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知不觉间的改变(2/5)

    “切,不就是些破陶瓷瓦罐嘛,”王良明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回应道:“瓷器再好看,画再漂亮,都是封建余孽的产物,都是精神枷锁,精神束缚。用银器,吃西餐,才是走向文明的表现。”

    飞行员并没有理他。王良明便接着问道:“你觉得,希特勒怎么样?”

    “那只是基本的礼节好不好!”王良明有点生气,觉得自己好心给日本人找了德国医生,却又被他直截了当当成了驴肝肺,自己还被他认作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他懊恼地说:“你们日本人,不是也一向标榜礼仪和规矩的吗?

    “哈哈,良明,你还真的跟我们那里明治维新时候的学生们,很像啊。”飞行员大笑着,几脚蹬掉了靴子,懒洋洋地把腿伸到了被子里面。他继续说:

    武藤略微尴尬地笑了笑。男人仍咬着烟蒂,伸手从裤兜中摸出了那盒骆驼牌香烟,放在手里把玩着。

    “你看,这可是美国人的东西。但你也受不了啊。”飞行员在一旁揶揄道。

    王良明顿时感到心中一阵热血沸腾,仿佛顷刻就有了为国家、为民族不惜一切英勇献身的豪情壮志。可是猛然间,他又隐约感觉到,哪里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言毕,男人便不再吱声。

    “不过,”说到这里,武藤轻轻叹了口气,话语间里夹杂了点淡淡的怅然:“要找到一个民族真正的灵魂,还是应该回到他们自身的文化中,才能追本溯源。”

    武藤又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王良明的脸烧得厉害,只好慌忙躲避开飞行员的目光。他听见日本人在一旁轻轻地笑道:“就看你这么喜欢欧洲人的东西,对欧洲人,说件小事,用你们这里的话来讲,都要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也叫不卑不亢?大丈夫?哈哈!”

    “我又没说礼仪不重要啊,”飞行员有点无奈地纠正了他的说法,讲:“只是觉得,你这个礼仪”

    恍惚间,王良明以为,自己又一次穿上了白色的衬衫,坐在了北平学校的教室里。台下,一群和自己差不多衣着打扮的年轻学子,正义愤填膺地讨论着时局动荡,悲痛于国家被外敌辱没,愤懑于官员昏庸无能。台上,自己曾经的国文老师穿着一套笔挺的崭新西装,像模像样地系着一条蓝色的领带,手中拿着一本国文教材,慷慨激昂地向底下吵闹的同学们喊起了话:

    “武士道当然是好的,提倡坚忍不拔,不屈不挠。”武藤翻了个身,看着面前的墙壁,对他讲:“但是,很多事情,一旦被掺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就额,怎么说呢。”

    片刻过后,他总算琢磨出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反正西方列强之所以能成为列强,就是因为技术先进,文化先进,思想进步。亚洲这么多国家里,之所以你们日本能够如今成为这样,全是缘于明治维新脱亚入欧。否则,你们也不可能有能力让你们来搞什么共荣。”

    “我又不去当兵,更不会到战场上去杀人,学这个做什么。”王良明颇有点鄙夷地回击道。

    他仔细想来,都不要说面对许多其它事,就单说自己和这个日本人共处,才刚刚两天的功夫,就已经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不堪了。

    王良明有点生气,觉得自己又被日本人捉弄了一次。

    “又不是说所有美国人,或者欧洲人都抽烟啊。”王良明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武藤却趁势接着跟他讲:“其实这都是一个道理。有时候,强行想要把自己的根拔了,反而会伤了自己。”

    “对了,你之前去过德国?”王良明回想起他刚才讲到的事情,想岔开一下话题,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

    ‘中国万岁!’

    “嗯,你讲的其实也不是完全错。”武藤继续抽着烟,起身走回到床边,半躺了下来。男人说:“不过啊,你知道吗?西方人对你们这里那些瓷器,古玩是喜欢得很呢。前几年军部派我去德国进修驾驶技术的时候,我看街上都有很多支啊是中,国瓷器店。”

    “唉,我对政治真没那么感兴趣,小兄弟。”武藤声音模糊不清地回答了他,似乎真的是有点累,想要休息了。王良明见状,亦不好再继续说什么,只得先起身收好了桌子上的碗筷和药锅,关上灯,径自出了门。

    “不过呢,现在帝国主流的思想不是西方人的理论,仍旧是武士道和忠君爱国,还有那个你刚才提到的八纮一宇,东亚共荣。可以这么说吧,我们的确是学了西方不少技术,甚至是生活方式。但是呢,我们也保留了自己的很多东西。洋风,和魂嘛。并且,”

    王良明十分奇怪,愣了半晌,方才回过了点味儿,感觉男人似乎是在说舒莱曼。他有点困惑地问道:“那个你觉得,我对,那位德国医生很?”

    王良明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日本飞行员健壮的后背,心里就像被打翻了调料瓶,五味杂陈。他觉得,自己总能被男人很好地玩弄于股掌之间;而自己想要发脾气,却没有更好的借口和由头。

    武藤健二却更是憋不住眼角的笑意了。他说:“你这个人啊,我觉得,比较爱走极端。谁告诉你说,武士道就只是让你去嗯,杀人放火了?刚刚不是说了嘛,是坚韧不拔,不卑不亢。”

    虽说,这或许并不能完全归咎于王良明自己的原因。

    那老师因为情绪激动,一把将书重重地扔在了讲台上。‘乓’的一声,教室里所有人顿时都安静了下来。

    此时,教室的窗外,响起了日军行进的口号声。王良明见老师满眼泪光,仿佛早就凝聚了所有的哀伤与仇恨在心里,只等待着爆发的那一瞬间,即今天这一刻。他拿起粉笔,转过身,抬起手,在黑板上,颤抖着写下几个大字:

    飞行员顿了顿,扭头盯着王良明,讲道:“我觉得咱们东亚的这些东西,和西方相比,也并没有那么不堪吧?”

    并且,日本兵刚刚说的有些话,好像也并不是完全那么没有道理。

    “那你不是也在用洋人的东西么。”王良明白了他一眼,但那股莫名的压力让他不敢将目光在男人身上停留太久,便很快把眼神瞟向了别处,低下头。

    “同学们,我!我!”老师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一时间竟然语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武藤仅仅对他抱以微微一笑,依然闭着眼睛,看上去并不打算完全挑明。

    “所以说,武藤先生还是很赞赏武士道和大东亚共荣喽?”

    武藤认为他似乎有点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亦来了兴致,趁势继续说:“日本,和支啊,和中国,满洲,台湾,甚至朝鲜,不论文化,还是生活传统,本质上是一家。前些年,你们这里似乎有很多人会到东京和札幌的学校去读书。我的一些前辈们谈论这些时,其实也感到很好奇。你们的人非常热忱于技术、或者说还有美国欧洲的那套东西。而对于文化层面,却好像并没有多少兴趣。”

    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言语间却不乏激情与热忱:“一会儿,我们的城市就要沦陷了,日本鬼子的铁蹄就要踏上这片土地了!我亲爱的同志们!”

    王良明思来想去,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更强有力的论点可以去说服他,便闭嘴不再吭声。

    王良明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并不能够完全认同这样的说法。但是同时,他的确没有什么像样的、更好的理由可以用来反驳男人的话。

    “我都算是老兵了。哈哈,用你们这里的话来讲,也算是变成了半个兵油子了。”武藤把玩了会儿烟盒后,又将其揣回了兜里,说道:“不过啊,我真的是有点好奇,你们竟然真的对自己国家的东西或者说,是咱们整个大东亚的共荣文化圈,这么看不上。”

    “不过啊,良明,我觉得,你倒是应该有点武士的精神。”

    武藤说到这里,愣了一下,剩下的话没再继续念叨出口。王良明看见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叹了口气,声音略显出了些许疲惫:“太晚了,你也早点睡觉吧。咱们明天再聊。”

    “亲爱的同学们!”

    夜里,王良明躺在自己屋子里的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武藤对自己讲的很多东西,一直不停地在自己的脑海里面回响着。男人那很平静,但又很沉稳的声音,好似一把榔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着他那本以为成熟得不能再熟了的世界观。

    他抬起头,仔细又审视了遍黑板上的那行字。王良明不知是因为自己方才看错了,眼花了,还是因为长期学习外国语言文字习惯了的原因,这一看才发现,在黑板上那醒目的一行粉笔字,并不是‘中国万岁’四个大大的汉字,而是

    飞行员想了想,把蜷缩在床铺一角的被子扯过来,盖住自己吊着的左臂。他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王良明,倏然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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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觉得我懦弱?”王良明十分懊恼,但是心底却又有点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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