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5(3/8)

    在西樵山,清清亮亮的河里,一年四季总是游动着各种各样的鱼儿。他从懂事起,就和一群半大的孩子脱得光光的下河去捉鱼。他们没有任何捉鱼的工具,全靠一双手,却总是不会空着回家。捉鱼不难,首先是要把水搅混,等鱼儿们四处逃窜了,他们就顺着河边水草往下摸。河里的东西真多,有河蚌、螺狮、螃蟹、虾子、甲鱼、鲶鱼、鲫鱼、黄鳝……说不定也会在岸边的洞里抓到一条滑腻腻的水蛇。哦嘘却不怕蛇,在他看来,蛇跟别的鱼没啥两样。

    哦嘘最拿手的是捉昂刺鱼。昂刺鱼通常只有巴掌大,腹部微白,两鳍黄褐,一有风吹草动就扎进水草里。它的两鳃各有一根长刺,要是不小心戳到刺尖上,手指肿起来,好几天都不褪呢。可是哦嘘不怕,他动作轻巧地摸上去,找准位置,一下子就捏住了昂刺鱼的两鳃,任它在手里活泼泼地乱跳。

    拿回家,那可是上等的美味呢。

    现在,他只能在独木舟上自己犒劳自己。

    哦嘘把独木舟靠在了岸边,悄悄跳下河去。毕竟是初秋,河水已有些凉意。他熟练地把双手伸进岸边的草丛里,一边搅动,一边探索。草丛里空荡荡的,好像连一条小毛毛鱼都碰不到。

    他很沉得住气,向前趟了几步,继续伸手摸索。

    忽然,右手碰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不由一阵欣喜。还没有回过神来,发觉中指被什么咬住了,隐隐地疼痛。他大叫了一声“哦嘘”,想把那疼痛赶走。谁知,反而被咬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拎起手,嗬,一只好大的甲鱼!

    这甲鱼真大,青黑色的背甲,雪白的圆肚皮,恐怕一只大陶罐都容不下它。脱离了水面的甲鱼,拼命挣扎,嘴巴却仍然死死咬住哦嘘的手指,怎么也不肯松开。

    一阵钻心的疼痛,迫使哦嘘只想把甲鱼扔回河里,等它松口时,再猛地把它抓住。谁知,甲鱼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故意跟他较劲,嘴巴越咬越重。

    紧急中,哦嘘想起阿爸曾经讲过,甲鱼咬人很厉害,是咬断了指头都不肯轻易松口的。除非要等到星星出来,它才会张开嘴巴。今天下雨刚刚停,哪儿会出星星呢?

    他灵机一动,顿时有了办法。随即用左手拔了一根芦苇,让牙齿帮忙,咬下了一截。他瞄准甲鱼的鼻孔,使劲把这截芦苇捅了进去。也怪,甲鱼马上松口了。

    鲜血淋漓的手指头终于被解放了。

    哦嘘没有轻易地放过甲鱼,一手拎起,狠狠地摔向独木舟。啪的一声,甲鱼被摔得肚皮朝天,青黑色的脑袋缩回了甲壳。但,不多一会,它的四只脚慢慢伸出来,笨拙地把身体翻了过来,脑袋又试探式地往外伸。哦嘘不容它乱动,又一次狠狠地把它扔下。

    收拾甲鱼并不难,难的是取火。刚刚下过雨,哪儿去寻找干燥的树枝呢?连半干半湿的都难找。费了好大的劲,眼睛都薰得留下眼泪了,总算用火石在岸边点燃了一堆火。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他在甲鱼身上用泥土涂抹了厚厚的一层,然后把它放到火堆上,慢慢地烤。

    火力不旺,烟味倒是很浓,甲鱼烤得很慢。等它渐渐透出诱人的香气时,哦嘘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过,他很有忍耐力,又翻来覆去地烤了一阵,才开始享用。

    他手脚麻利地将涂在外表的泥土揭下,里面露出甲鱼雪白的肚子,冒着袅袅热气。嘿,这样的美味,上哪儿去找呀?

    哦嘘很快将甲鱼吃得干干净净。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一阵睡意袭来,也顾不得再顾不得再去捉鱼了。他想,今晚就好好地在岸边睡一觉,待明天早晨,再想办法填饱肚子,然后上路。

    他确实累了,乏了,困了。刚才一路划桨,力气用得太猛,一点也不肯歇息,现在停下来,又吃了东西,一双眼皮就很不听话地黏合拢来,怎么也睁不开。划桨的手,也渐渐地麻木了。他的身体却像是生出翅膀,轻盈地飞腾起来。

    ……哦嘘眯缝眼睛,遮挡住强烈的阳光。他看见,在碧蓝的一望无际的海边,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正静静地蹲在沙滩上。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显得十分专注。

    海风迎面吹来,稍微有些凉。那女孩前额下垂的秀发不经意间被撩起,让哦嘘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很黑,睫毛很长,可是在她紧蹙的眉宇间似乎透露出淡淡的忧伤。哦,她究竟是谁?为什么那娇小的身躯会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哦嘘从空中飞落而下,无声地来到了女孩身旁。

    女孩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仍旧低头凝视着沙滩。哦嘘越是靠近她,越是感觉到她流露的忧伤。就这样,他们默默地蹲在沙滩上,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终于,哦嘘忍不住开口了:

    “你是谁?你蹲在这里做什么?等人吗?”

    女孩缓缓地抬起了头:“我在等你到海边来啊。”

    “等我?”

    “是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水呀!”

    哦嘘的心一震,老天,果真是水!

    “水,怎么是你?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惊讶极了,一叠声地问。

    水却一言不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从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哀怨,也看到了不甘。哦嘘突然涌起一种心痛的感觉,伸出手想拥抱她。可是,水轻轻一闪,他扑了一个空。

    哦嘘心里十分焦急,又赶紧追上前去。哪儿想到,水就像是一个影子,无法触及。他不甘心,继续追赶,水又变成了一条鱼儿,“噗通”一声,就跃到了海里,悄然游动。顷刻间,便在波浪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水!水!……”

    哦嘘大声叫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紧随她往海里跳去……

    哦嘘突然醒了。他发觉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一钩下弦月正清冷地挂在天上。独木舟孤零零地靠在岸边。草丛里,虫子在低一声高一声地鸣叫。

    梦境中的一切让他心里愈发孤单。

    他又想起了阿妈。

    阿妈曾经说,开天辟地的时候,大地上还没有人类。只有一个叫作女娲的神。在某一天早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发觉自己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于是用黄土捏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模样。捏成的那些人是没有知觉的,这不要紧,她吹一口气,泥人就获得了生命,活蹦乱跳地四处跑。他们是女娲的孩子,与女娲一道过日子,让她的脸上整天充满了阳光。

    女娲用黄土捏了好多人。后来,她终于有些厌倦,觉得一个又一个地捏泥人太麻烦了,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牵一根绳子在泥水里舞动,绳子一举,就出来一个人。这样做人很容易,但是,由于女娲捏人没有花多少力气,那些人日后只能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地过日子。而女娲亲手捏黄土所造的人,才可以顶天立地……

    哦嘘一边听,一边纳罕地问:

    “阿妈,那……我是不是女娲用绳子挥出来的呢?”

    阿妈说:“不,你是阿妈生出来的。你是阿妈的儿子。”

    阿妈不承认哦嘘是女娲的孩子,不管是手捏出来的,还是用绳子挥出来的。她很喜爱哦嘘,阿爸也很喜爱哦嘘。当然还有水,还有水肚子里的孩子……

    哦嘘觉得阿妈讲的话一点都不假。他也不相信自己是女娲没费力气做成的。不过,他知道泥土也是生命,就像他做成的贯耳壶一样,闪烁着生命的黑色素。有些泥土可以做成精美的陶器,有些泥土可以长出茂盛的稻谷,有些泥土却永远只是泥土,让人的脚步踩着,让太阳晒着,又让风吹着四处扬起……

    哦嘘想让自己成为一件精美的陶器。

    他不愿意让这种孤独感延续下去。他大声叫喊,让自己振作起来:

    “哦嘘!哦嘘!……”

    天色渐渐地透亮了。

    青白色的曙光照着河道两岸的芦草,照着孤单的独木舟,照着孤单的哦嘘。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野兽都没有。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哦嘘站起身,放开嗓子,唱了一首很久没有唱的歌。长长地呼啸一声,重又让独木舟上路。

    一切还刚刚开始。

    他是坚韧的,默默鼓励着自己,不辞辛劳地前行。每天划着独木舟,起早贪黑往东,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却没有一丝反悔之意。饿了,他采集野果子、捕捉鱼虾,千方百计地填饱肚子。困了,就在路边睡上一觉。他忘了寂寞,忘了辛苦,也忘了在西樵山的一切。只是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很长,比任何时候都长。

    歇息下来的时候,他会琢磨自己航行的方向。心想,所有的河水都流入大海,只要顺着东流的河水,百折不饶地向东走,哪怕走几段弯路,也一定能进入大海。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海,在天和地相接的地方向自己呼唤。这让人心跳加快,脸颊发烫。双臂总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即使手掌心磨出了血泡,也根本顾不得。

    早晨,他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奋力划桨。到了夜晚,天空中的北斗星,也能给他指引方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往前走,遇到过风雨雷电,也曾迷失路径,森林里野兽的嚎叫使他感到势单力薄。偶尔的,他会怀疑自己,就这么傻傻地划着独木舟,独自去看大海,值得吗?难道大海真的要让自己付出全部的智慧和勇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世界上的许多事,并不是都有充足的理由,也并不都能作出解释。想当年,父亲也驾了独木舟,去寻找大海。他究竟有没有找到?大海在他的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但他终究是去寻找过了。为了大海,哪怕死,也值得骄傲!显然是因为父亲勇往直前,哦嘘才紧随其后,也悄悄地做了独木舟。

    哦嘘没有一丝一毫退却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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