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2)(1/5)

    张歹他爸还是来了葬礼。幸亏有点儿眼力见儿,没带小后妈来。要不张歹还真不知道打起架来该先拉那边儿。

    张歹他爸还挺有仪式感的,到张好遗照前边儿居然流了两滴猫尿,做作地伤心。全然忘记他过去十几年里一次都没来看过儿子的冷漠。

    张好也继承了他爸的这种冷漠。从他们爸妈离婚后,他一次也没在曹秀萍面前提过他爸。四五岁的孩子,连一句想爸爸也没说过。

    但张歹不是这样。他比起张好来更柔和,更圆滑。他懂得在破镜的父母之间周旋,谋求好处。他会利用长辈的愧疚心为自己和哥哥争得利益。这些都是张好不会做的事。

    他不阻止张歹去讨好他爸。但张歹感觉他更多的是不屑。

    张歹感觉张好这个人的温柔其实很锋利,过于的有原则。他做的所有决定都很果决,在维护家人利益方面他很坚定。这就导致他不可能因为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而低头。所以一直到他死,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都从来没有缓和。

    张歹没有那么的有原则性。老爸说要给他庆祝生日,他就去。说要给他买东西,他也要。他的想法更简单也更市侩。

    同为男人,他明白张成刚不是真的觉得愧疚,是舆论和道德逼他要演出那种愧疚。为了粉饰太平,他会选择拿物质来弥补这种惭愧。

    曹秀萍不可能接受他的好处,张好更加不搭理他。思来想去,就只有三观还没完全建构的张歹更好下手。

    小时候张歹也会以为爸爸是心疼他们的。每每说到母亲的不容易,男人看上去也会觉得难过。可后面妹妹出生,他才明白。

    这个虚伪的男人只是想在新的家庭组建成功之前,有个万无一失的倚仗。

    所以施舍给他的每月一见,偶尔的一句关心,都只是他操控棋子的工具。

    他甚至会拿张好的成绩四处炫耀。即便这个儿子不再和他联系,他也不在乎。孩子只是他的一件标榜身份的物品,他不介意张好会怎样,是不是吃不饱,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要的只是张好傲人的成绩。

    那个旧时的家庭对他的态度像堵冰冷的墙。他之所以会对张歹好,也不过是觉得他是那堵墙上唯一柔软的部分。

    “我知道这些年你过的不容易,这点儿钱你拿着。”

    张成刚一点儿人都不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前妻。曹秀萍头都不抬。

    “儿子你也看过了,走吧。”

    见她不收,张成刚执意上前,准备把信封塞进她手里。曹秀萍也不惯着,干脆接过来,当着他的面儿打开了信封。张成刚见状想要阻止,伸出的手却被曹秀萍一个扭身避开了。

    信封一打开,里边儿两打码放整齐的10块钱纸币。曹秀萍看着里头的钱,意味不明笑了两声,把信封拍回他怀里。

    “我今天刚死了儿子,没工夫骂你。滚吧。”

    张成刚面子挂不住,捏着信封在原地僵着。曹秀萍直接无视他,指使着远处的张歹。

    “张歹!你大舅说纸钱还缺,你快去买点儿来。拉着你大舅一起,怕你不知道数量,买少了。”

    “嗷。”张歹应了一声,摘了胳膊上的孝巾去找他大舅。大舅正靠在门边儿抽烟,余光对自家妹妹那边一直关注着,看到张歹过来,忍不住和他爷俩儿蛐蛐儿两句。

    “张成刚那傻逼东西来干嘛来了?拿那么一堆十块钱寒颤谁呢?操了个蛋的,装逼装瘸了吧。哎不行我去找你舅妈看着点儿,你妈那脾气可暴了,两人再给打起来。”

    “哎呀大舅你别操心了。”张歹拦着他舅舅,伸手把他往门外推,

    “我妈她不会的。”

    就冲他爸搞了这么一出她还只是叫他滚,张歹就知道他妈不会那么不分场合。

    今天是张好的葬礼,死人最大。

    这么想着,张歹忽然感觉鼻间一股热涌。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大舅就扯下孝巾朝着他脸盖过来了。

    “哎哟我天咋还流鼻血了呢,你这毛病还没好呢?不跟你妈说了给你养养吗?”

    “没事儿。”张歹按住脸上的布料,安抚着他舅,“不是啥大事儿。”

    “你这还是娘胎里带的。那会儿你妈怀你的时候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累出的毛病。”

    大舅又从不知道哪里拿了条湿毛巾给他擦脸,嘴里絮絮叨叨。张歹听着,傻呵呵的笑。他大舅看他这副傻样,轻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

    “歹儿啊……你哥是走了,你可不能犯傻嗷。你妈这么大年纪了,就指着你和你哥过日子的。她身体不好,你哥这么一走,家里的担子就要落到你身上了。孩儿啊,啥事儿解决不了就找你老舅来,老舅给你解决。你可别钻牛角尖嗷。”

    “知道了大舅。”

    张歹想说他哥不是钻牛角尖,可话到嘴边儿又被他咽了下去。安安静静让他大舅擦脸。大舅给他擦完脸,双手捧着左手看了看,笑道。

    “哎呀我这大外甥,这小模样长的真精神哈。”

    他把手里的毛巾往凳子上一丢,拍拍张歹肩膀。

    “走吧买纸钱去吧。”

    他们家是小县城,火葬文化还不太普及。因此张好是土葬。明天他们就要送张好的棺材上山。

    送走了白天前来吊唁的人们,晚上其他帮忙的亲戚都休息了。除了请来的道士,就只剩曹秀萍她们母子二人坐在灵堂里。

    铁盆里纸钱的火灰时大时小,她俩人围着火盆对坐。张歹隔着火光看母亲那张沧桑的脸。只一两个晚上,她头上忽然就生了好多白发,像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张歹。”

    母亲拿铁钳拨着没烧到的纸钱,忽然叫他。张歹同她的眼睛对上,发现她眼神里有着自己不懂的深意。

    “你哥走前,有跟你说什么吗?”

    “啊?”张歹脑子里一下想起了那个不该有的吻。面对母亲的询问,他只能心虚地避开眼神。

    “我哥能跟我说什么?没有。”

    曹秀萍看着他,橘红的火光把她凄苦的表情印的更加深刻。张歹不敢抬头,低头盯着火,又自顾自往里添了一把纸钱,没分散的黄纸把那点微小的火苗扑灭,他又慌里慌张地拿扇子扇火。

    这一系列欲盖弥彰的动作都被妇人看在眼里。她坐直身体,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张歹,妈现在就你一个儿子了。妈就希望你成家立业有个好生活。你成绩好不好现在都不重要了。你就给老娘好好儿上学,好好儿工作,工作稳定了找个好老婆结婚,给妈生个孙子还是孙女的。都随你。”

    “妈你说啥呢……”张歹不适应他妈这种语重心长的叮嘱。在他们家里,这个角色大多都是张好在扮演。好像从很久以前,这个家里所有的事都是张好在操心。电费,水费,煤气费,所有属于这个家里的事,都是张好在办。

    小时候,妈妈要出摊。张好上完学回来就给他做饭,洗衣服。稍微大点儿,就辅导他做作业。除了小学,张歹的所有家长会都是张好帮他参加的。比起哥哥,他更像是承担了父亲的角色。尽力弥补着那个空缺的位置。

    可是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在死的时候,好像所有人都不为他伤心。就连张歹,也只是觉得有点伤心,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这不应该的。张歹心不在焉拨着火苗。

    “妈。好奇怪啊。明明是我哥死了,我怎么哭不出来呢?”

    他的母亲在听到这句话后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表情。张歹在很久以后才懂,那是一个失子之后的成年人,压抑的悲伤。可在这个当下,他只是问她,

    “你说为啥咱们都不伤心呢?我哥那么好……”

    他说着,却像是在说服自己。

    “兴许觉得他太累了吧……”

    这句话说完,他妈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离开了灵堂。只留他一个人对着他哥的遗照发着愣。

    请来的道士说,发丧最好是一大早,八点之前,所有东西打点好了,喊人抬上山。

    在商量抬棺的人选时,大舅点到张歹。张歹抬头,茫然地寻找着,直到大舅问他在找什么,他才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微微摇头。

    刚刚那一瞬间,他下意识在找他哥。可他忘了,他哥现在已经躺棺材里了,他们要埋的就是他。大舅飞快分好任务,张歹走到新砍的木头旁边,伸手拍了两下,湿润的外壳沾湿了他的双手。他出神地看着,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张好死了。

    不是玩笑,不是做梦,是正儿八经要埋进土里,以后都见不到的那种。

    一股迟钝的悲痛袭上来,他下意识搓着掌心被树皮苔藓弄脏的地方,用力过猛到皮肤被搓红一片。不远处道士还在哼着不知名的经文,纸钱烧出的烟气从里面飘出来。他妈和自己的姊妹兄弟围坐着,为之后的事情做着准备。

    每个人都没哭,又好像每个人都在哭。

    张歹缓慢地眨眼,用力逼退那快要涌出的眼泪。

    木匠彻底封棺之前,要喊家人再见上最后一面。

    张歹坠着亲戚后面,准备再看他哥最后一眼。人太多挤的他些微踉跄,忽然身后有个人拉了他一把,他下意识就开口。

    “没事儿哥我能站住。”

    说完他就愣住了。身后的人大概没听见他的话,轻轻把他往前推。然后他看见了他哥,

    溺死的人皮肤都是那种发青的死白。他哥大概是窒息死的,眉头死死皱着,表情只能用痛苦来形容。谈不上死不瞑目,但也没多快活。

    “张好!”

    从耳边炸开的是他妈一声尖锐的叫喊,她从厚重的棺材边缘伸手往里去够,想要再抱一抱她的儿子,想跟他再告个别。可控制不住的泪阻断了她的话。强装出来的坚强也在看到棺材里的人那一刻被击溃。她没有形象地嚎啕着,身边的人都在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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