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蠢蠢欲动 2(1/8)
李安浦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副《晨晓图》立轴。霞彩、淡雾、碧水、渔舟,构成了宁静的水乡意境。这是杨不二几年前送给他的,说实话,今天看起来,作品显得有些稚拙。最近,杨不二正筹备在博物馆举办“江南春”水墨画展,拿出来的六十几件作品就成熟得多了。在李安浦的眼睛里,杨不二并非科班出身,却颇有天资,这些年他的确也很刻苦,是一块可琢之玉。所以应该给予无私帮助。
“人啊,能够战胜欲望的智慧,才是大智慧……”
此刻,面对《晨晓图》,他喃喃自语。
作为颇有影响力的良渚文物鉴定家,宋翰林的一个签名,往往能决定一件玉器究竟是价值连城,还是一钱不值。央视的“鉴宝”节目时不时的也会请他去,以专家的身份在电视台评点藏品。露了几次面,知名度就更高了。所以,在藏品价位越来越高的时候,不少老板纷纷把他作为堡垒攻打。不过,李安浦认为他做得还是比较稳妥,不像某些人,看见了红包脚步就迈不动了,一不小心就失去原则。无欲则刚,有容乃大,是对如何做人设定了极高的标准啊。
他沏了一杯龙井,任袅袅茶香在杯口萦绕,拿起一本《历代古玉图谱》,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图谱中,很少见良渚玉器的纹饰。看来,编写图谱的人观点太偏窄,没有把良渚玉器当一回事。其实,早在春秋时期,就有良渚玉器出土。清代初年,皇宫里有人懂得它的价值,开始大量的收藏。甚至连那位风流皇帝乾隆,也酷爱良渚玉器,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华,他专门赋诗题词,镌刻在许多玉器上。
从清朝末年至民国初年,大量的玉器在杭州附近的良渚、安溪、瓶窑一带出土。据说当时有一个洪姓村民,竟一下子掘到几担玉器,其中有玉琮,也有玉璧,上品居然有上百件之多!古董商人们的嗅觉非常灵敏,蜂拥而至,前来收购。结果就坏事了,大部分的玉器流散到了欧美和日本。有一个人竟编写了图文并茂的《美国收藏良渚文化玉器》,作为他的研究论文,把中国的研究者气得鼻孔冒烟……
正看得入神,有人推门而入。
一看,原来是阿陶。
在玉琅古玩市场摆摊的阿陶,遇到什么难题,常常上门来讨教。假如手里淘到好东西,也会让李安浦先过过眼。
“嗬,阿陶呀,好久不见啦!”李安浦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呢。”
“我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怎么可能不先通知你?免得你心里一直把我牵挂。”
“看你得意的样子,淘到好东西了吧?”
“嘘……”
阿陶示意他把声音放低,随即关上门。自己动手拿杯子,取茶叶,泡了一杯普洱,这才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李安浦的对面。尽管每天风吹日晒摆地摊,他却很会赶时髦,外面许多人追捧普洱茶,他特意买了一盒送给李安浦。谁知李安浦说自己只喜欢喝龙井或者碧螺春,普洱茶动都不动,留着待阿淘自己上门来享用。
阿陶不露神色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白玉蝉。
李安浦接在手里,凝视片刻,赞叹道:
“嗯,汉八刀,开门见山的汉八刀!”
“不瞒你说,是在玉琅市场淘到的。运气不错吧?”
“你这家伙,门槛越来越精了。谁转让给你的?”
“黄梅!那女人生意做大了,专门开了古玩店,东西不少,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看看。她看见别人会骗,看见我却不敢。”
李安浦笑笑,黄梅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阿陶得意洋洋地说:“昨天晚上,我朝着玉蝉看了又看,嘿,发觉它像一个字。”
“哦,你说,它像什么字?”
“像一个‘且’字。”
“且?”李安浦顿时来了兴趣:“嗯,有点道理。”
“且字的原意是什么?是祖,祖宗的祖——也就是男根,你看这长圆形的玉蝉,跟你大腿根根里的那东西不是一模一样?”
“嗬嗬!……”李安浦不由笑了,“怪不得你神秘兮兮的,把办公室门都关起来!”
阿陶的解释是颇有意思的。所的。所谓祖,就是“且”的祭祀。生殖崇拜,是生产力低下时最重要的崇拜。到了父系社会,就是男根的崇拜。而蝉的羽化,恰好切合了人们来世再生的意愿。所以,玉蝉常常被作为死者的琀玉随葬。
阿淘见李安浦赞同自己的观点,越说越起劲:
“你有没有去看过四川乐山大佛?他是一座坐佛,可有人发现,旁边的山岭是一座卧佛,卧佛的身体当中还竖起一座宝塔,那是什么?不明打明是男人的生殖器嘛!”
李安浦笑了:“阿淘你真的是很有研究。男人的那根东西,没有比它更雄伟的了!”
“我从来不收春宫画,不过,藏几件白玉蝉,还是蛮有味道的。”
两人喝着茶,说笑了一阵,李安浦说:
“阿陶你今天不会只为了白玉蝉,到我这里来的吧?”
“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阿陶于是把龙大魁想请他鉴定冠形饰的事,讲了一遍。
“我觉得很奇怪,这大半年,古玩市场出现的冠形饰越来越多。十几年前,俞墩山遗址失窃过两件冠形饰,可现在,光是我的眼睛看到的,就已经不止两件了!这个星期,又有外地人拿了几件出来,除了冠形饰,还有玉琮呐。”
“真的?”
李安浦不由一怔。
“哪会有这么多冠形饰!”
是的,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冠形饰,太不正常了。自己的那件冠形饰,是阿陶转让的,价钱并不贵,4800元。当时他也暗忖,斗彩杯的教训是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连五千块都不到呀!然而,仔细看过玉料、器型、土沁,色泽,尤其是精细的纹饰,几乎找不到跟出土的东西有什么区别,他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现在听阿陶这么一讲,他顿时心生疑虑。冠形饰不断地流向市场,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有人在大量仿制,二是偷盗了遗址里的墓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即使是专家也难免看走眼。偏偏央视的鉴宝节目也出现了冠形饰,要么是冠形饰唬弄了专家,要么是电视台唬弄了观众……
昨天他跟黄梅打过一次电话。黄梅说,市场上良渚古玉陆续出现,价位也不断上升。我的手里就有几件,你抽空过来看看。只要你中意,尽管拿走。没想到,阿陶走在了自己的前头。
李安浦沉吟着,也把宋翰林让自己去锦绣花园看那件冠形饰的事,告诉了阿陶。
“嗬,怪了!”阿陶觉得很蹊跷,说:“龙大魁也让想我看冠形饰,这两件事,是不是有关联?”
“难说。反正,我们先留个心吧。也许,过几天还会冒出什么新花样来呢。”
“你知道锦绣花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吗?”
“他不说,我也没有问。听口音,不像是谷安本地人,可是跟谷安关系很密切,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李安浦摇了摇头。他只记得是门牌上有东区三十八栋的字样。显然,有点儿身价也有点钱的人,才会住锦绣花园的独栋别墅,并且喜欢用跟“八”有关联的号码。
“他们搞得那么鬼兮兮,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把戏。”阿陶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西樵山那边一大片土地,说是要被批租了,台湾来的大老板要办工厂,生产笔记本电脑的。市里领导陪那个老板看了地方,手一挥,就圈了一千多亩土地。”
“怎么会呢?西樵山的考古价值很大,不管是哪个老板要土地,都不该批租的!”
“安浦,你又书呆子啦!跟招商引资比,你这西樵山考古,还能算几斤几两?”
“不,不会批租的,不应该批租的。”李安浦固执地摇着头,“难道谷安市没有别的土地了?”
“土地当然有。可西樵山风水好,前面还有那么大的鼋湖。招商引资,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呀!”
“哼,办厂,又不是造度假村!只要有地皮,交通方便一点,不就行了嘛!”
说话间,杨不二和雨娟敲门进来了。
阿陶说:“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李安浦拦住他:“你急什么?小杨又不是外人。他在博物馆办画展,你也该为他捧捧场。”
杨不二和雨娟是为了给哪些人发请柬,来找李安浦商量的。他们几个人在一起,很快列出了一个名单。雨娟匆匆先走,说是去准备请柬,然后请人帮忙一家家分送。
李安浦与杨不二有十几年的交往,可是直到最近,杨不二为了画展约他喝酒,他才认识雨娟。
雨娟是杨不二的助手。她不是谷安人,起初圈内很多人对她不熟识,但杨不二常常把她带在身边,不少事由她操办——包括在博物馆的水墨画展,她也确实精明干练,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
杨不二曾告诉李安浦,这几年雨娟给他的帮助,比任何人都大。
说起来,已经是四年前了。春节刚过去,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去湖滨市参加书画家们的聚会,在环翠宾馆作画。有一个女孩很老练地指挥服务员,为画家们提供方便。她身材娇小,谈吐举止却很有学养,不知怎么就把杨不二的视线吸引住了。
后来才知道,她叫雨娟,是环翠宾馆的办公室主任。
或许是杨不二在书画家中年纪最轻,在他作画时,雨娟不时站在他的身边,为他递纸端水,又专注地看他,眼神里若有所思。
一来二往,两人就相识了,彼此还很能谈得来。
活动结束后,杨不二热情地邀请她到谷安去玩玩,雨娟很大方地答应了。没多久,她果真和一个小姐妹来作客了。在杨不二的画室里,她认真地欣赏了他的作品,还很中肯地提意见说,假如落款再考究一些,效果会更好。这其实是婉转的批评。换了别人,杨不二会不太高兴。可是,说实在的,杨不二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女孩对艺术作品如此有见地,不由对她暗暗钦佩。
杨不二陪着她们游览了水乡古镇,一路上谈论艺术,谈论江南风情,谈论生活观念,相互间越说话越多。
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雨娟,跟杨不二一样,生肖也属马,只是小了一轮。她喜欢书画艺术,也能画上几笔,但她最大的特长,却是待人接物——这显然是在宾馆工作中锻炼出来的。不管来了什么身份的人,都能十分自然地交往。她有极好的外语基础,在宾馆更有机会接触许多著名画家。她想去哪位画家的府上,总是受到欢迎,绝对不会吃闭门羹。而这些,恰恰是杨不二所缺少的。
不久,杨不二又去湖滨市举办个人画展。雨娟早早出现在开幕式上,热情地为他接待客人。画展开得很成功,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可以说,这是杨不二举办的画展中最成功的一次。也许是雨娟陪伴左右的原因,他信心十足,感到从未有过骄傲。
雨娟也很为他高兴。
她不仅热情,也很坦率。在与杨不二朝夕相处的日子内,他们渐渐变得无话不谈。有一天,她把自己的境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原来,雨娟有男朋友——或许可以称作丈夫,因为他们已经登记结婚,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办理婚仪,丈夫就去国外留学了。转眼间有了三年。这三年间,丈夫只回来过短暂的两次,平常就靠网络聊天维系着不浓不淡的感情。一个人留在湖滨市,难免感到寂寞,她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千方百计地在工作中寻找乐趣。
杨不二也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他结婚多年,儿子也已经十岁了。从内心说,妻子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在艺术创作方面帮不了他的什么忙,但他们在乡下结婚后,毕竟度过了共同的艰辛经历,他不能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有一天,杨不二请雨娟喝咖啡,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他忽然说:
“雨娟,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这样为我作出牺牲,值得吗?”
&nbssp;雨娟沉思片刻,才笑笑说:
“从小我就去少年宫学画画,想成为一个画家,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没有能力实现这个愿望的,如果……如果凭着我的努力,能够使你在艺术道路上走得更快一些,成为一个很有造诣的画家,我想这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啊!这怎么能说是牺牲呢?”
听了她的话,杨不二心里十分感动。人海茫茫,得一知己足矣!雨娟太无私了。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不仅仅精神上获得无穷的动力,对外交往联络方面也将有极好的帮手,他就完全有信心让自己成为一个卓有建树的画家。
雨娟陪着他,一家又一家地串门。那些遐尔闻名的画家,没有谁摆出大画家的架子,见到雨娟,都表示十分欢迎。杨不二拿出自己的作品,十分虚心地请他们指教。他们都有几十年创作经验,无论是结构布局,还是设色用笔,或者是题款印章,随便讲上几句,就能使杨不二得到很大的启发。正是由于雨娟,杨不二获得了不少机会,艺术生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记得有一次,他带上两支东北老山参作礼物,由雨娟陪着,去往画家米祚之的家,正儿八经地举行了拜师仪式。杨不二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向老师磕了三个头。雨娟在一旁,用照相机拍下了这一刻。
米祚之说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已经公开宣布不收学生了。可是因为雨娟再三推荐,又仔细看了杨不二的作品,颇为喜欢,才欣然接受了杨不二做学生。
那天他兴致很高,特意从房间里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几件八大山人的真迹,让他们欣赏。这些佳作,平时可是秘不宣人的。
米祚之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八大的作品了。文革以前,我曾经收藏了很多八大的真迹,咳,那时候的价格实在太便宜了,便宜得让人难以想象!可惜,文革中我被批斗,画也被冲掉了很多……仅存这几幅,可以说是八大的神品,画得太好了!”
最让他引以为自豪的,是八大山人的一本花鸟册页,册页上还题写了苏东坡的《喜雨亭记》,堪称一绝。家里能拥有一件这样的藏品,别的东西便相映见拙了。
“小杨啊,我十几岁开始就学写颜真卿的小楷,现在题写画面,还是靠当年下的那些功夫。你也应该好好地练练书法,特别是颜真卿的小楷,对你会有帮助的!”
杨不二把米祚之的话记在了心里。其实,雨娟也暗示过自己应该把题款写得更考究些,这是一幅作品不可或略的部分。
这几年,他不仅刻苦习画,还常常练书法,以完善水墨画的题款。这次在博物馆举办水墨画展,他特地和雨娟一起,挑选了几幅书法作品一起展出。
雨娟走后,杨不二和阿陶在李安浦办公室又聊了一会。
李安浦说:“小杨,我建议给谷安画院也发几份请柬。毕竟是同道,听听各种意见有好处。”
显然是因为文人相轻,同道相妒,谷安画院的几个画家,对杨不二的作品常常颇有微词。对于他单枪匹马闯市场的做法,也总是不看好,所以彼此平时很少交往。此刻,杨不二犹豫了一下,觉得李安浦的想法是对的,点头表示了同意:
“那,也好。”
他想请李安浦在开幕式上发言,李安浦却摇摇头,说:
“这,你就不要为难我了,还是请米祚之先生发言比较合适。他是你的老师,德高望重啊。”
李安浦想,杨不二在艺术创作上确实提升不小,有雨娟的帮助,这几年在人情社交方面也颇有长进。不过,凡事有得必有失,他的后花园是不是会起火,就难说了……
“大魁,如果有人给你送钱,你敢不敢要?”
“嘿嘿,那得看是谁啦。”
“是我!”
“你?你给,我就拿。给多少?”
“唔……一百吨原材料,两条流水线,三个车间。还有嘛……”
“还有两百万货款?”
“是啊,算起来,超过一千多万,数字不算小吧。”
“董事长,你真逗……”
龙大魁笑得前仰后翻。
晚饭后,他跟林光祖坐在咖啡厅,你一眼,我一语,已经聊了一会儿。空气中弥散的烟雾里,夹杂些许酒气和汗味。龙大魁站起身,咔地用打火机给林光祖点燃了一支烟,俏皮地望望,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林光祖眯缝的眼睛里射出锐利而又狡黠的光亮,逼视着他:
“都说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可现在真的掉馅饼了,你就不怕它很烫手,敢要?”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