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莲花门7(1/8)

    夜色渐凉,春末的白日里偶尔泛些燥热,入夜之后却冷得彻底。

    季知遥披着一身寒意,伏在树下,面朝下低着头,两指塞入嘴中,极力抠挖着咽喉深处,在涌起的一阵阵反呕感里吐了一次又一次。

    吐到最后,他面色泛白酸得僵硬,一头大汗,深红的眼眶流出几道热泪,混着嘴角的酸水一同滑落到消瘦的下颌,才终于在地上看见了一条蠕动的白色肉虫。

    一股恶寒瞬间直冲头顶,泛起一圈圈的麻意,季知遥抬脚碾死了那只蛊虫,一边抚平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边用手背摸了摸脸,确认人皮面具没有异常后,才缓缓转过身,看向从阴影中走来的俞元。

    俞元逆光站在他面前,看不清神色,低声问道:“你不是说为了这东西而来么?”

    季知遥抬眼,擦了擦酸痛的嘴角,看着俞元嘴边晶莹的水渍,淡淡回道:“你不也吐了。”

    “我本就不是为了这个东西,”他道,“可是陆师兄呢?”

    季知遥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我的目的很重要么?我不会妨碍你。”

    “如果陆师兄还信不过我,我可以先说,我家在庐州,是……”

    季知遥闻言,皱着眉打断了俞元的话:“我为什么要信你,你很喜欢随随便便就跟人自报家门么?”

    说罢,他转身去池边洗了洗手,又听见俞元紧紧跟了上来,顿了顿,沉声道:“我想救地牢里的那些孩子。”

    季知遥仰头捏了捏眉心,深呼一口气:“你先活过这几天再说吧。”

    “我已经想好了,”俞元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几日后的武林大会就是个机会,到时候门中所有弟子和那两位长老都会离开,只剩我们几个和门主陈一啸,到时候我……”

    俞元的话还在耳边滔滔不绝地响起,季知遥却忽然出神地想到了齐子骞当时的话。

    “你让那孩子死心吧,被他们抓去地牢的活不了。”

    话音刚落,他脑中又冒出了阿香死死瞪大的眼睛。那个原本活泼爱动的少女身形瘦弱了许多,浑身好似只剩下了嶙峋的骨头,瑟缩地站在风口处,大且乌黑的眸子没了神采,深深望不到底,让人不敢直视。

    也不知她在荆州养伤如何,在山里住得习不习惯。

    俞元说了许多,见“陆七”仍旧一言不发地望远处,只能略微提高了声音,近乎哀求地说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了,我能找的只有陆师兄你。”

    季知遥兀地闭上眼,在俞元略微聒噪的话语里轻声打断道:“那就到那日再看吧。”

    他顿了顿,忽然又笑着说道:“其实我根本帮不上你什么。”

    我早就是个废人了。

    俞元却依然跟没听见那句扫兴的话似的,惊喜地睁大眼睛,慢慢弯起眼角,那双深色的眸子隐隐透出了熠熠的亮光,他压制着激动的情绪,喜道:“多谢陆师兄!”

    季知遥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头也不回地转身回去了。

    五日后,齐子骞忽然到访了这里。

    众人没想到还会有人来访,皆是愣了一下,才陆续起身朝着他作揖,参差不齐地喊了句:“齐长老。”

    齐子骞扫了一眼这十个弟子,微微颔首,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门主书房外敲门了。

    他在门中不比霍慈那样有威望,露面次数也就比陈一啸多些,整个人总是透着闲散气,时常外出,弟子们倒是不怕他,却也不敢亲近。

    得到陈一啸回应后齐子骞便推门进去,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听见院中的人正在低声议论着他为何来此。

    余光更是瞟到俞元往季知遥身边靠了靠,附耳说了几句话。

    ……

    正在低头与“陆七”讨论的俞元忽然察觉到了一丝锐利而危险的视线,抬头去寻找时却又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旁边不远处的一声关门的“嘭”响。

    季知遥视线随着俞元一同看去书房门处,淡淡接道:“你方才说这个齐长老怎么?”

    “噢,”俞元回神过来,继续对着“陆七”说道,“我感觉他也跟这个莲花门有些格格不入。”

    “如何见得?”

    “我看他比别人游手好闲得多,虽然说这样的人在也常见,可是在莲花门这样的地方……总感觉怪怪的。但看他又跟这个门主交好的样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皱眉道。

    季知遥附和地“嗯”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拉他入伙。”

    俞元瞬间震惊地睁大眼睛,诧异回道:“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跟这样的人合盟。”

    “哪样的人?”季知遥抬眼问道。

    俞元想了想,犹豫道:“就是这样……助纣为虐的人。”

    他纠结了许久的措辞,最后只能勉强又委婉地憋出一个“助纣为虐”来。

    然后他便听见“陆七”轻笑一声,近乎刻薄恶毒地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在‘助纣为虐’呢?你怎么又知道我就不是这样的人呢?”

    俞元顿时哑口无言,大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却也说不出话来,只能默了一阵,垂眼道:“陆师兄,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知遥难得笑着回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没别的意思。你不用放在心上。”

    俞元眨眼看着他,思索一阵,正开口想说话,书房中的两人便一起推门出来了。

    陈一啸站在门边,视线往他们这处扫了一眼,转头朝着齐子骞道:“明日你跟他们一起去罢。”

    齐子骞点点头,又跟着寒暄了几句,见实在没话可说之后便离开了。

    他一走后,陈一啸也并未对着院中弟子说什么话,转身也带门回了屋中,院中沉寂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众人这才又低声议论起来。

    俞元神情严肃,低声问道:“他们明日就要去武林大会了?”

    “嗯,”季知遥点了点头,“一般都是会提前几日到那边,留些时间休整一下。渝州离候鹿山庄不远,明日出发不算早,也不算晚。”

    俞元定定回道:“那我们就再等一日。”

    季知遥偏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继续低头干活了。

    一日过后,正是夜阑人静的时候,子时刚过一刻。参加武林大会的弟子们在白天时走了,偌大的莲花门已然变得空荡荡,平常夜里便不见什么生气,此刻更是鬼影幢幢,阴气森森的。

    两人刚走出院子没多久,正朝着地牢方向赶过去,季知遥沉默地跟在俞元身后,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们到达地牢门前,躲在树后,望着那扇矮小陈腐的铁门,门外无人把守,无声无息,幽幽立在漆黑的夜里。

    季知遥忽然出声问道:“武林大会向来都是以比试的输赢论英雄,从来只会百里挑一地带弟子前去,莲花门的人去的再多,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这道理是个人都知道,”他抬眼看向俞元,“可为什么他们还是把所有弟子都带去了?门中竟连个看守的都没留下。”

    其实这些话他本来该与齐子骞说的,可是看着如今过分异常的情景,又想着齐子骞恐怕一日之内都不好脱身,便忍不住在此情此景下对着俞元问了出来。

    这件事显然俞元也想过,但是却没能想出个结果来。因此他只能愣愣地回看着季知遥,沉默半晌,磕巴地答道:“我…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是觉得人多能撑撑场面吧?”

    季知遥闻言,无声地笑了笑,朝着地牢门走了过去。

    俞元也连忙跟了过去,又突然在门前拦住季知遥,道:“我先进去看看,一刻钟后……不,两刻钟。两刻钟之内,陆师兄在外面等着我就好。”

    季知遥听后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便低头看着俞元俯身进了那道小门。

    莫约一刻钟后,夜间忽然风起,带着一股腐烂的血肉腥味,呼啸着刮过鼻尖与耳畔,又向更远方袭去。撩过带起数道参差重叠的树影,张牙舞爪地晃在空旷的泥地上,却又不见踪迹。

    季知遥抬眼看着空中弯月,继续在心中默念着。

    两刻钟后,耳边风声未停,萦绕在鼻尖的腐烂之味也没消失,季知遥垂眸看着眼前这扇窄窄的锈门,抬手去缓慢推开了。

    在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中,一道通往地下、崎岖不平的石阶,缓缓展露在季知遥的视线之中。

    他几个月前就踩着这个浸透了血迹的石阶进去过地牢,并不陌生。

    门开之后,不见丝毫光亮,腐臭味却越发浓烈起来,熏得季知遥鼻腔刺痛,喉间隐隐反呕,浑身都喧嚣着拒绝。

    他当然不怕尸体与鲜血,这些他曾经也见得多了,但却尤为恶心乱葬岗那般堆叠了许久且许多的腐尸。

    现如今的地牢就给他这样的感觉。

    仿佛是一个被深埋在地下的乱葬岗,因常年不见天日,盘旋着许多浓重且化不开的死气,如今忽然被活人造访,那股浓稠恶心的味道便迫不及待地扑面上来,极为喜爱似的,近乎贪婪地将来人包裹住,诡异而阴森。

    季知遥低头走了几步,便迎面对上了回来的俞元。

    那双原本因可以救人而焕发神采的眼睛,此刻暗淡地沉了下去,在门外微弱光线的投射中,隐隐可见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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