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2 男人和你好(1/8)

    我给林禅语发消息:酒吧老板有点变态。

    凌晨三点,我走过的城中村里基本家家户户熄了灯。姜黄色的破损的窗户沙沙,间或有女人的叫声,我脚踩在有裂纹的水泥路上,不知道他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窗的吱呀声更响,风突然有很多存在感,空气变冷。我抬头去看天,不期然有一撮烟灰落在脸上。

    “小姐。”三楼打开的窗户边有一个穿背心的中年男人叫我,“200块要不要?”

    夜太黑,我看不清人,伸手将脸上的灰掸掉。中年男人吹起口哨,又追加:“250块要不要?”

    他的语气太恶劣,我边摇头边快走。天上的雨就那样恰时地落下来,将所有声音变得朦胧。“臭婊子。”我只听到这个模糊的词,豆大的珠子打在脸上。我抹了把脸,把手机揣进包里。

    搭建的泡沫彩钢瓦屋顶上传来很大雨声,轰隆隆的震得人耳膜疼。山林里下雨时没有这样暴戾,语文课本里有记录:大铉嘈嘈如急雨。

    那乐器传来的是这样的声音吗?

    水泥地的凹面聚出水洼,吐出一个又一个大的泡泡。我提着有跟的鞋子赤脚踩在水下,感受到白天里被太阳照热的水泥地在迅速降下温度。夏天不会冷脚,偶有细碎的石子陷进肉里,硌得人疼,很快又被落下的雨带走。

    我是很喜欢雨天的,即便会淋湿衣裳。

    走过小街再转五个弯就可以到家。我摇了摇包,确认有不如何清晰的铃铛响。转过一个弯,家家户户的窗陆续打成半开,又转过一个弯,高一楼有人伸出头和手。明黄色的路灯把前路照亮,混乱的电线摇动,我轻轻跳起然后踏在它们飘荡的影子上,踮起脚尖学电视里穿礼服的人转圈。

    当然,是站不稳的。

    没有人的街道上没有安装羞耻,我踉跄一下才提着湿哒哒的裙子定住。身体朝向变了,停下来的我面对路灯照不到的幽暗巷口。有打火机的焰光一闪一闪,像温暖的闪电。

    一个男人靠墙坐在地上。

    他穿着……大概是工地的衣服,背心和长裤上有很多个包。城中村的房间没有遮雨的棚,雨水也将他的头发和衣服打湿。不怎么大的火光里,有水珠顺着他鼻梁滑下,落在衣服上成小水窝。他湿淋淋的,像一只挫败的狼犬。

    这是一个与朋友走散的旅人,还是一位同样远离家乡的打工者?是黑社会?还是欠债人?出入这个城中村,复杂的人总很多。我咬了咬嘴巴,还是没忍住朝前走。

    随着我的走近,他也转过了头。

    大约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为什么说大约,因为我身边实在少有五官那样立体棱角也分明的人,他更像是手机屏幕里“追忆往昔”剪辑中的一位,但比市区巨大墙壁上挂贴着的穿西装的男人要更强壮一些。“明星”。林禅语曾去接机,回来后她捧着脸感叹,“我男朋友也那么帅该多好。”

    啊,眼前这个人应该叫帅。

    因为工作,我叫过很多人帅哥,叫过很多人美女。美女很多,帅哥却并不常见。或许是因为这个,当真正给陌生人打招呼时,帅哥这个词已经不能够体现出庄重。

    但我实在想捡什么人,我很早就想捡到什么人。

    于是我蹲下来看他,露出一个自觉最友好的笑。

    “——你好呀。”

    我想想,这个人最开始和蹲下的我对视时,是带了杀气的。

    轮班的姐姐妆花了需要重新化妆,我没来得及洗脸便出了酒吧,后面又下起雨。齐刘海太短,不能挡住一半时候开始斜着下的大雨。六块二三个的蝴蝶发夹搭配的是同样不怎么昂贵的化妆品,不具备任何防水功能。我在他冷漠的视线中害怕地跌倒,才隐约看见从脸上滴下来的水带点黑色。

    这有一点好笑,我顾不及对面人的态度,就势坐在地上,在他的注视下认认真真用屈起的手兜着下巴。脸上的水掉进人为制造的凼处,路灯下它果然是混杂的灰色。

    “抱歉。”想到自己可能有的样子,我没有忍住又笑起来。陌生人的确很难对一个双眼像熊猫、眼线乱流、着女人裙子却又是男性声音的奇装异服者没有戒心。我抬起头,就着雨水将脸上能抹的抹掉,“因为下雨了,所以变得混乱。”

    我不怎么和不认识的人寒暄,除了医生、林禅语、还有找工作时说了非常多话几乎没有什么和别人主动交流的经验。刚才的小乌龙消解了我对他的恐惧,我重新蹲起来,抱着膝盖自下而上看那个陌生男人。

    我希望他能和我主动搭话。

    “不必抱歉。”他在雨里回应我,“我没有害怕。”

    “下雨了。”我继续看着他,“你不回家吗?”

    提到“回家”两个字,他似乎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我不能读懂他脸上的情绪,只肤浅觉得这张脸应该是林禅语口中的“真帅”。或许是探究的眼神太露骨,男人收了打火机。

    “家太远。”他回应道,“所以决定不回去。”

    这是个头脑清醒的男人。

    租住在城中村混乱区域的边缘,我在替班回家时会遇到一些同样坐在地上的人。有比我小的小孩,有头顶没有头发的中年人。我想捡年龄不大不小的成年人,但或坐或倒的人里面,不是醉鬼就是毒品上头的瘾君子。

    “你是黑社会吗?是毒贩吗?”我突兀地发问,男人显然愣住了,但我还在继续,“或者被人追债、是正被抓捕的潜逃分子?”

    “对不起。”我看着又皱起眉头的他,眨眨眼睛,“我应该问得太过分了。”

    他大概是要生气的,毕竟我再后知后觉,也知道刚才言语冒犯。然而又道歉了,导致一切变得不上不下。男人上挑的眉头升了落、落了升。

    “你回家吧。”他这样说,“我不买春。”

    买春?我鲜少听到这个词,可不代表不知道它的意思。“不、不是的。”脸“蹭”地红了大半,我慌慌忙忙摇着手做否定,“我、我不做这个。”

    “嗯……”不知道为什么,脑袋告诉我要澄清,“沿着这条路再穿过七个大道,靠公路边有一家徐记卤味馆。”

    忽然我又很有底气的:“我是那里的员工。”

    “对不起。”他好像试图回想,但卤味馆不在记忆里,于是眼神略微空空,“我为我刚才的冒犯道歉。”

    “是我找你搭话啊,你没什么错的。”

    被人认为是性工作者的次数很多,可大多人听完我的话只是耸耸肩,或者用笃定的口气否定,他是唯一一个向我道歉的。我心跳得有些快,头脑仍被一种渴望驱使。即便被下了逐客令,还是坚持问他:“被淋湿了,不觉得冷吗?”

    在男人又一次把疑惑的目光投射向过来时,我觉得我抓到了时机。

    雨依旧在下,可能现在是它的最大时,我站起来拧了拧因下蹲被铺在地上的,沾上泥土的湿透的裙摆。

    “我的意思是,淋太多雨会感冒的。”

    “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如果现在可以跟林禅语发消息的话,我大概会写:捡了个男的回家。

    这是一件很莫名的事情,按照她的性格她会回三个大大的问号然后打电话让我赶紧朝有监控的地方跑,她和她的男朋友坐上摩托车在大路上接应。鉴于她现在在谈恋爱,骑摩托车很危险,雨又在下,我暂时没有给她发信息。

    坐在巷子里、浑身上下有很多个口袋的男人叫祝余,这是他站起来时告诉我的。也是直到他站起来,我才发觉他很高。

    一米八好多,或者一米九?我仰头去看,感觉要穿很高跟的鞋头顶才能和他的眉眼齐平。压迫力先至,我没办法不关注自己的身高。会长的,虞生。我鼓励自己,医生也说我会长高。

    我只是、只是减缓了步调。

    “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他走出阴暗逼仄的巷子,介绍完自己,又低头问我。路灯的光和雨都拍在他脸上,像一副色彩浓重的油画。

    “虞生。”我抚平裙摆,又抬手试图整理已经被雨啃成锯齿的刘海,“十八岁。”

    我已经十八岁了。

    祝余轻轻笑了一下。

    很浅的一声,是拇指大小的石子掉进池塘里,对空气转瞬即逝的碰撞。

    这个在雨天里,理应是不会让人注意到的。

    我很想问林禅语,为什么因为这样一声,我的手臂和肩背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祝余跟我说谢谢,分明是带有攻击性的长相,出口的话却很礼貌。他比我设想过的所有都好很多,让我不由的为这次偶遇兴奋。还是不想穿鞋子,湿透的脚背和湿透的假皮摩擦在一起总感觉不舒服,我抬头对站在我身边的祝余说:“会回家,大概走得慢一点。”

    祝余“嗯”了一声,他控制着步伐,静静走在一侧。

    我们都没有伞,一同走几乎无人的路上。凌晨三点似乎什么都在睡觉,只有两个落汤的行客。祝余高大,比我年长,看起来很沉稳,在我身侧像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保镖。什么样的人才有长得像明星一样的保镖?明星?高官?富商?这些距离我都十分遥远。

    然而我还是拥有保镖了。

    我踏在地上的脚轻轻踮起来,走路略微跳脱,控制不住,这是我自小便有的高兴时的习惯。林禅语见过多次,每每有这样动作,她总说我像一条鱼。

    “跃龙门的鱼。”

    “嗯?”我望着她,“可那样的鱼千次万次也很难跃过啊。”

    “虞生。”她又揉我的脸,很是叹息。

    快四点时林禅语回了我的信息:那老板毛病多,别管他。

    好的!我迅速回她,犹豫两分钟,最后还是把我捡了个人这件事告诉她。

    很快电话打过来,我清楚听到那边有男人在咆哮,林禅语的巴掌声应该在腿上,因为她男朋友特别疼痛地喊出了“我的腿——”后面安静了,纵使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样的止痛方法。

    “他好像不是个坏人。”我看着浴室,里面哗哗的流水声比窗外大,“祝余,25岁。照片马上发给你,如果有事你匿名丢给警察。”

    林禅语对我无语,她惯例叹息,在挂掉电话前还是没忍住。

    “你呀。”

    我知道的,这不是责难。

    很久以后和林禅语谈起,愚笨地说起我觉得特别童话的相遇故事——贫民窟小子和保镖。她咬牙切齿地掰着自己的指节,十根手指咔咔作响后还是没能憋回去。“你知不知道——”林婵玉的表情实在心梗,“雨夜,浓妆穿裙子的漂亮男人、主动搭话。一个活脱脱的性交易的现场。”

    “你又知不知道,你让他去你家,慷慨收留。在一个下流男人的眼里,是邀请,是勾引、是不需要付费的白睡。”

    “啊?”我又惊又悚,才知道还有这样的解读方法。

    我不敢问祝余的想法。

    但那时的祝余确实已经睡我很久了。

    我租的房子比同类型的贵150块,因为它里面有一小间隔离出的单独卫浴。15米宽的床对情侣来说或许并不挤窄,可如果是两个陌生人空间就不够。我早早有捡人回家的预谋,于是在旧货市场淘了一个可以躺下人的沙发。

    祝余和我都一身的水,他让我先洗澡,自己则站在阳台上等。“嗯……”那时候我意识到现有的生活条件似乎不足以好好收留活人,在反省自己的同时兼有对祝余的愧疚。“进来吧。”我跟害怕将地踩湿的祝余说,“不会弄脏房间。”

    祝余又轻轻笑,他说虞生,你先去洗澡吧。

    “可我要卸妆,就是把脸洗干净,时间或许会很久。”

    “我没有瞌睡,也不容易感冒,况且你帮我我已经很感激。”

    于是我锁上卫生间,先让自己洗了个澡。

    我带过很多东西回家,现在它们的大部分都在床头柜和阳台上,钥匙扣、玩偶,手串……在地面上灰扑扑的物什们经过清洗和晾晒变得干净陈旧,这让我开心,但并不太满足。捡人、或捡活物和它们有些不同,我在视觉和听觉上收到更多回馈,也要在脑海里组织语句回答。一个人的空间里多另一道呼吸,我为即将到来的体验兴奋,却又在一半路程上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准备祝余那样体格适合穿的衣服。

    好像在面对一个难题。

    夏天,即便下雨夜晚气温也有27c,我从浴室出来,手臂上还有没完全擦掉的水珠。热气烘得头热,我捧了捧脸,知道它也变红。

    祝余恰时地进来,他在外面拧了衣服,裤腿也卷起。他看见我愣了愣,大概是不明白夏天了为什么还有人穿长裤。我从衣柜里拿出酒吧老板给的节日礼物,一件浴袍。考虑不周带来的羞耻让我的手颤抖,加之实在不擅长和别人谈私事,我偏过头,努力用正常声音说:“我、我家里只有这个。”

    我的小家安在城中村的混乱边缘,有着沙发、偶然带回的物品装点,算不上家徒四壁,但也真的并不富裕。祝余接过浴袍,很郑重的问地说感谢,我胡乱地点头,这下连眼睛也烧得厉害。幸亏手机发出滴滴叫声,我往后退两步坐在沙发上,低头忙碌,装作在关掉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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