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寻访西樵山 3(1/8)

    许廷高在办公室给副秘书长梅江和规建局马局长分别打了手机,叮嘱他们,搬迁瑞晶公司的事,一天也不能拖延,必须抓紧处理。该坚持的原则也不能动摇。

    谷安市有一条规定,所有领导干部,不论正副职,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准关机。哪怕是凌晨一二点钟接到电话,该办的事情也要立刻办好。谁的电话打不通,唯谁是问。

    打完电话,他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让纷杂的心绪安宁下来。

    不知怎么,从与台商林光祖的纠纠葛葛,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经历的许多往事。

    许廷高出生于锺州县的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父亲很早就因肺病故世,母亲用日夜踩缝纫机赚来的钱,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所以,他深知任何一点成果都来之不易。高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城的建筑学院,攻读规划设计专业,在学校里就入了党。凭他的条件,毕业以后完全有可能留校任教,但他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果断地要求回家乡工作。

    家乡锺州是一个农业县,很小,也穷,靠稻杆子过日子,多年来发展迟缓,几乎谈不上什么城市建设。他被派到县建筑公司当技术员,画画图纸,打打杂。如果工地上人手紧缺,甚至还会去搬砖头,递泥桶。就这样干了四五年,才被调到建筑设计室,做一些跟专业有关的事情。

    与他同时分配到县城的大学生,几乎都进了政府机关。但,每当机会女神青睐,莫名的干扰也伴随而至。在大学入党前,他曾向党组织坦诚地报告社会关系,说有一个叔叔至今仍在台湾,尽管没有任何联系。这样的事,是绝对不能隐瞒的。为此,他被党组织多考验了几个月。好在他勤奋学习,又热心公益活动,各方面评价都不错,入党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然而,许廷高的头脑太单纯了,根本不懂得那个台湾的叔叔,始终是政治前途的极大障碍,哪怕他从入党的一次。我在大陆居住满一年时间,就必须回台湾一次,否则不给我签章。我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那么精力充沛,跑一趟公安局已经感到累了,回一次台湾更是感到疲劳……”

    许廷高替他与公安局联系,希望能够减少签章的次数,能否允许他不回台湾去,长期定居在谷安?

    公安局的答复很婉转,说这样做是上级部门规定的,谁也无权更改。事实上,这也是海峡两岸关系的特殊性决定的。相信老人能够理解这一点。不过,老人居住在谷安,我们会提供各种方便,并保证他的安全。

    得到这样的答复,尽管有些遗憾,但老人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显然他是有思想准备的。

    是的,如今不管你是什么民族、什么职业、什么政治信仰,只要不触犯法律,就可以在谷安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谁也不会来干涉你。亲商、安商、富商,让新谷安人享受同等的权益,这是谷安市政府安市政府的承诺。确实,很多外地人来到这里,仿佛在家里一样,深感自由自在。值得一提的是每年有不少大学毕业生,如候鸟似地飞来,成为外企白领。他们说,在这里更能选准人生的坐标,实现自我价值。

    开放,并非抽象的概念。构筑起一个舞台,让愿意前来的人们舒展自己的才华,尽情表演,这就是开放。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从来不是谷安人的性格。

    在别人眼里,许廷高这些年可谓一帆风顺。然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能踏上仕途,并且颇有政声,不仅靠出众的才华和非同一般的勤奋,更靠不为别人所知的承受力。每一个岗位,动力与阻力都是并存的。越是作出成绩,越有可能冒出莫名的诬告、损毁乃至指控,精神脆弱的人或许会被压垮。但,假如毫无挫折,也难以成才。

    不过,春风毕竟吹来了,“内控分子”的帽子一下子被吹掉了。没有多久,恰逢换届,原来的局长由于年龄因素退居二线,他特意推荐许廷高当接班人。

    刚刚接上班,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许廷高接到一纸调令,让他去离开家乡锺州,去五十公里以外的谷安市当规建局长。用组织部领导的话说,干部异地交流,更有利于工作。许廷高无法弄清深层次的原因,也顾不上去弄清,一天也不拖拉地去报到了。

    领导干部手里确实握着不小的权利,往往能左右一个或一群人的命运。然而他们也总是感慨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的应酬忙碌,身不由己的言辞表达,身不由己的升降沉浮。

    就这样,许廷高在紧张忙碌中过去了好几年。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

    回想起来,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最大的功绩,是将鼋湖畔的五平方公里土地,规划成了工业小区,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七通一平”。外资企业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各方面的服务也很到位,便纷至沓来——其中包括林光祖的瑞晶公司。这对于迅速提升谷安市的经济总量,产生了根本的作用。

    但,许廷高毕竟是冷静的。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谷安的主要领导,没有他们的决策,许廷高纵然像孙悟空似的,拔一把毫毛都能变成小猴子,也难以舒展本领。何况,讲到底是大气候好了。党中央改革开放的决策,太英明了。

    当时,外界也有很多风言风语,说许廷高经常跟不少台湾商人混在一起,难怪以前他要被“内控”。与他亲近的朋友好心地劝他,那些台湾人鬼精得很,口袋里都藏着某些太平洋群岛小国的护照,什么斐济、萨摩亚、基里巴斯,有些国家名字听都没有听到过,一看苗头不对,就能哧地溜走,谁也管不着。可你怎么办?

    这些舆论传到许廷高的耳朵里,他无声地笑笑,不置可否。

    在潜意识里,对“台湾”两个字确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他想躲避,却躲避不了。偏偏还要笑脸相迎,热情地帮助台湾商人选址,做各种各样的服务,哪怕他们提出某些令人无奈的要求,例如考虑到风水地理,坚持要政府出钱,将直行的小河改成弯道,把厂门开在不该开的地方,旁边做一个奇形怪状的蓄水池等等……

    为了不影响招商引资,许廷高始终坚守一条,自身必须清白。凡是涉及政府利益,原则永远保持得很好。

    鼋湖畔有一片飞地,位于城郊镇,却由鼋湖镇的农民种植,四面环水,交通很不便利,田间管理也很麻烦。几年前,一个台湾商人看中它,反复去看了几次,说要开发湖畔度假村。后来才知道,那个台巴子的祖父曾经是这片土地的地主,1948年他去了台湾,土改时这片土地被没收,临终前仍念念不忘。

    许廷高仔细了解原委,与几个部门再三商量,决定不批准这个项目。前几年,招商高于一切,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现在却不同了,必须挑挑拣拣,不该接受的,就坚决不接受。他认为,商业投资是商业投资,政治原则是政治原则,两者扯在一起,难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难怪一些招商干部说,台巴子很难弄,尽管他们也提供不可小觑的税源,让不少人有就业机会,但无论如何比不上欧美企业规范。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谷安县在遍布全国的“造城”热潮中,顺利地升格成了谷安市,还专门开辟了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城里城外热火朝天,到处都在搞基本建设。上级更重视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要求县市班子中必须配备一定数量的大学毕业生。

    许廷高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脱颖而出,被推举为副市长,分管城市规划建设。

    他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担子,也感觉到了权力的分量。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失去理智,知道自己以前在大学里学的东西,早已不敷所用,便设法争取了十几个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进修的名额,带头去充电。年纪老大不小了,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端着盆子在食堂里排队,睡集体宿舍硬板床,颇有些不习惯。然而,他终究适应了,也确实学到了许多东西。

    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年做的事,才发觉规划始终滞后于建设,在实施过程中,也往往由于人为因素而轻易改变。比如鼋湖沿岸的工业小区,曾经得到了多少领导的表扬,迎来了多少参观者啊!然而,仅仅十年,规划上的失误就暴露无遗。尤其是土地批租,常常跟着项目走,一个批件,就能将原有的规划打破。这,恐怕还不能用“形势发展得太快”作为理由来解释……

    当初认为做得很漂亮的事,后来却证明是拙劣的;当初并不叫好的事,后来却被称为有独创精神。对错综复杂的时局作出正确判断,实在需要经验和高智商。

    此刻,在林光祖的项目面前,他也发觉,光谨慎从事已远远不够。看来应该找人咨询一下。

    唯恐忘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西樵山遗址——土地批租”,旁边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

    许廷高轻车简从,突然来到博物馆,径直走进李安浦的办公室,这让李安浦始料未及。

    李安浦与许廷高并不陌生。早在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时,遇到哪片地块哪个项目是否妨碍文物保护,常常要听听李安浦的意见。李安浦完全是业务干部的思维方式,不懂得虚与委蛇,也不会讲情面,总是直言不讳,该反对的时候绝不说赞成,该赞成的时候,也不会满是溢美之词。这难免得罪人,恰恰许廷高很欣赏这一点——或许因为许廷高也偏重于业务,跟他在性格上有共同之处。

    许廷高毫不客套,自己拉一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

    “李馆长,你给我上上课,西樵山遗址究竟有多大价值?”

    “你千万不要叫我李馆长,我已经被停职了。”李安浦半开玩笑半认真,“你需要什么资料,我给你送去就是了。”

    “这么说,你是心里有气,不欢迎我到博物馆?”

    “哪里!我这个人当什么,都是这鬼样子。你不嫌我这里寒酸,我还能说什么?”

    “你是在批评我,不关心博物馆吧?这里的建筑是陈旧了些,几十年没有变化,我们应该考虑重建一座新的博物馆。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城市的文化形象呐。”

    “建造新博物馆,我中的锋芒,和周围的许多人日渐不睦,乃至遭受不公正待遇。夫妻关系竟也因此破裂。最终,他决定舍弃尘世中的一切——包括那些浸透血汗的文章和对于故土的眷恋,削发为僧。

    一路往南,云游了好几处寺庙,才来到西樵山昙华寺。

    当时的主持留他暂住了几天,见他诵经做课十分专心,又颇有些文化,记忆力也相当好,验过了僧牒,就收下了他。不多久,便委派他在正殿负责接待香客,登记捐赠。这件事,本来是由监院慧秀担当的。慧秀很聪明,有很强的社交能力,结识了谷安市企业界的许多老板,他们的资助,让昙华寺维持旺盛的香火。每年光是大年初一烧头香的捐赠,就非常客观。然而,慧秀竟也受到某些人的影响,纵使俗念萌生,有好几个周末竟然脱去袈裟,头戴假发,去城里享受鱼肉美酒,甚至忘乎所以地跑进卡拉ok,潇洒一番。这种违背戒律的行为,终于被主持察觉。主持毫不犹豫地将他驱逐了出去。于是慧良接替他,当上了监院。再后来,年逾八旬的主持圆寂,慧良就将昙华寺的一切都操持起来。

    事实上,昙华寺从来清净而又简陋,只有一两个僧人,带着几个小沙弥晨钟暮鼓。

    佛祖是慈悲而宽容的,他生活在无心层面,却允许慧良以宗教为业,给有心的生活层面带来善果。

    李安浦与慧良和尚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们常常会从六根清净,议及灵魂和肉体,议及物质生活质量。慧良和尚宁可告别世间的一切诱惑,在庙宇中与黄卷青灯为伴,这让李安浦很钦佩。他有时也难免暗忖,如果换了我,能否削发为僧,以青灯黄卷为伴而心满意足?李安浦无法回答,心里却浮起一股淡淡的悲哀。

    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过文章,题目是《幸福感与事业心》。生活中的幸福感各不相同,选择也各不相同。有的人视劳碌为享受,有的人为享受而劳碌,有的人形为心役,有的人玩世不恭。我们这些依赖于文牍会议,享受俸禄的人,是没有冻馁之虞的。可是偏偏会去做许多似是而非的事,还常常以牢骚来排遣内心的不平衡。也许,一个人未必真的要出家,但是以六根清净的心态干事业,却能无坚不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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