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彀中(1/8)

    关外的天是一片浓郁的青蓝色;而经过一夜后的雪面上融着淡淡的灰。

    在蓝天与灰雪之间,行着一匹马。马上载着两个人。

    樱桃的马蹄踩在凝实结冰的雪面上,有了几分难得的迟疑和谨慎。名为“阿诵”的少年坐在前面,手中握着缰绳,身后坐着另一个人高马大的讨人厌的男子——也是那个叫他折损尊严的罪魁祸首。

    这一马二人缓缓地行着,谁也没有想要催促怯怯的樱桃。原因倒各不相同:阿诵是犹在心神激荡之中,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下去,一眼也不想看到王得意;王得意则不知道怎么回事,难得的话少,不知因为什么出着神,甚至脸上也不再挂着那懒洋洋、不怀好意的笑意。

    走了一会儿,在天与地的寂静之中,坐在马背后侧的男人突然开口道:

    “再走一个下午,我们就入关了。”

    他话声淡淡的,阿诵莫名从中听出了一种似有若无的怅然;但他的额头还在一跳一跳地刺痛,这纯是他自己的错觉。疼痛的或许不是他的额头,而是他的尊严——而他自己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所以少年没有说话,依旧冷冷地目视前方。

    “我们要到哪里去?”

    身后的人又问。

    少年还是不说话。

    但王得意的耐心很快告罄,他在樱桃的背上挪了挪屁股,开始不讨人喜欢地拖长了音调:

    “别摆那一副臭脸。我又没有要你去吃屎。”

    “你!”

    果不其然,少年猛地拧过半边身子,脸上的红云直烧进王得意的眼里去;只不过他脸上的红云并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因为恼怒。王得意有滋有味地欣赏了一番,眯起了他的笑眼。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真要选的话,三个响头和吃屎——似乎还是三个响头好接受一些。阿诵鼻翼翕张,嘴唇抿了又抿——他那红艳艳如同涂了口脂一般的嘴唇,本就是极为引人注目的——果不其然,王得意的眼珠也转了过来,望着他抿起的嘴唇。

    阿诵对上王得意的眼神,勃然大怒。

    “你!你不许想!”

    “想什么?我想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诶,我可真不知道啊!”

    “你……你……”

    “怎么又生气了?我真不知道……不如你讲给我听听?”

    “……”

    樱桃载着背上的两个人走到关外时,天刚刚擦黑。

    还是那间小酒馆。阿诵曾在这里吃了一盘酱牛肉,喝了一壶烧刀子。它本是白日开门,夜里也灯火通明的,此时此刻却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

    两个人从马背上下来,阿诵牵着樱桃,将她栓去马厩;王得意推了推门,门却是从内闩死了似的,从外头推不进去。

    “关门了?”王得意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又喊道,“老于!老于!在家吗?”

    回答他的只有从马厩走出来的阿诵:“别叫了,这里有道小门,可以进去。”

    王得意的神色在不知不觉中凝重起来——他是认识老于的。他也知道,老于绝不会轻易离开这个小酒馆。他金盆洗手多年,关内风声太紧,唯有在关外有这么一个落脚之处。这地方渐渐也成了其他人的落脚之处。所以,并非仅仅为了自己,就算是为了其他逃难到关外来的兄弟们,他也不会轻易关门谢客的。

    思考之时,王得意已将最后一句话说出了口。

    樱桃正在马厩中嫌弃地打着响鼻,对着马槽中的干草犹豫不决。阿诵推开眼前那道小门,王得意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但阿诵停住了脚步,慢慢道:

    “他确实没有离开这里……”但……

    “那老于——”王得意推开呆立着的阿诵,自顾自走进门去,可——

    破旧的酒馆之内,竟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地的尸体!

    那永远不会再回应王得意的“铁手飞鱼”此刻也脸朝下地趴在柜台,身体都已僵硬了。

    室内一片冷寂。没有了人的笑声、骂声,没有杯盘碟碗的碰撞声,这里成了一片微缩的坟场;桌椅板凳都还如平时一样,桌上的餐盘之中,还有吃剩的饭菜,因为天气寒冷,没有来得及彻底腐坏;而人们只是倒着,像是突然吃醉了酒。

    “没有打斗痕迹。”阿诵道,食指在油乎乎的桌面上抹过,同大拇指一起捻了一捻,“也没有积灰……没错,两日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一个死人也没有。”

    王得意阴沉着脸,无数的可能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老于的仇家找到这里来了?不,可能性很小……在老于被洗砚司追杀得走投无路之时,他的仇家也应该一样。或者不如说,武林凋敝,又有谁会跑到关外来下这样的毒手?

    “他们脸色青紫,口角流白沫,是毒杀。”阿诵说。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王得意冷冷道。

    阿诵的脸色变得比尸体还冷。

    “那你能得出什么新结论?”

    新结论?王得意什么结论都得不出来——一种迟来的恐惧在六年后重新追上了他。此刻他对阿诵说话夹枪带棒,可不再是游刃有余的逗弄了。能够把这一屋子武林中仅剩的精锐一锅药死而不叫他们发觉,至少一定是个用毒高手。这样的用毒高手——五毒早已绝迹江湖,洗砚司也密切盯梢,怎么会——

    他突然跳了起来!

    “程雪时!”

    “这跟他有什么——”

    “我们得回去!现在就回去!”

    他猛地撞出门去,甚至将阿诵带了个趔趄,一路奔回马厩;已经对马槽里的干草不情不愿张开嘴巴的樱桃呆呆地定住了,困惑地看着王得意哆嗦着双手解她的缰绳——那只丑陋的右手,在冷风和内心刺激之下剧烈地刺痛起来,几乎无法自如地伸展和收拢——但是很快就有另一双手将绳子接了过去:这双手是白皙修长、保养得当的,除了剑茧,没有任何丑陋的伤痕,灵巧而轻便地解开了绳子。

    “上来。”阿诵跨上马背,沉声道。王得意爬了上来。

    一路上,王得意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坐在马背上,在阿诵背后。北风猛烈地呼啸,带着冰冷彻骨的吐息,喷在他们二人的脸上,王得意却感觉有火在炙他的心。

    “驾!”少年的叱喝声回荡在无尽的平原与不再流动的河面,樱桃撒开四蹄,全力以赴地奔跑——一天的路程,她居然已经跑过了半程。天空降了下来,深蓝色的苍穹中低垂下几颗孤冷的星星。

    樱桃又跑了大半个浓夜。

    借着不灭的雪光,他们出奇幸运地原路返回。在离王得意和程雪时的小屋还有半里远的时候,前方那片冷冰冰的深蓝色夜空忽而被染成了橙红——

    樱桃愈跑愈暖,那火势也愈来愈近。

    王得意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火已经太大,连雪都融化,所以这一跤他摔得极重,但他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他只怔了一瞬,连阿诵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已经在渐渐融化的雪堆中打起了滚;他牙齿格格打战,但是自己感觉不到,尔后在阿诵的呼声中,一头扎进了小屋!

    阿诵将半死不活的王得意再拖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王得意昏昏然睁开眼,只见到一张满是黑灰的阴沉的小脸。

    雪已经彻底融化了,露出其下冰冷坚肃的土地。他们两人并肩盘腿坐着,王得意身上披着一件已经烧黑烧秃了的狐裘大氅。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阿诵的疲惫和怒气有着同样近乎变成实体的压力,让王得意的肩膀沉甸甸地塌了下去。

    “至少有一个好消息。”他有点讨好,也有点庆幸地说,“没有尸体。”

    “说不准就是你的程雪时杀了那些人,然后放火遁走了呢?”阿诵冷冷说道。

    “不,程雪时绝不是那样的人。”

    阿诵不再说话。

    信任很愚蠢,但同样很可贵。

    熹微的天光渐渐变亮,红日开始从辽阔的地平线上爬起。阿诵突然说:

    “你知道我要你同我去找谁吗?”

    “不知道。但我不会去了。我要去找程雪时。”

    “是驸马。”阿诵自顾自地道。

    “……就算你有一百个驸马失踪了,又与我何干?”

    “你又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为什么?”

    “因为在驸马失踪前总是拿在手中的一本书里,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字迹宛然,是他亲笔所书。”

    “你不会要说……”那种动物般的直觉又一次从王得意的脊梁攀了上来,“那纸条上写的……”

    “纸条上只有五个字。”阿诵转过头来,面无表情,但仍无比凝重,“‘王得意,关外。’”

    王得意呆呆地看着他,他嘴角挑起一个讥嘲的微笑。

    “不管是程雪时,还是那个小酒馆,还是驸马……你不觉得我们已经——身在彀中了吗?”

    入了关,雪便不如在关外那么厚重了。

    习惯了在关外奔跑时深一脚浅一脚的樱桃疲惫地行过大门,背上载着两个人。即使是怎么样的神骏,也熬不过这两天一夜的奔波。在被守卫叫住查验时,她停下了脚步,用轻巧的蹄子在原地转了一圈小小的步子。阿诵正眼都不看那守卫,只是递上一张文牒。

    樱桃的四蹄重新“哒哒哒”地走动起来,王得意被那步伐惊动,倏尔下巴撞在阿诵的头顶,猛地惊醒了。

    “这里是……”他嘟囔一声,眼皮沉得厉害,下巴一沉,又搁到阿诵的肩头去睡觉,被阿诵一胳膊肘捅在胃上,再一次被迫醒来。

    “醒醒。到了客店再睡。”

    少年冷冷地道。这处边陲小城,有行商、有过客、还有些胡子头发编成几股小辫的乞答人,自然也就有落脚的客店。

    客店的规模并不很大,但来人络绎不绝。阿诵要了一间房——可惜的是,也没有不同的品级拱他去挑,就这一间房,还是一锭金子换来的。

    “照你这个花法儿,我看我们马上就得一路要饭回去了。”王得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醒了过来,抱着膀子冷冷看着老板眉开眼笑地用双手捧起了那锭金子,甚至还放在齿间咬了一咬,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何况财不外露,你这是在惹麻烦。”

    阿诵不理他,他自讨没趣,自己“嘿嘿”冷笑了一声,自我解嘲道:“也是,就算没了钱,你不是还有那柄娘们剑么?那颗明珠抠下来,也能卖不少钱呢!”

    他说话的工夫,阿诵已经走上了楼梯,他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只听阿诵道:

    “第一,我不缺钱,而我也不是傻子。我若花一锭金子,只是因为这件东西在我心里值得这锭金子。

    “第二,人在剑在。

    “第三……”他顿了一顿,似乎正在掂量自己这句话该不该说出口,但是一顿之后,他还是如常说道,“洗砚司苦心孤诣,经营多年,你以为,江湖上,还有多少匪盗?”

    “匪盗?!”

    他一说这话,王得意果然恼火,说话间,已经一路追上了二楼门前,阿诵则垂头用那钥匙去开门。

    “江湖上的都是匪盗……你便以为洗砚司都是什么好人了?!甚么‘苦心孤诣’,甚么‘经营多年’!不过是可以刺杀的刺杀,可以挑拨的挑拨!手段卑鄙、作风阴毒,还兼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钥匙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阿诵的脸抬了起来,肤光胜雪,满面寒霜,冷冷道:

    “管好你的嘴巴。妄议朝廷,会惹来杀身之祸。”

    “好啊!你来杀我啊!”

    二楼走廊上静了半晌。倏尔,又重新热闹起来。王得意犹自瞪着阿诵,胸膛起伏,那只丑陋的右手在身侧紧攥成拳,跟他的怒火一起颤抖着。阿诵也望着他,望着他通红的脸,没一会儿,转回头,静静推门走了进去。

    洗砚司最早草拟的名字,本不是这几个字。

    原本礼部拟定的名字,是叫“除蠹局”。韩非子将国之大害者称为“五蠹”,中有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患御者和工商之民。“带剑者”所指,便是江湖上这些游侠——时至今朝今代,这些游侠或为名或为利,多多少少聚集在一起,居然使得江湖之中门派林立,成了不大不小的气候;江湖草莽,持械自重,难免为害百姓,故此有了“除蠹”一说。

    阿诵听闻,七年前,礼部的折子呈上天听,彼时圣上正在临摹一副前朝名家的山水画,打开折子,见到其上“除蠹局”三字,只淡淡一笑,吩咐身旁的大太监为他清洗砚台。不一会儿,砚台洗净,重回御桌之上,圣上便抚摸着那方净砚,笑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除蠹’也是这个道理。砚台脏了,洗净便是,何必大张旗鼓?”

    由是,“除蠹局”成了“洗砚司”,直到如今。

    阿诵闭目回想时,似乎还能闻到母亲为他讲述这则趣事时,身上衣料所熏的淡淡香味;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还可以卧在母亲膝头,听她讲些舅舅在宫中的琐事,当作睡前用来消暑的消遣故事。

    母亲的形象在脑海中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双红透的眼睛——王得意一定不知道刚才自己的眼睛红了。只是阿诵不晓得,那到底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或许是因为疼痛吗?那双握紧的拳头,那只丑陋的右手。

    但那只不过是一方砚台之中,一滴小小的墨汁。随水洗去。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惊醒了。

    少年因为口渴坐起身来,不是长公主府中的香暖睡榻,而是一室冷寂。只有月亮的清辉透过窗户,影影绰绰地投射下来。照得对面的床榻也一片冷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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