸阿妈。听到“哦嘘”,他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哦——”然后赤着一双大脚,啪嗒啪嗒地跑过去。

    “哦嘘”,叫起来是多么响亮,多么爽脆啊!

    他想,以后有了儿子,就叫他小“哦嘘”。

    他知道,过一会儿鸟雀仍然会飞来,他仍然要喊着哦嘘扔泥巴,但他不厌其烦。在所有人的心目中,鸟雀是令人羡慕的,也是令人崇敬的。它们具有人类难以企及的本领——能展开飞翔的翅膀,接近神圣的照耀万物的太阳,倏忽来回。人,谁不想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啊,可是一双脚刚离开地面,就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驱赶鸟雀,仅仅是希望它们嘴下留情,给人们留点儿粮食。种稻子不容易啊。不过,假如有鳄鱼游到稻田里来,光是喊几声“哦嘘!哦嘘!”就不顶事了。鳄鱼很凶猛,一眨眼功夫,就会把稻穗都糟蹋殆尽的。西樵山的人们全都赶过来,才能把鳄鱼赶走。

    泥土掺入了水,在灵巧的双手中变成陶器。晾干后,再用浓烟熏过几次,然后放进熊熊烈火中烧一个昼夜,焖一个昼夜。经过烈火洗礼的陶器,闪烁出引人瞩目的玄黑色。这种黑皮陶的做法,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代人。哦嘘的祖父,祖父的祖父,祖父的祖父的祖父……都是做黑皮陶的行家里手。大王——鱼鸟氏族首领祭祀时所用的器物,几乎都是他们家做的。其他人家都不如他们家做得好。他手里正在做的贯耳壶,就是准备在秋天大祭时用的,所以格外小心。

    黑皮陶的成型不容易,烧制就更难了。全靠多年积累的经验,去控制火焰温度,才能使陶器烧成后,在外表罩上一层漂漂亮亮的黑衣。为了让它既黑又亮,他们家有一套祖传的办法——烟熏。在烧之前,用浓烟反复熏染,让烟色渗入坯体。烧成后拿出来,又用干燥的草叶细细打磨。这样,黑皮陶怎么能不是漆黑铮亮,甚至带有铅色光呢?每一个人看见了,都从心底里喜爱。

    哦嘘今年刚满十七岁,身体健壮,脑子聪慧,一双,一双手尤其灵巧。在西樵山,提起做陶器,没有谁的手艺能够超过他的。不管是不是在干活,女孩子都喜欢围在他的身边转。不过,他最中意的人——水,却老是躲在别人的背后,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瞄着他。他看见那双眼睛,心里就漾起一股甜津津、麻酥酥的感觉。

    其实,要说他有多大的绝技,那也未必。他心里明白,不管是谁,只要能做到一点,把黑皮陶看得比任何器物都神圣,不计时日,不惜工本,就能做一件,成一件。

    陶器表面的黑衣,黑得那么纯净。他觉得,这黑色,就像是自己生来就有的乌沉沉的黑头发、乌溜溜的眼珠。也许,在西樵山,只有水的眼睛才比这更明亮诱人。

    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这几年做黑皮陶器,究竟做成了多少只。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如陶色一样黑,又被风吹得像泥土那么粗糙,可是,从没想过要在黑皮陶器上留下点什么。

    不知怎么,今天他在驱赶啄食稻谷的鸟雀时,突然想到了。

    哦嘘是一个平凡的小伙子,怎么能把名字刻在给宫殿里使用的贯耳壶上?何况,哦嘘能算是名字吗?

    那,应该刻什么呢?

    他灵机一动,主意就有了。

    给贯耳壶刻上鱼鸟纹,就像额角上的鱼鸟纹一样。

    对,就是它!

    脉管里的血液顿时为这个想法而迅疾涌动。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动手刻了起来。

    转眼之间,手下的鱼鸟纹,或出现在贯耳壶的颈部,或出现在贯耳壶的腹部,一两只,只。可他仔细看看,不太满足。于是又拿起一只贯耳壶,奋力刻画。壶身上很快出现了鱼鸟纹。鱼鸟纹并不是一只,而是好几十个。它们颇有韵律感地纵横排列成行。尽管由于贯耳壶壳子太薄,刻下的线条无法深下去,却简洁而生动。

    这就够了。

    他左看右看,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比起脚边的壶,手里的这一只,可是美得多了。排列成行的纹饰,像鸟,也像鱼,像是在飞翔,也像是在遨游。

    “哦嘘!——”

    他不由放开喉咙,朝着西樵山大声地喊叫。他要让自己跟着这些鱼儿鸟儿,升向天空,跃入水中。

    哦嘘绝对不可能想到,四千多年以后,一支十几个位文博专家和工作人员组成的考古队来到西樵山遗址,发掘良渚文化墓葬。足足花费了两个多月的辛勤劳作,终于有了预想中的收获。一天傍晚,他们围着一大堆待整理的黑皮陶残片,稍事休息,顺便欣赏这些由哦嘘和哦嘘的后人制作的具有实用性的艺术作品。

    黑如漆,亮如镜,声如磬,既像蛋壳一般薄,又有变幻的造型。西樵山的黑皮陶器,弥散着先人的智慧之光。艺术构思的精妙,足以让现代人叹为观止。

    最初,草莱初开的人们在摸索中学会了用竹子编成篮子或者筐子装东西,可是篮和筐都有缝隙,怎么也不能盛水。后来,人们从筐篮的编织得到了启发,将拌削好的泥土搓成泥条子,一圈圈盘筑成了器壁,再用泥浆胶合起来,并且抹平沟缝,使它显得均匀而结实,有的还留下好看的装饰花纹。仿照篮和筐的模样做成的陶器,什么东西都能盛。这样,先人们的生活水平得以大大提升。

    文博专家在一件贯耳壶的沿口下,发现了一个别致的鱼纹。这很引人瞩目。可以肯定,是刻划符号。凭着现代人的智慧,他们很快还原出了四千年前的一个场景——先祖们在吃完了一尾鲜鱼之后,意犹未尽,为残存的鱼骨所触动,于是让长者用尖利的竹枝在贯耳壶上刻划。壶壁上顿时出现了一条抽象的鱼。仔细看去,那寥寥几划组成的鱼儿,其实是一个“吴”字,一个最原始的“吴”。不是吗,在吴方言中,吴与鱼至今还发同一个音。从某种意义上说,吴文化其实是鱼文化,吴文化的根,原来就是在鱼儿游弋的泱泱湖水中啊!

    赞叹之余,你一言我一语地展开了热烈的争论。

    其中一个名叫李安浦的,激情洋溢地讲了很多。他说,先人们在五千年前就懂得了实用与美观的和谐结合,懂得了线条的夸张,懂得了个性的宣泻,实在是了不起。他又说,制作黑皮陶的先人,我们怎么能称之为无名氏?他们应该有姓氏,有名字,也许还会有原始的文字。我们的百家姓哪里来的,不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吗?

    这些,自然是后话了。

    现在,我们还是把目光投向四千多年前的西樵山。

    西樵山,也被称作西樵国,西樵城。

    当然,这都是后来的考古专家给它的名字。据说它在宋元时期叫渔樵山,意味着这里是最适宜打渔砍柴、安逸生活的地方。有人还以明代张瑞图的一副对联“整顿乾坤将相,归休林壑渔樵”作注解。也有一种最通俗的解释,因为它在谷安的西郊,山上有很多树木,所以叫西樵山。

    其实,西樵山没有山岭,也没有岩石,只是一座高高的土墩。四周布满了沼泽和森林的平原,到处长着常绿的阔叶树:枫香、鹅儿杨、青冈栎和松柏。在树木的映衬下,土墩显得很挺拔,老远就能看到它那巍峨的身影。一条河流在它的脚下环绕,更加衬托出它的静穆和圣洁。要是站在土墩上,一群飞翔的鸟儿就在脚下追逐。仰天而望,会觉得白云离自己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捉住。

    土墩是人们用双手堆筑而成的。

    这个浩大的工程已经做了多久?三年,五年,八年?还是更长时间,哦嘘不曾去计算,其他人包括巫师也不会去计算。干活比计算更重要。最初,人们只是在平地上取土,渐渐地,取土区往下深陷,又向两端延伸出去,变成了一道河床。这里本来就有小河,很快与新开辟的河床连成一体,绕过高大巍峨的土墩,蜿蜒东流。

    如果说西樵山是鱼鸟族修筑的城池,那么,蜿蜒东流的河流就是它的护城河了。

    阿爸说,不要看它是小河,它跟外面的大湖相同。它一直往东流,能够流入大海呢。大海,知道吗,天下没有比大海更宽阔的水面!大海中居住着老龙王和一大群虾兵蟹将,热闹得很呐。咳,要是能到大海去看看,死了都值!可惜,它太远了……

    年复一年,几乎每天都有人往土墩上运土,然后一层层夯实。没有谁逼迫,都自觉自愿地劳作,而且不肯偷懒耍奸。土山需要的泥土太多了,能为这圣洁之地运土,让人的心也变得很圣洁。

    是的,到今年秋天大祭时,山顶的宫殿就该完工了。

    宫殿建造得非常气派,用树桩夯得结结实实的红烧土做地面,挖了深深的柱洞,把一排粗大的柱子架起来。柱洞的底部,垫一两块木板作为柱础,那是为了克服土质松软的困难。西樵山的人们很聪明,在宫殿的木架中采用了榫卯,让它能抗得住飓风的摇晃。房屋的墙面,则是以编织的芦苇和竹子涂抹泥土,拍击、烘干,显得十分结实,哪怕到了雨季也不至于被暴雨摧垮。人们还用芦苇、芦席、竹席和草束盖屋顶,让旺烈的太阳晒不进去,雨水也淋不进去。屋内的地面上,用碎陶片、小砾石、砂粒和蛤蜊壳的碎末掺进泥土,仔细夯平,再在上面铺垫泥沙,夯实、烘烤,使它坚硬平整,下雨天也不会感到潮湿。

    宫殿的大门外,有一大片平整的场地。平整得让人只想在那儿打滚。秋天,西樵国的大王将在这里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让苍天护佑西樵国风调雨顺,百业兴旺。

    整个部落的人,都期盼着这一天的来临。

    哦嘘家的小屋,就在土山下不远的地方。每天他做黑皮陶时,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土山。他不做黑皮陶的时候,也会跟大家一起,运送泥土上山。

    记得有一次,阵雨刚过,天穹分外晴朗,他站在土山上,向远处瞭望,竟清楚地看见天地相交处一片迷迷茫茫,闪烁着动人的光彩。海!那不正是海吗?听老一辈人不止一次地讲过,大海在天地的尽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大海里有比山还高的风浪,一个接着一个翻卷。敢于去大海里航行的人,才是英雄!

    他的脑子里顿时涌出了一个令人激奋的念头。

    是啊,为什么不去当一回英雄,到大海里去闯一闯?

    难道你不想当英雄吗?!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哦嘘唱起了鱼鸟族人人都会唱的歌,使劲瞪圆眼睛,凝视着给人无限诱惑的远方天际,止不住一阵心跳。这个主意是多么令人激奋啊!阿爸不也说,要是能到大海去看看,死了都值?

    他知道,家里是有一条独木舟的,祖父的祖父当年伐下一棵大树,花费了毕生精力,刳木为舟。可是他年老体衰,再也无法驾船下海。祖父年轻时,曾经几次想下海,都被险恶的风浪逼回岸上。在哦嘘出生的那一年,祖父终于下决心将独木舟划到了海里。谁知,才走出几个时辰,一个滔天巨浪劈头盖脑地打来,独木舟訇的一下就倾翻了。也许,他的独木舟是撞到了龙宫的屋顶上……

    这一切,都是听阿爸讲的。阿爸身体常常有病,记性却非常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都能原原本本地讲仔细。

    祖父死的时候,哦嘘还很小,一点也不懂事,他甚至记不起祖父的模样。可是,他继承了祖父绝不肯服输的脾性。脉搏里奔流的滚烫的鲜血,跟祖父一样刚烈。

    转眼间,哦嘘也哦嘘也十七岁了。这差不多到了祖父葬身大海时的年龄。刚刚成年的哦嘘,内心充满了豪情壮志,觉得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力量无穷。他不甘心仅仅在土山上遥望大海,死了就葬在土山下。他要做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在独自一人做贯耳壶的时候,他常常幻想着,总有那么一天,要把自己制作的贯耳壶放在独木舟上,然后划动木桨,沿着家门口的这条河流,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路探寻,一路前行,只要坚持不懈地往前走,必定会找到大海的。让独木舟在大海的风浪里跌宕起伏,这是一件多么诱人的事情啊!

    也许,到了大海的彼岸,用独木舟上的贯耳壶还能换回许多鱼鸟族没有的东西呢。他对自己的贯耳壶,始终怀有绝对的信心。鱼鸟族人喜欢的陶器,别的氏族一定也会喜欢的。

    然而,这想法刚在心头冒出,就被使劲压住了。咳,要是阿爸晓得了,非把自己的脑袋揍扁不可。这不是要把自己的小命白白地往海水里扔吗?再说,巫师讲了,在秋天大祭之前,任何人都要抓紧做准备,不能离开西樵山一步。

    看,就在小河的对岸,那几间常常关着门的草屋里,有四五个长者,带着十几个年轻人,每天埋头制作玉器。他们无一不是由巫师精心挑选出来的技艺高超的工匠。巫师还亲自督工,不仅不允许粗制滥造,连点滴瑕疵也必须立即去除。

    巫师是鱼鸟族公认的最有智慧的人,十分受人尊敬。每当鱼鸟族要举行重大仪式,或者遇到什么大事,总得请他占卜预测凶吉。灵验得很呐!在堆筑西樵山的这几年中,每逢进入难以把握的关口,巫师便点燃一个大火堆,取出不知哪儿找来的两块龟甲,一边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一边将它们交叉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灸烤。

    烤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得“噼啪”的声响,立即把龟甲抽离火堆。龟甲上,已经裂开了奇怪的纹路。

    巫师闭拢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神传达给他的旨意,他已经从龟甲的纹路上看出来。鱼鸟族要做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只要掌握神机的灵动,做什么都不用担心。

    “嗬嗬!好专心啊!”

    哦嘘陷入了沉思默想,怎么也没料到,随着一阵稳实的脚步声,巫师竟出现在他的面前。真神,仿佛感觉到他在想些什么似的!

    白发苍苍的巫师已经五十出头了。在整个氏族里,他的年龄不是最大,却也算是老人了。此刻,他并不说话,只习惯地瞥了一眼,看见哦嘘的身边已经摆放着几只贯耳壶。

    哦嘘搓搓手,让指缝里粘着的泥屑掉落到地上。他憨厚地笑笑,算是与巫师打过了招呼。

    巫师只是从这里路过,可是目光一落到贯耳壶,就舍不得移开了。那些贯耳壶做得太精美了。瞧,壶身上居然还刻着鱼鸟纹,尤其是刻画了很多鱼鸟纹的那一只,真够漂亮的!由于它的漂亮,竟让旁边的那几只显得有些粗陋。

    他注视着,忍不住问道:

    “这鱼鸟纹,是你刻的吗?”

    哦嘘点点头。

    “你说,你为什么要刻这些?”

    哦嘘摇摇头。

    巫师不再追问。他知道哦嘘是个心灵手巧却不会说话的人,点点头、摇摇头,已是他的全部回答。

    巫师小心翼翼地端起贯耳壶,唯恐碰坏了壶身的刻文,看了又看,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壶,我拿走了。”

    哦嘘习惯地不作声。巫师要拿走,只能让他拿走。本来就是准备让他拿走的呀。他只是不太明白,巫师究竟是喜欢贯耳壶,还是喜欢贯耳壶上的刻文?

    “哦,你阿爸身体有病,也该回家了。”

    哦嘘还是没有作声,眼睛里却流露一丝疑惑。

    巫师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他突然抬起脚,蛮不讲理地踢向地上那几只贯耳壶。顷刻间,破碎的贯耳壶又变成了一堆毫无生命的泥土。

    “你干嘛踢我的宝贝!你,你!……”

    哦嘘终于忍不住了,恼怒地朝他瞪起眼,一边跺脚,一边带着哭音大声叫喊。他知道对巫师是不该这样的,可贯耳壶是花费了多少力气多少心血做成的呀!他觉得巫师的大脚,是踢在自己的身上,每一块骨头都被踢得生疼。

    巫师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口气非常严厉:

    “哦嘘你听清,以后壶上不准再刻这样的鱼鸟纹了!刻了一只就足够了,鱼鸟纹是可以随便乱刻的吗?”

    哦嘘垂下了眼睫。过了好一会,才狠狠地抬起头。

    巫师早已像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太阳敛尽了最后的一束光芒。暮霭从河边的苇草丛中悄悄升腾,纠集在一起,愈来愈浓,把四周的一切都遮挡得无法辨认。几只虫子却迫不及待地唱起了夜曲。

    哦嘘用手背抹去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

    哦嘘的阿爸卧病不起,已经是,往一家人文杂志投寄,同时也贴在自己的博客“得失村人”上。博客里的文章越来越多,点击量也不断增加,让人颇有些满足感。

    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泰伯奔吴的题目来。

    吴国的建立,人们通常认为是从“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勾吴”开始的——这也正是吴文化的开端。那么,泰伯和仲雍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地奔吴呢?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解释,是说他们为了遵从父王的旨意,将继承权让给弟弟季历,然后再传位给季历的儿子昌。泰伯和仲雍宁可不要王位,而去往几千里以外的荆蛮之地,与当地人一样断发纹身,刀耕火种,显示了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古往今来,研究吴史、吴文化者都同意这种“让权说”,极少有人提出疑义。

    然而仔细想想,问题就来了。“让权说”这样的解释合理吗?难道不是今天的人们强加于泰伯、仲雍的?

    不妨先从地理空间上分析。

    从黄土高原的歧山,到长江以南的太湖,即使是直线距离也有三四千里,路途遥远而又坎坷不平。兄弟二人带上随从,在荒无人烟野兽出没的崇山峻岭、丛林草莽间踩出一条路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遇到的困难必然会超出人们的想象——哪怕是今天,那依然是险途。再打一个比方,假如身后有敌军追来,为求生欲望所驱使,或许他们会铤而走险,然而为仁义道德计,似乎不必刻意历尽艰险,从中国的西北边陲一路窜奔到东南沿海地区。他们只要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寻找生存之处,便可以成全父王和季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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