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响头(1/8)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天子高坐庙堂,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朝廷成立“洗砚司”到如今已有八年。洗砚司称“除蠹”,江湖上称“灭侠”,归根结底都是一样的东西。自打洗砚司成立以来,或威逼,或利诱,已剿灭诸多中小门派;论到少林武当,则早早投诚招安,与武林中事交割干净,裁撤大半,才苟活至今。

    “找人?”王得意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也信了你‘二叔买参’的鬼话?不过是看着你年轻面嫩,不同你一般见识罢了。”

    阿诵抿了抿嘴,王得意乜着他的脸,眼神中说不出的轻蔑。

    “你是朝廷中人,你说找人,我便能信么?”

    阿诵的剑没有一丝不稳,可他握剑的手,仍然紧了一紧。

    “你随身带着一双名贵筷子,所用的剑……虽说娘们唧唧的,可也是削铁如泥——玛瑙明珠易得,可如干将莫邪一般的名匠不易得!何况,你口口声声‘除蠹’、‘漏网之鱼’……”

    王得意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不错眼珠地深深盯进少年的眼里去:

    “你这鹰犬,到底找的什么人,打的什么算盘?”

    “……不管你信或不信,我并非朝廷……的人。”

    王得意冷冷一笑,并不答话。

    少年咬了咬牙,道:“我若真是洗砚司的人,若要找人,岂不是易如反掌?何必千里迢迢跑来找你?我来找你,是因为——”

    他突然顿住,显然是不知道剩下的话该说还是不该说的好。

    “是因为什么?”王得意喃喃了一声,忽而福至心灵,大笑道,“我知道了!我与你要找的人,根本就是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的名字,便以为同你要找的人有些关系,巴巴儿地跑来……”

    阿诵面沉如水。

    “现在你用剑逼着我,要我去同你找人……哈哈!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朝廷鹰犬,做派倒和朝廷鹰犬一模一样!”

    “随你怎么揣测我。我只要求你与我同去……你若想要金子,事成之后——”

    “他不跟你去。”

    二人一同转过头去,望着出人意料的程雪时。

    “你方才也说了,怀疑我们是‘除蠹’的漏网之鱼……我们只想过自己的安生日子,谁也不想招惹!你走罢!我们谁也没害过……不过是学了几手功夫!你走罢,就当我们没救过你!”

    “我说了,金银你们可以自取。”阿诵冷冷道。

    “几两金子够买你的一条命!”程雪时恨恨道,几乎要哭出来一般的,红透的眼睛死死瞪视着阿诵。

    “算了。雪时。”王得意说,“这事必定重于他的人品性命,才叫他这样相逼。”

    程雪时闭上嘴巴。从阿诵看来,他的眼神几乎有了几分怨毒。

    “我知你是被逼无奈。”王得意眯起眼睛,不知道脑子里转着些什么鬼主意,阿诵忽而想起了王得意是个多么喜怒无常、不讲道理的人,“我也不想为难于你。这么着,我提一个要求,只要你肯照做,我绝无二话,就跟你走。”

    “王得意!”程雪时又恼又恨,王得意却只是盯着阿诵。

    “你说。”

    “我要你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方圆十里之内了无人烟的这一处小屋,静得有些不同往日。

    那柄珠光宝气之剑已经不在王得意的颈间——若要以他的性命相挟,要他同去,他心中生怨,难保不在路上生事,于寻人探案无益;可若要让他心甘情愿……王得意提出的条件——

    少年挑着眉毛,眼中射出冷箭似的愤怒。

    王得意的双臂已经抱了起来,经过两臂的挤压,胸前浮起两团微微的弧线。他脸上带着一种人如其名的得意表情,他似乎生来就知道怎么样挑动自己的眉梢眼角,怎么样勾动自己的嘴唇,让每一个笑容都恰如其分:他既可以让这个天赋发挥在他想让别人喜欢他的时候,也可以发挥在他想让别人生气的时候。面对着阿诵的逼视,他纹丝不动。

    “你——”

    少年只想转身就走,大踏步离开这个地方。他不笑时就是冷冰冰的,合着他极美丽的外貌,显出一种不可逼视的清艳来;此刻他气得两颊生晕,倒似春融雪消,有了几分可供人亲近的活气。

    程雪时站在王得意身后,面无表情地观察着他。

    他忽而转身就走。

    他走出门后一刻钟有余,屋内的两个人才对视了一眼。

    “这……这就算完了么?”

    程雪时绞着自己的手指,上齿咬着下唇,眼中仍有惊魂未定的慌张。

    王得意顿了顿,拉开一把椅子,在满地狼藉中坐了下来:“或许……”

    他只说了两个字,紧接着,一个红色的旋风又撞开了门,那简直是一团火!是因着来人的怒气,也是因着来人的速度——因为只要慢上一瞬,他就会想要杀人!

    那人影已经势不可当地跪了下来,“咚!”的一声,叫人疑心他这一跪是不是将地板都跪穿——伏下身来,两只拳头按在地上,“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当他再直起身来,白得欺霜赛雪的额头已经红了一片。他还跪在地上,抿着红艳艳的嘴唇,胸脯起伏不定;他双眼中燃着两簇冷冰冰的火苗,那火苗简直喷薄而出,直烧到王得意的脸上来——

    “不,这,这不能算……”程雪时喃喃般地道,将几乎哀求又带着埋怨的目光投向呆若木鸡的王得意,满心指望他巧舌如簧地毁约,“这,这怎么能……”

    阿诵抿着嘴,冷冷地望着二人。

    “你……”王得意怔怔地唤了一声,忽而不是那么笑得出来了——他什么时候都可以笑,不单单是开怀的时候,还有难过乃至于痛苦的时候……可是现在,他只好扯了扯嘴角,甚至没法去看少年的眼睛;他抬了抬眼皮,终究又垂下来,心道,这少年果真长得漂亮,难怪他要用那把娘们剑……不过,生气的时候,倒比平时冷冰冰的样子好看多哩!

    然而现实并不容许他自顾自神游。他叹了口长气,最终说:“你起来罢。”

    “王得意!”

    “你同意了?”

    程雪时的声音回荡在他的右耳,阿诵的话声掷在他眼前,他的心倏地一颤,敏锐地察觉到,一待他答应下来,这事便再没法脱身了。这是他独有的一种,几近动物般的直觉。

    “我……跟你走。”

    王得意虽然喜怒无常、不讲道理、爱讨人嫌、嘴贫嘴碎……但他好歹一诺千金。

    程雪时在为他收拾行囊时不知道嘟囔了多少句埋怨话,他只好左耳进,右耳出;阿诵正抱着膀子,在门口冷冷地盯视,他感到那两道视线,狠狠打了个寒颤。

    “好了,这是你路上的干粮……还有几件换洗衣服……路上冷,给你带了件夹袄——入关以后,恐怕要热,热了就脱下来——可不许扔,到了客店自己洗干净……”程雪时絮絮地念叨,王得意神游天外地听,“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要有数……你现在……唉,总之凡事不必往上冲。”——他冷冷看了一眼门外的红色身影——“人家功夫比你强一百倍。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雪时。”王得意突然打断了他的唠叨,“我同你说过……你若是肯,我们就算入关也——”

    “好。”程雪时道,“反正这一次我也劝不住你!若是这次回去,你见到关内风头过去……”

    他说了一半,剩下的不必再说,王得意就已经明白。

    程雪时将阿诵和王得意送出门口。那匹名为樱桃的胭脂马被照料得很好,正甩着尾巴打着响鼻迎接他的主人。

    “王得意……”他还要叮嘱,但阿诵已经骑上了马,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要是他额头上的红痕能早些消下去,就能更冷艳威风些了。

    “没事的。”王得意安抚道,现在他的笑容中总是无奈更多了,“我绝死不了的。”

    说罢,他再多看了一眼,便背上包袱,翻身上马。二人同骑一匹马,倒没觉得特别拥挤。

    走出半里了,王亚离在北风中回身望去,只见熔银天地之间,唯有他和程雪时的一间小屋矗立,不由得心生怆然。小屋门边依稀有个人影,依旧望着、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关外的天是一片浓郁的青蓝色;而经过一夜后的雪面上融着淡淡的灰。

    在蓝天与灰雪之间,行着一匹马。马上载着两个人。

    樱桃的马蹄踩在凝实结冰的雪面上,有了几分难得的迟疑和谨慎。名为“阿诵”的少年坐在前面,手中握着缰绳,身后坐着另一个人高马大的讨人厌的男子——也是那个叫他折损尊严的罪魁祸首。

    这一马二人缓缓地行着,谁也没有想要催促怯怯的樱桃。原因倒各不相同:阿诵是犹在心神激荡之中,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下去,一眼也不想看到王得意;王得意则不知道怎么回事,难得的话少,不知因为什么出着神,甚至脸上也不再挂着那懒洋洋、不怀好意的笑意。

    走了一会儿,在天与地的寂静之中,坐在马背后侧的男人突然开口道:

    “再走一个下午,我们就入关了。”

    他话声淡淡的,阿诵莫名从中听出了一种似有若无的怅然;但他的额头还在一跳一跳地刺痛,这纯是他自己的错觉。疼痛的或许不是他的额头,而是他的尊严——而他自己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所以少年没有说话,依旧冷冷地目视前方。

    “我们要到哪里去?”

    身后的人又问。

    少年还是不说话。

    但王得意的耐心很快告罄,他在樱桃的背上挪了挪屁股,开始不讨人喜欢地拖长了音调:

    “别摆那一副臭脸。我又没有要你去吃屎。”

    “你!”

    果不其然,少年猛地拧过半边身子,脸上的红云直烧进王得意的眼里去;只不过他脸上的红云并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因为恼怒。王得意有滋有味地欣赏了一番,眯起了他的笑眼。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真要选的话,三个响头和吃屎——似乎还是三个响头好接受一些。阿诵鼻翼翕张,嘴唇抿了又抿——他那红艳艳如同涂了口脂一般的嘴唇,本就是极为引人注目的——果不其然,王得意的眼珠也转了过来,望着他抿起的嘴唇。

    阿诵对上王得意的眼神,勃然大怒。

    “你!你不许想!”

    “想什么?我想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诶,我可真不知道啊!”

    “你……你……”

    “怎么又生气了?我真不知道……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

    樱桃载着背上的两个人走到关外时,天刚刚擦黑。

    还是那间小酒馆。阿诵曾在这里吃了一盘酱牛肉,喝了一壶烧刀子。它本是白日开门,夜里也灯火通明的,此时此刻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两个人从马背上下来,阿诵牵着樱桃,将她栓去马厩;王得意推了推门,门却是从内闩死了似的,从外头推不进去。

    “关门了?”王得意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又喊道,“老于!老于!在家吗?”

    回答他的只有从马厩走出来的阿诵:“别叫了,这里有道小门,可以进去。”

    王得意的神色在不知不觉中凝重起来——他是认识老于的。他也知道,老于绝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小酒馆。他金盆洗手多年,关内风声太紧,唯有在关外有这么一个落脚之处。这地方渐渐也成了其他人的落脚之处。所以,并非仅仅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其他逃难到关外来的兄弟们,他也不会轻易关门谢客的。

    思考之时,王得意已将最后一句话说出了口。

    樱桃正在马厩中嫌弃地打着响鼻,对着马槽中的干草犹豫不决。阿诵推开眼前那道小门,王得意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但阿诵停住了脚步,慢慢道:

    “他确实没有离开这里……”但……

    “那老于——”王得意推开呆立着的阿诵,自顾自走进门去,可——

    破旧的酒馆之内,竟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地的尸体!

    那永远不会再回应王得意的“铁手飞鱼”此刻也脸朝下地趴在柜台,身体都已僵硬了。

    室内一片冷寂。没有了人的笑声、骂声,没有杯盘碟碗的碰撞声,这里成了一片微缩的坟场;桌椅板凳都还如平时一样,桌上的餐盘之中,还有吃剩的饭菜,因为天气寒冷,没有来得及彻底腐坏;而人们只是倒着,像是突然吃醉了酒。

    “没有打斗痕迹。”阿诵道,食指在油乎乎的桌面上抹过,同大拇指一起捻了一捻,“也没有积灰……没错,两日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一个死人也没有。”

    王得意阴沉着脸,无数的可能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老于的仇家找到这里来了?不,可能性很小……在老于被洗砚司追杀得走投无路之时,他的仇家也应该一样。或者不如说,武林凋敝,又有谁会跑到关外来下这样的毒手?

    “他们脸色青紫,口角流白沫,是毒杀。”阿诵说。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王得意冷冷道。

    阿诵的脸色变得比尸体还冷。

    “那你能得出什么新结论?”

    新结论?王得意什么结论都得不出来——一种迟来的恐惧在六年后重新追上了他。此刻他对阿诵说话夹枪带棒,可不再是游刃有余的逗弄了。能够把这一屋子武林中仅剩的精锐一锅药死而不叫他们发觉,至少一定是个用毒高手。这样的用毒高手——五毒早已绝迹江湖,洗砚司也密切盯梢,怎么会——

    他突然跳了起来!

    “程雪时!”

    “这跟他有什么——”

    “我们得回去!现在就回去!”

    他猛地撞出门去,甚至将阿诵带了个趔趄,一路奔回马厩;已经对马槽里的干草不情不愿张开嘴巴的樱桃呆呆地定住了,困惑地看着王得意哆嗦着双手解她的缰绳——那只丑陋的右手,在冷风和内心刺激之下剧烈地刺痛起来,几乎无法自如地伸展和收拢——但是很快就有另一双手将绳子接了过去:这双手是白皙修长、保养得当的,除了剑茧,没有任何丑陋的伤痕,灵巧而轻便地解开了绳子。

    “上来。”阿诵跨上马背,沉声道。王得意爬了上来。

    一路上,王得意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坐在马背上,在阿诵背后。北风猛烈地呼啸,带着冰冷彻骨的吐息,喷在他们二人的脸上,王得意却感觉有火在炙他的心。

    “驾!”少年的叱喝声回荡在无尽的平原与不再流动的河面,樱桃撒开四蹄,全力以赴地奔跑——一天的路程,她居然已经跑过了半程。天空降了下来,深蓝色的苍穹中低垂下几颗孤冷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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