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不明白(2/8)
我顺着门框蹲落，哭得嗓子眼发紧，一吞咽连着整道喉管的疼。眼泪多得打滑，手臂上很快潮腻一片，水渍粘到眼角，很辣，很痛。
我看向她身后站着的警官，疑惑写在脸上。就结束了？还以为今天铁定了走不出这里。
房东大哥也没初印象的那么暴躁，他不仅同意我养狗，还是除夕夜唯一一个敲响我门的人。
“夫人您一直在说过去，”
下车后我跟在女人身后。
“我是季鸣的母亲。”
我低头，看到刀叉里映着脸色涨红的自己。
车门从外被打开，一身正装的司机帮我开了门。
吱呀。
方才在车上女人递给我一张名片，从上面我得知了她的名字，董琳。但我还是和司机，和审讯室的警官一样称她为夫人。
“那。”
“你看看我的胳膊，我的腿上，都是西瓜汁，好黏的！”
但手僵在半空，像定格生锈的机器人，女人并没有接。
“小扬，我很感谢这段时间你对小季的一切照顾，至少在我得到的信息里，你已经给他提供了现阶段自己能拥有的最好。”
“夫人请先生您下车。”
我没离开上城，从边缘的东巷换到更边缘的地方，或许总归对这座城市有些感情，也可能是单纯没那个精力再去适应一座新的城市。
“但刚才在警局您对我说会告诉我阿季的现状，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我跟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个。”
玻璃杯摔在木地板上炸开花，凉水洒在裤脚冰得我一哆嗦。月光映在玻璃碎片上，亮晶晶的，我就看着这滩水，看着那道闪光弥漫，扩大，流进沙发角。
一岁的小土狗出乎我意料。那晚太黑，它又太脏，洗干净喂胖后发现竟然还是只小金毛。
那天之后我妈就自杀了。极光，另一个过度，全都离得很远很远。
“不用担心，我很感谢你这些天对小季的照顾，事实上整个季家都应该感谢你。”
“……嗯……因为……”
我开始思考如果将支票里的数额全都兑换成现金会有多少。
可根本不行。
如果时间能够具象化，四季一定是它最热烈大方的表达。
“夫人您严重了，都是职务内的事情。”我看到那位警官接过了女人手中的名片。
指腹下意识摩挲起菜单底部的锐硬边角。
我抬头，顶光视线内晃进位穿着驼色风衣的女人，她的脖颈上系着一条丝巾，是我这种老土冒都认识名贵品牌。
季鸣，阿季的……
不知道几点，白炽灯光填满整个房间。空落落的一个人，来去都干净，东西很好收拾。这间逼仄的小出租屋，我待了两年，但要带走的合起来也就一个行李箱。
“小吴警官辛苦了，东巷这些天的警官都辛苦了。”
毫不犹豫地拿起它，向眼前人道谢，然后用上面的钱换掉现在生活里的一切腐朽，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水泥地板吞没掉铁椅的晃动声，脖子低垂太久已经隐隐作痛，过长的刘海扎进眼眶，很痒，刺得眼圈通红。
“他从小适应力就强，回国后很快融入国内的教育，成绩优异，我为他骄傲，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国外继续完成他的学业。”
这一年我过得很简单，养活狗，养活自己。
我蹲着身子摸它，指腹挠了挠毛茸茸的脑壳，小土狗在我手心蹭个不停，像是许久没经受到抚摸一样，雀跃，急奋，但又惶恐，又不安。
从一开始就该是这样的。
“霖扬。”
直到斜草垛上的最后一堆咬耳朵的情侣离开，我才向江面走去，越走越近，风越刮越大，笼在脸上愈发冰冷。
话落，身旁姿态挺拔的年轻男士转手递过一份菜单，朝我礼貌淡笑。
“上面的钱足够你开启一段新的生活，有时候过去很美好，但人是先前走，往前看的不是吗？不仅是小季，你也同样，未来的路很长，你的人生还有很多个半年。”
半夜起床总会不小心踩到的枕头，到后来卷走的被子；厕所里的物品更容易碰掉了，牙刷，水杯，毛巾将那方狭小的地方占满；老旧的风扇一开吱呀呀的，噪声满天飞，阿季总还是吵着要开，他不喜欢热，可又不愿松开怀里汗津津的我。
舌头顶上后槽牙，有点疼，那里有颗早就该拔掉的智齿。下面的话，我心知肚明会撕破明面上她精心打造的一切体面。
“不合胃口？”
董琳说。
地板上“我”的身旁突然多出一道黑影，是方才那些中唯一一道停下，站定到我面前的影子。
只是说了开头，她脸上的笑容便兀然掉落。我捏紧垂在桌布下的手，将话顶出唇齿间。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眼球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掉漆的墙壁，吱呀呀的旧门，灰扑扑的地板砖，季家是打算把这些都翻修下吗？是笔不小的费用……
我的视线虚飘飘地落向窗外的两束喷泉，依旧通体闪光，依旧晃眼明亮，它们比我更适合这里。
“霖扬。”
房东大姐，她原来很讨厌我，总说我是这穷鬼里最爱拖欠的那个，每个月都得晚几天才能交上。她不下数次斥声说“再这样一旦有新租客你立马收拾东西离开！”
我愣了愣神，片刻后才顺着声音和裤脚处的拉扯感低头。
根本不行。
女人在叫我，我立马收回视线，看向她，手又攥上牛仔裤边。
“欸你！不是，唔！”
明明这间房子的阿季只待过半年，但却哪哪都是他的痕迹。我已经很努力地去忽视，去假装平静了，我想淡然的离开这里，就像当初的到来一样。
我站在客厅和卧室夹着的那道门前，目光流连于这间出租屋的每一处。两年前已经破掉的木地板始终没人来修，冰箱一打开一股冲鼻的沤味，沙发与周围是格格不入的干净整洁，上面套着我上个月才买的新沙发套。
阿季和水果店的老板关系很不错，老板会给他抹走小额，往他的塑料袋里放最红最大的苹果。阿季总拿这个和我炫耀，然后亲我一个带着果肉香的吻。
小时候一霖华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我就会躲进巷子的尽头，听那家老式唱片店一遍遍播放这首曲子。
心脏的血液在慢慢回流，我吞咽了下口水。
最终还是食言了。
“如果现在不着急，和我聊一下吧。”
人是从座位上弹起的，没有任何迟钝，动作像被抽帧。“对，我叫霖扬。”掌心在牛仔裤上狠狠攥了两下，才伸向她。
我的手里什么都没攥，掌心空荡荡的，只有汗水垂下一路风划过的凉。
“我想和你聊聊有关小季的事情，你现在应该也很想知道他的现状吧，如果不忙的话，我的司机就在外边。”
悠扬的钢琴声舒缓地飘渺在餐厅上方，慢悠地飘进耳朵，我落座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缠上那几根线头。
我会拥有很多苹果，苹果坏掉了也没关系，我不用再削掉一半挑拣好的部分吃。
其实我的英语原本还行，高中辍学那时只有两个老师给我发了消息，英语老师是其中一位。
于是我起身出门，没换衣服，也没拿钥匙，这个房子虽然离市中心远了些。但远了就安静，临江，晚上吹着江风也很舒服。
走廊上的灰白地板映过一道又一道影子，时快时缓，深蓝色的铁长椅吸走热源，我的四肢躯干冷麻一片。
女人捕捉到我的视线，顺着也回头，然后又扬起笑，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嘴角提起公式化的弧度。
她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简单几块后也将手中的刀叉放下，拿起一旁的干净手帕轻拭嘴角。
女人的眉眼，简直和阿季一模一样。
好没意思。
银铁栏杆冰得我手一缩瑟。
解安全带时，我低头看向自己的牛仔裤，大腿处有亦个比昨天大了很多的洞，几根灰白线头杂乱的竖着。
“还是要感谢的，这份恩情季家难忘。”
话堵在喉间，寻不出适当的语言将下面的话问出口，并且直觉告诉我即使问了也难以得到回答。
这样的情形出现过很多次，但我头回感到这般不自在，可能是刚从审讯室出来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眼前的女人是阿季的母亲。
“我……能不能再和阿季说些话，或者只是一句，一句就够了，夫人，这是我的全部心愿。”
原来他们叫他小季。
对面的女人脸上依旧挂着跟傍晚在警局里同一神情的笑，她的语调不紧不慢，姿态舒展，散发着与周遭融为一体的松弛感。
董琳突然打断我，眉眼下压，下颚敛起，阿季真的跟他母亲好像，尤其是生气的样子。
但在上城的几年足以让我忘记太多，这座繁华都市磨走了过去的很多伤痛，同时东巷字里的生活也潜移默化地带给了我很多。
她嘴角的笑不再公式化，那是一种自然的，陷入回忆后下意识露出的笑意。只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
啪嗒。
但还是坏掉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不会过期，苹果有保质期，午餐罐头会变臭，爱意当然也会，更何况它本身就是伪命题的存在。
“季鸣他，如果问起我，夫人您就说……说我已经离开上城了吧。”
“阿季他有没有谈起——”
歌曲的最后，我默声哼唱完最后一句。
即使现在是深夜，但墙上照片里的午后阳光依旧明媚晃眼，我搓了下胳膊，恍惚间又感受到那股黏劲。
女人口中的某个字眼让我不禁晃神。
我知道这是自己现在最识相的做法，只是……
于是我打开行李箱，掏出之前自制的相框，取出一张，又找出双面胶。
阿季于我，像引诱飞蛾的火堆里最高窜起的那苗。毫无疑问，我近乎急迫渴求地想知道他现在的一切情况。于是猛点头，也顾不及先前的种种疑惑担忧，飙升的激动让我有些破音。
“没有胃口？”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董琳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投向我，既不烦躁也没有催促意味。
可两年过去了，新租客没见影，倒是我这个瞧不上的老租客也要走了。
审讯的两名警察对视一眼，指间的圆珠笔跳跃在笔记本上。
起身前我叫住了她。
“这张支票，你拿与不拿，结果都一样不会改变，也不会再有意外出现。”
我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把小土狗松开，但我只是看着，看它抖动着尾巴，耳朵，牙齿整个呲出，扯拽那处。
“哥又凶我。”
眼眶酸胀个没完，只得快速眨眼缓解，我搓了把脸，于是手心也变得潮乎乎起来。
一只脏兮兮的，豆大点的黄土狗。正咬着我的裤脚，像使尽全身力量把我往江面的反方向带。
不知道过了多久，它已经在我的脚边眯眼斜下，我垂眼，拨出个电话。
“你是霖扬。”
东巷的公安局设施不如西巷新亮，门一开带起不小的声响。
我听着，将她的话一字一言拆分又组装，咀碎了再滑进食道，眼角开始发硬。
她的笑容又切换回了先前，但看着眼前唾手可得的财富，我没有动作。
“汪！”它喊了声，身后那根脏兮兮的尾巴摇摆碰上栏杆，把栏杆打的啪嗒作响。
我和她对视上，目光不再闪躲。
进去审讯室前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三点，过去了多久，现在是几点了，我全都不知道。我就这样垂头盯着地面上的一点，密密麻麻的黑白点很快在眼前交织一片。
第二年的开春，我碰到位很是意外的人，陌生又熟悉，是那位失恋喝酒在别人家门口撬走我一百的男人。
我叹气，董琳还是给转了一笔钱，虽然不知道她从哪里找到的我的卡号。数额没有餐厅里的那个惊人，不过还是给我留足了适应新生活的机会。
董琳拿起叉子，动作不紧不慢地切下一块汁水鲜嫩的牛排，放入口中，咀嚼，下咽。然后抬眼看我，她仍是在笑。
“这也是季鸣的意思，他希望你能收下。”
然后说：“……对不起，大哥我，没拿钥匙。”
“你配合调查一天了，我们吃点东西慢慢聊。”
很漫长的等待音，估计接起会听到房东大哥的怒骂，毕竟都这个点了。
但眼前的餐厅流光四溢，洁净的地面映着水晶吊灯的亮光，我听到路过人的笑声，他们带着似乎从未为生计担忧过的新活气和我擦肩而过。
于是我蹲下身，搓了把脸，风很快把潮乎乎的掌心吹干。我摸上小土狗的耳朵，那里动了下。
“哪里哪里，为民办事。”
托阿季母亲的福，我这次住的房子不算太糟糕。一室一厅，复式，灯光明亮，白天窗帘拉开整个房间都会被日阳笼罩。我好一段时间没去找工作，新房东是个大哥，右臂被青黑的纹身占满。
“抱歉，夫人……”我只得如实回答。
……小季。
我就这样，困了睡，睡了睡，睡得头痛就醒。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的清晨，朝阳，黄昏，夜幕，暴雨，晴天。
我摇了摇头，改口道。
全是英文。
“那阿季亲亲，亲亲就不黏了。”
车厢外街道建筑匀速后退，从破矮楼房，到开阔大道，从单立的一个个，融成一条虚影。天色渐晚，但车窗外的商业灯光却愈发流彩明亮。
歌词是什么来着。
但还是想知道。
车子平稳地停在一家全英文的西餐厅前，门前两束的喷泉裹满闪光，梦幻晃眼。
然后那晚我吃了盘热腾腾的饺子，腿边暖乎乎的陪伴下，我在春晚的第九个节目闭上了眼。
“我，我有时间，不忙的！”
“但有些东西，不是主观能够改变的，客观更是存在难以跨越的鸿沟。”
往常这个时候的东巷早已茫茫漆黑一片。空气中会裹挟着一股呛人的菜烟味，还有耳边难以忽视的歇斯底里争吵声。
它可以是当下潮流，也可以只是一个破洞。
“阿季你要看电影就好好看，不要一边看一边喂我。”
我收回视线，盯着支票上的数字发呆，然后换目点了点头，一副了然姿态，尽管对方回答过于简洁且刺耳。
“汪！”
“……没有。”
西餐厅内的灯光不如大厅明亮，但在她的注视中我仍旧感到无处可逃。
这笔钱足够我在那个国家畅游一遍。
活在农村的女人，孩童，青春，中年，一辈子的骨肉被农村吃干抹净。她连上城这样的都市都没来过，只是看到黑白报纸上的黑白极光，就嚷嚷着想去看看。
“您，您好！”
嗯，现在和谐多了。
她侧身，转向正朝这边走来的的年轻警官。
“第一次带小季来这里的时候他八岁。”董琳看着我，话语有些跳脱地说。“那时他才回国，看他一副小大人的姿态点菜，道谢，顾全一切，我全程没有参与。”
“夫人，阿季他要是……”
但我的口中仍旧不合时宜地泛起那颗坏掉苹果的酸涩汁水。
最终还是董琳点的菜。
然后我的目光定在破掉的墙面上，斑驳的白漆，隐隐约约看得见土块。很难看，明明和这间出租屋的破旧程度相符，但我还是觉得很突兀，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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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很多，现在很好，以后也会更好，不会再为生计做素描学校的人体模特。”
手机上来了条新短信。
“还是……不要了吧。”
西餐厅的灯光很漂亮，盘中菜品比起食物更像艺术品，钢琴换成了我分不出的其他乐器，周遭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这些话是一位出身名门的上层富人为了体面能维持到的最大限度。
小季。
“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报警求助？”
能填满那个帆布包吗？会多的溢出来。
餐品呈递上来，盘中食物精美，我看着，只感觉胃里泛酸，意兴阑珊。
但我仍旧说。
我躲在角落，缩瑟地看地上被踩上黑脚印的报纸，后来上初中，地理书上说那是芬兰的拉普兰。
“很晚了，我想回去睡觉，想回去来着。”
冰雪消融，聒噪夏虫，晚秋黄叶，刺骨寒风，四季辗转过一遍，我又在上城待了一年。
我妈活着的时候某天突发说想去北欧的一个国家看看。
“你不用有任何的愧疚心理，这是你应得的。”
董琳从包里掏出一张灰白硬纸，推到了我面前，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惊人。
女人和那位年轻警官的对话还在继续，我像裹上了层黑罩子，被全然无视。
啪嗒。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盆景下演奏的人又换了一批，乐器又换了一种。很意外，歌曲我听过，是首中文歌的伴奏曲调，用小提琴演绎出来怪异又和谐。
我突兀，生硬，用力，又粗糙。
突然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
当时霖华怎么做的来着？他在没喝酒的情况下清醒地挥了拳头。
然后天空，又涌起密云。
方才在审讯室待了太久，头昏脑胀，耳膜鼓鸣，现在听到的每个字都需要揉碎再拼凑。
应该是这样的。
她嘴角挂着浅笑，眼尾处有几条不明显的细纹，但丝毫不影响岁月在她眉眼的轮廓间留下的韵味美。
果然，简洁滴声后我的耳边就炸起一道带着明显不耐烦的脏话。我等那边的火气发泄完，等大哥主动问出“你这么晚打电话干嘛！”
董琳很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难以置信又充满警惕，但在我的沉默中，注视下，她叹气，将支票收了回去。
人是有阈值的，到点不出就会憋坏，满腹酸胀无处发泄，心脏又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我想起，我只得，将一切发泄在那个曾经明明自己也不完全相信，也觉荒唐找不到支撑点的誓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