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1)

    我着实睡得很沉。然而待醒来时,山中的天色还是一片浓深,周围静悄悄的,并未到第二天清早。

    戏子正枕在我的肩膀上,细细软软的五指搭在我的胸前,掌心温暖得令人心安。我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毛,伸手为他抚了一抚。他似乎睡得极不安稳,苍白的嘴唇嗫嚅着,额头也不断冒出虚汗,像是着了魇一般。

    “学程!!”他突然大叫一声坐起来,身上的薄衫早已被汗水浸得透彻。

    我只迟疑了一下,便把他轻柔地揽在怀里,抚着他的脊背低声道:“我在。”

    戏子仰起头,两手捧住我的脸颊,带着薄雾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我,柔腻的指腹不断地在我五官上描摹,确认我是真实的之后才瘫软下身子,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搂着他的腰轻声问。他把头埋在我的胸前,哽咽了许久才道:“我方才害魇梦到自己的手没了。”他说着将自己完好无损的右手举起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对着我道:“我梦到你带着梁婉仪出了国,再没有回来;而我砍了自己的一只手,作为废人苟活着。”

    我对着他愣了很久。

    为何这梦境似曾相识

    “它还在。”我牵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带着薄茧的掌心里,举到他眼前道,“看,多漂亮。”

    戏子的手绵软如绸,滑若羊脂,在戏台上总是婉转捻成兰花瓣,轻轻一掠便恍似鸿影;这样的手若是没了,未免太过可惜。

    山中还有零碎的星光,或明或暗地透过老旧的窗子投进来,洒在戏子的眼里。他搭着我的手,那一双瑰丽的凤眼本是亮亮的,却又黯然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这般暧昧不清的举动,应是让他感到了几分心乱;是大哥还是戏子,早就在我心中没了定数。握紧他的手,我抵着他的额头道:“你还梦见了什么?”

    他想了想,扶着自己的额角皱眉道:“梦见我潦倒了一生,晚年被一群奇怪的学生批判最后被火烧死了。”

    我听罢沉默下来。这话虽然简练,却是字字锥心。

    “很可怜,对不对?”戏子突然笑起来,“不过我实是很幸福的。因为在将死之前,我看见你了。”

    潦倒了一生,却是幸福的。

    因为在将死之前,看见了我。

    “我并非不爱你。”我说。

    戏子蓦然一愣,原本弯着的身躯直起来,双手撑在腰侧怔怔地看我;半晌自嘲地笑笑,似是以为自己听差了音。“戏子,我并非不爱你。”我低声重复着,伏身抱紧了他。

    我知道自己此时的语气,应是疲惫而无奈的;戏子沉默了许久,随即恬淡一笑,话里听不出喜悲:“只因我是你的大哥,对么?”

    我没有回话。他便不再做声,只是把自己的身子与我贴得更紧了些。

    山里的深夜,气候总是很寒凉。“戏子,你叫什么?”我侧着头,平静地抵在他耳边问道。?

    戏子顿了顿,答道:“十三春雨”

    “你以前就叫这个名儿么?”我皱着眉,加重了自己的语气,“我问的是你的本名。”

    戏子在我颈边蹭了蹭,支吾着不作答。

    “你叫学程,对不对?”

    我已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当年走革命的父亲离开时,未曾给尚在襁褓里的我取名;而母亲知识浅薄,也不知要给我个什么样的名字才合衬,于是我便是无名的。戏子和我分别之前,把自己的名字给予了我,一笔一划地写下,教我记住它。“为什么要把这名儿给我?”我抚摸着戏子骤然变得僵直的脊背,温声道。

    戏子低着头,半晌只是闷闷地道:“我的弟弟怎么可以没有名字”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更加复杂的什么。

    “戏子,你讲,”我抱着戏子温软的身体,终于在清明起来的脑海中捡出了那些被我遗落的记忆,“凤喜儿是谁?”

    我咬重了那三个音,注视着戏子霎时变得骇然的表情,心中已有了几分了然。戏子挣开我的怀抱,猛地向后退去,睁得圆圆的凤眸里满是惊恐:“你、你怎的会知道他他”

    是啊,我怎的会知道。

    凤喜儿和戏子从未同时登台唱过戏,又死得极早,我和他的交集仅仅限于多年前的那一次相撞。我撞碎了他心上人送的玉,也因此惹了他;他便设计戏子成了我身下承欢的倌儿,教戏子走上这悖德乱伦的歧路。

    戏子捂住自己的胸口,坐在蒲草上深深地垂着头。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初次,在黑幽的屋中作为小倌躺在亲生弟弟的身下承欢的场面;而且自那之后,他竟真的遂了凤喜儿的愿,用这分罪孽的心思惩罚于我。

    “戏子”我见戏子这般,遂不忍心再去逼问,只是抬起他的下巴,淡淡地命令着,“你对我笑一笑罢。”

    戏子从不忤逆我的心愿,即使这时也是。

    于是他停止自己的回忆,努力从那凄苦的表情中挤出一个微笑。

    真真是十分静谧的微笑,看上去的确像个端庄典雅的美人。——然而这却不是他真正的笑。我记得初见戏子时,他就像那泼辣野媚的凤喜儿,因我没有识出他的身份,便无所顾忌,狡猾得像只骄傲的狐狸;他的笑声也是清脆而肆意,瞧上去灵动极了。

    于是我摇摇头:“不是这样笑。”

    戏子闻言有些僵硬,不知所措地按按自己的嘴角,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该怎样”

    “你想怎样笑,就怎样笑。”我这么道。

    戏子安静下来,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似在回忆自己以前那肆意的时候;许久,他终于吁了口气,手掩在嘴边轻轻笑起来。

    极浅,极轻,透着一丝勾魂的媚。

    这便是他一心希望的、作为恋人娇嗔的笑,而不是作为兄长宠溺的笑。我心中微颤,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胸口,吻了一下他的鼻尖道:“待我们逃出去,你天天都可以这样笑。”

    他仰首愕然。“戏子,不怪我不认你这个大哥罢?”我站起身拍拍自己衣摆上沾到的蒲草,对着还坐在那里发呆的戏子道。

    我知道只此一句,便能点亮他眼里的星火。

    若我当年不惹凤喜儿,如今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戏子不会对我生出孽情,便不会多年后功成名就再来寻我,至多只是偶尔想起自己有这个弟弟,并无其他。我们的轨道自那时就会岔开,分道扬镳;我依然生在对自己那名义上的大哥和父亲的恐惧中,依然守在自己的《荒野》;那些对我不利的舆论没有戏子帮忙镇压,会愈发厉害,我不知自己还是否承受得住;而那高大英俊的情敌不死,我也博不来淑女的好感

    不,若是没有戏子在身边,我已经死了许多次。

    所以我不怪凤喜儿。?

    死人,应当是被怜惜的。

    知道戏子对我感情的由来,我便放下了心中的那一点芥蒂;若我能再次死里逃生,那仅剩的一点作祟的道德伦理,也可以被尽数抛却了。

    “哈!”戏子撑起身,勾魂摄魄的凤眼朝我这里水灵一瞥,勾着嘴角道,“自然是不怪的~”

    好极。

    这,才是我的戏子。

    我的——妻子。?]

    我拥着他,心里十分的安宁。

    “莫老太上山来了!”

    蓦地,庙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野婆子!又来闹事!而公这次非得砍掉她天灵盖不可!”熊熊火光之下,缺指头的老九提着刺刀和土枪,和身后的一帮匪众匆匆地自山头奔下,一边咒骂,一边手忙脚乱地布着阵。

    那座镶满白花的小山里的娘子军,趁夜抢山头来了。

    我看着戏子,戏子也温顺而灵动地看着我。

    “还有气力吗?”

    “有。”

    “那——我们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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