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乘(1/8)

    出发之前,谢府的马车里多塞了个人。人高马大此时尽失优势,只余占地儿的埋汰。

    谢兰玉坐在车内,单他一个人的话,还能躺着瘫着睡着。但现下行不通了,分而食之。他缓缓抬眸,看向这位毫无所知毁人美梦的不速之客,眼神落在他身上不过两秒,早有预料似的。二人眼神对上,心有灵犀地,了然闭嘴。

    萧洵借着照顾伤患的名义才乘了马车,平日里他都是策马多。祁山见主子将踏雪留在了侯府,提议道,“侯爷,我们是否备一辆阔正的马车?”

    “去西南一路一切低调为好,兴师动众容易招惹是非。”萧洵掸了掸锦衣华服上莫须有的尘,神情自若。

    祁山也注意到了,侯爷今日这身衣服尤显贵气。好看是好看,但是…这也能算掩人耳目吗?还是另辟蹊径?主子的心思,还是莫要猜了。

    谢兰玉乘的马车虽然空间不算小,但容下两个人也不够宽敞。既装得下,谢兰玉也不问萧洵坐得是否自在。聪明人都将自己的决定看得清楚,看得远。

    他们办的不算急事,行程并不赶,也就不徐不疾。谢兰玉一会儿就被马车晃悠得直点脑袋,直接打起了盹儿。他早年爱游历各地,看着文文弱弱,但在外面也是遭过罪的,并非看上去那么讲究吃不得苦。趁着行路中打瞌睡是常事,比起游历时的风餐露宿,马车不见得就不是舒服的卧榻。

    一路南下,繁华落尽,积雪也是浅浅一层。冬日南方更为阴寒,渐入西南,就不见雪影了。

    地势像翻了几个跟斗,谢兰玉也被随之震醒,带着几分轻怠,开合着眼,漫不经心。既不是相府负盛名的公子,也无虚实看不透的心机。闲眼静看窗外绿意葱茏,随意怠惰。

    两指撩起帘布,谢兰玉心思全然在风景上,泠冽的寒意扫空车内的混沌,骤然神清气爽。也不妨碍他与萧洵闲聊起来。

    “侯爷下西南,是为了说服西南王,开通大理与西南的马道?”

    “北方战事时刻都有再起的可能,虽然北方的马匹是战马的优良选种,一旦仗打起来,这一条路定然会断。不是长久之计,与大理互市是退路,也是明路。”

    萧洵论及正事,不自觉正色道。

    “《乞括买马札子》中言,马之于军旅,其用大矣。广西邻特磨道,亦有可市者,募客人结揽送纳,以给沿河江淮间帅府要郡。侯爷自知马市事关国防安全,所以在实施马市贸易时,更需提防外夷。依上面对西南王的戒备,想必西南道上已经有入驻的中军了吧?”

    “盐铁互市之于西南的重要,唐龄尧比你我更清楚。不过是朝廷赏个枣给一巴掌的惯用手段。”

    谢兰玉听着他说起朝廷的不当也没什么反应。神色平静得更像在走神。萧洵似还是想从那张寡脸上挖出什么情绪,看着看着忘了看内里,被俊美的皮相吸引了去。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西南王的传奇事迹。

    行经必经之地广南西路,官道上多了人。北上的流民,拖家带口。

    天灾人祸,西南的各方势力也在争地,苦的只有百姓。除了另觅他乡,别无他法。

    西南道,外人也称其西南夷。一听这个称呼,多少带了点感情在里面。与蛮夷之地等印象相接,想也不错,西南因着文化地域不通,发展相比其他州郡要落后许多,民族差异夹带的敌意也是阻滞双方交往的一部分原因。

    且西南历来不得上面重视,说是家中爹娘不管,兄妹不亲的老二是和气了,捡来的孩子也不过如此。永元初才与南北诸郡互通,也正是这几年商业互市,西南道逐渐发展起来。

    吁——马车忽然停了,车内二人被惯力带着前倾。谢兰玉抵着萧洵胸口,这人常年练武习弓,隔着冬衣也能感受到胸膛之下的健实。萧洵以臂圈着他,喷薄的呼吸尽数往他耳后根扑。

    又因为马车逼仄,迎面的压迫感叫他产生了一丝异样的心情。谢兰玉坐好后便挣脱了束缚,适应得极快。待长盛等人前来启禀时,见到的是侯爷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眼观鼻鼻观心,觑着自家公子。

    “公子,有一位少年晕倒在路中间,正好挡住了前方的路。”

    谢兰玉俯身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到那少年躺在地上,手脚抽搐不已,脸贴在一侧的地面沾了些湿泥,面色如纸。

    这是突发心疾了?谢兰玉母亲也患有心疾,所以他时常听乳母说起心疾之症如何折磨人。母亲不是因生他而亡,也注定是享不了天伦之乐的。

    谢兰玉忙示意长盛,作势要下车。

    “你待在车内,我下去看看。”萧洵极快地扫视了四周,随即挡在他身前,拦了上前帮忙的长盛。

    “萧洵,那少年应该是患有心疾,情况危急,我下去看看。”谢兰玉紧紧抓住萧洵的臂缚,他额角有一团红,不知道方才嗑到了哪。

    谢兰玉每每有求于他,才会不经意间叫他名,萧洵听着比侯爷二字顺耳多了。

    他倒是有心在旁琢磨起谢兰玉,惹祸精之所以总倒霉事缠身,大抵凡事爱插一脚,眼里容不下事。萧洵抱着他一起下了马车,白衣被风撩起,搅上萧洵的腰身。行至那少年跟前,单膝撑地,将人抱着却不放人。

    侯爷平淡的俊容上下唇启合,“地上脏。看诊吧。”

    谢兰玉贴着他的脉象,拨了拨眼皮。少年陷入了晕厥。他指挥长盛先将那少年抱至马车上。“将他保持端坐姿势,四肢低垂。”谢兰玉从袖间取了一颗黄色的药丸,喂了点水给他服下。

    不消一个时辰,那少年睫翼微动着,醒转。

    少年睁眼见着的皆是贵人,说话竟结巴起来,一句道谢劈成了两半。他个头小,约摸十三四岁,应是因先天不足而看着更小。

    他用力拽齐身上已经小了一号的袖口,堪堪到腕骨。偷偷打量起那位白衣公子,脸和衣角比雪还要净白。公子腿有不便,被一锦衣华服的青年抱于怀中,翩翩风度不减。与面善的公子不同,那位冷脸的,被他盯着总觉得脖子一凉,不禁生怯。

    “感觉如何了?”谢兰玉见他唇色乌青,身子还在抖,将拿出的狐裘披风给衣不蔽体的少年。

    “好了,谢谢公子。”

    “我方才给你把脉,见你先天心脉不足,你的家人呢?”

    “我家中亲人在佘安之乱中都死了,之后就一直跟着北上的队伍逃难。变卖的银钱在路上也被人抢了……”

    他越说眼圈越红,眼睛又生得大,泪被他憋在眼眶,看着更可怜了。谢兰玉见过最会哭的是谢骁,泪珠子断了线,挂在眼睑就够让人心软了,谁知这少年更会哭。那是不出水,倔强得教人怜爱。

    谢兰玉偏头即与萧洵对视上,萧洵先于他开口,用只他们二人能听见的耳语,略带不满但也没指摘什么。“你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捡。”

    谢兰玉得了这句话,露出一个极浅的笑,随后问那低眉顺眼的少年,“你想好去哪了吗?”

    少年摇了摇头。

    谢兰玉将仅剩的素心丸给了他,“我们也是南下寻医,你要是没想好去哪,可与我们同行,虽然治愈不大现实,但我想缓解病症应当不是难事。”

    “谢谢公子。”谢完面上的喜悦很快消失,又回到战战兢兢的状态。

    上马车前,谢兰玉想起问了他姓名,少年名邵,单字游。

    邵游回人话时,爱笑,带着讨好的笑。谢兰玉本想多问问佘安的情形,但想了想还是不给这少年多加负担,过些时日,等他熟悉了问也不迟。

    谢兰玉上了马车,垂了袖子。

    雪白的衣角沾了泥,他方才给邵游号脉时衣服拖了泥。

    “还是脏了。”萧洵淡淡地看着他笑。

    谢兰玉注意到衣袖上染的泥点,宽袖长袍一片狼籍。出门在外讲究不了,他说着无事,一面理正外袍下摆。衣袖伸掸间,隐隐露出腕骨,右手上系了一条红绳扣。

    “这是?”萧洵掀开他衣袖,碾着红绳翻过看了一眼,翡翠兰花坠穿红绳扣。依红线黯淡的色泽看,有些年岁了,样式是民间平民百姓家有婴儿出生时戴的平安扣。

    谢兰玉尺骨茎突上还长了两颗红痣,与那红绳比艳如血滴。

    “我娘留给我的平安扣。”谢兰玉从小没了娘,从出生起一直戴着。

    说来谢相与大夫人的故事也常被人提起。谢贤先与青梅竹马的二夫人有婚约,最后不知怎地,成婚之际同时娶了两房美妾。有违常理的是,不论依先来后到,还是以大夫人的出身,娶勾栏女子已是高看,没想最后居然做了正房。

    外人明里暗里都议论这位大夫人狐媚手段,心机深沉。可人谢府的两房夫人姐妹相称,情深意切又不似假。只是谣言依旧传这大夫人好手段,巧言令色蒙骗天成的佳偶。

    可惜成婚后不久,大夫人生下谢兰玉就去世了,叹美人终究是命短福薄。

    服了抑制虫蛊发作的药,谢兰玉大半路上几乎碰车即倒。

    萧洵与他同乘,他身子也舒展不开,醒了才觉蜷缩在车内,浑身无一处不酸的,但丝毫不影响他下次照睡不误。

    他人虽清瘦,可毕竟是个男子,身量在那。缩在软垫的一半绒面上,酣睡的姿态像只小动物伏在那。脸被压了一侧,随着马车颠起抛下,落下几坨红印露角。

    萧洵见他睡得实在憋屈,途中下了车,策马赶路。他一腾开地方,谢兰玉便能舒展开躺着了。

    萧洵登时下了马车,那一抹笑意还纹在脸上。

    侯爷看上去心情不错,还叮嘱长盛放慢些速度。祁山与家将四目相对,那神情是一样的迷惑。侯爷一遇上谢家公子就跟个小姐似的,心情阴晴不定不说,想法也是朝令夕改。一会儿要给人找不痛快,一会儿又贴心地像换了个人。

    长风卷地,林间哗然。侯爷难得策马慢慢悠悠,走在马车前面。祁山驱马到侯爷身边,“主子,影卫探到西南王将边境走私马驹的官吏都杀了,中军营的冯征也在其中。”

    “借着清乱铲除朝廷的耳目,西南这一块地怕是住不下西南王了。”

    “西南王和主子之间多年交情,西南王若有反心,六殿下将下西南这一趟活差与主子,分明是陷主子于两难。主子,这是?”

    萧洵抛着从谢兰玉腰间取下的香囊,咻咻地动作,飘出一缕接一缕药香。也只这么一点药剂漏出,心神渐宁的同时也头昏脑胀。“谢兰玉随身戴的香囊。将这个拿去给陆寿臣看看,我瞧着不止是安神用的。”

    天色不早,他们一行人在官道上的客栈住下。

    谢兰玉睡了一整个白天,晚上倒睡不着了。挑灯在屋内练习走路,离开了依仗,他也能走上半会儿,步子还不大稳健。

    子时,萧洵从外回客栈。进门前往楼上看了一眼,谢兰玉的房里还亮着灯。

    他不走正门,见窗子开着,纵身从窗子进屋。

    正挪着小碎步的谢兰玉,一时不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摸着椅子瘫坐其上,没屁股开花。

    冷了两秒,萧洵似乎在等着谢兰玉开口。谢兰玉摸不清萧洵此刻的想法,看样子是恼火他没实情相告,继续骗取他同情和自责。他自觉挺敞亮,但有谁敞亮到大半夜不睡觉房间里瞎晃,明显是避着大伙做见不得人的事。

    “能走多远了?”萧洵说着,走过去顺走了谢兰玉手上的茶。

    “不借物十步之内不成问题,扶墙走得远些,多了吃力。”谢兰玉半真半假地说。烛火映得他额上的细汗闪一层银光,练了一个多时辰,累的。

    世人大多以貌取人,谢兰玉姣好的相貌令他说什么都容易取信于人。

    实际他的断腿阴差阳错经蛊虫乱窜续上了先前错节的经脉,恢复得不错。久病成医,他如今也能顶半个庸医。路上少了府内医师例诊,他自己也能对付。

    自然不止十步,能走但吃力倒是真的。只是谢兰玉存了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示弱容易打消人的戒备,出门也好办事。

    萧洵不疑有他,又问他,“走时双腿还会疼痛吗?”

    从窗子进来的风带着寒,烛芯不稳,明光一团左右摇移几寸。谢兰玉手抵着唇咳了两声,长睫微颤,“开始时明显,现下还好,只是有时走着走着会刺痛无力。”这是真话。谢兰玉头疼的也是这怪症,本来走得好好的,摔一跤就现原形了,爬都爬不起来。

    萧洵走到窗边合上窗,站在谢兰玉身后,视线从上移至下面的靴履,谢兰玉的靴面干干净净。

    萧洵嘴角一提,宽慰他道,“等到了王府,请药王好好看看。以药王的医术,定能恢复如常的。切忌急于求成,以免冒进再伤了经脉。”

    谢兰玉笑着应好。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萧洵说完却没有立刻走的打算。

    谢兰玉身着单衣,衣衫勾出腰身,襟口袒露一片,丰若有肌,柔若无骨。他撑着红木桌起身,不多吃力。拆了发冠,形容秀丽,有几分弱柳扶风那意思,落在萧洵眼中就是费劲了。

    “萧洵,不用…”谢兰玉一句话渐渐隐声,不待话音落他已经被抱到榻前。

    “送你件小玩意。”萧洵为他脱了靴袜,卸了先前的银链,系上了新的脚镯,联接处裹了小寸红绳做点缀,圈住脚踝的一环铃铛,一动…是真热闹。

    萧洵手握着他的足弓,另一只手手欠地拨弄银铃,抬眼得意地看着谢兰玉,一副喝花酒的风流浪荡。

    谢兰玉熟悉了他这一套惯用伎俩,波澜无惊的冷脸上,余下的是被捉弄的无奈。

    “啧——”

    萧洵又在他脚底挠了一遭。谢兰玉痒得往回收了脚,一排铃铛跟被风吹了似的,起伏跌宕,丁零当啷,他难得露出不满的神色。

    “别取。”萧洵帮他掖着被角,半似威胁。躺倒的谢兰玉,半是迫于淫威半是懒得应付,闭着眼想事情。长发披枕,睫翼停在眼下,如翻转的瓦片盖檐,动也不动了,乖觉的样子十足具有迷惑性。

    “明日就到了,休息吧。”

    萧洵吹熄灯后,黑暗之中,谢兰玉缓缓睁开眼。眼前一团黑,闭与不闭没区别。谢兰玉轻叹口气,在脑子里捋了一道如今的局势。

    因陈朝是靠太宗政变建朝的,所以对于叛乱一事草木皆兵。由此陈朝官制复杂,官员数众权力分散,单就拿兵权调用来说,枢密院掌调兵,三衙负责练兵,打仗则须另设将帅领兵。这一特点对规避底下人谋反极其有效,但由此带来的问题更多。打仗时,将不熟兵不会用人,不打仗时,军队懈怠不练兵。养兵养官的财政负担,最终转移到百姓头上。

    而宫中两位皇子,政见不同,尤体现在对抵御外敌的态度上,六皇子党老派保守,为倾力避免战事可屈膝求和,九皇子党新派激进,主战立国威。除去军事问题,最大的症结是财政,还是钱。

    钱从哪来,怎么来?上头的人给不出答案,便只能加重农商税和徭役。

    谢兰玉曾任翰林院修撰不足一年,不久前遭遇变故不得已辞官。官场生涯不长,但对其中的弯弯绕绕心如明镜。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世道沉疴,光有仁远远不够。仁君如明崇帝,短暂盛世似乎只是浮光泡影,也更像是回光返照。

    西南道,他从未踏足的地方。早闻一向积贫积弱的西南有了惊天巨变,西南王或将是解陈朝困局的关键。

    谢兰玉想多了直觉头疼,这破烂身体实在不堪其用。他揉了揉颞颥,清空琐事逐渐入梦。

    西南五州六邑,山水环绕。多的是骑白马走山腰的风光。

    益州沿途搭出的茶棚,有百姓喝茶闲话,溢出袅袅茶香,晕一层雨雾的道,如入桃源仙境,悠闲惬意。

    益州的市井生活比起江南竟丝毫不差。柔情之外,民风也开放。男女之间并不避讳,当街大方亲密,耳鬓厮磨做起来也毫不忸怩。

    虽说西南属益州最富,但也很难想象这是十年之内能达到的富饶。

    只是一境不同天,有人岁月静好,有人举家逃难。

    收伞的少年拍了拍短衫上的雨水,立在柱旁,拿着本书册,插支笔记事。

    乱世误人,邵游已十六岁竟还未开智。小少年对于不识字并无难堪,“公子,身逢乱世活命本就艰难。有公子教我才是捡了大便宜。”

    背靠茶棚的白衣公子,若有所思。

    白衣净靴,与下着雨的天对着干呢。只沾了点细雨的下摆垂在靴面。

    谢兰玉教邵游识字,也一并向他打听些佘安的人事。在运河未凿通前,佘安是行商必经之路,连地方上的豪强恶霸看中了这块地的商机,都想插一脚。佘安是谢兰玉母亲的家乡,他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已疮痍满目。

    拂袖饮茶,举止端严。因谢兰玉长相又好,引得过客目光直往那边去,大着胆子不吝赞词。“瞧那位公子,好生俊俏。”迎上公子善意的笑,不由心情大好。

    “这西南的女子还真是豪情大胆。”祁山话对着长盛说,长盛也在旁点头赞同。

    点完眼神乱飞,正好与侯爷对上线,哈哈干笑了两声。心里却想着:怪不得自家公子避之不及,这侯爷的眼神有时候真是吓人。

    谢兰玉衣上没有繁复的纹饰,只腰间佩香。前几日被萧洵拿去了,不难闻出里面换了香料。提神醒脑,精神也好多了。谢兰玉隐约觉出宋追星送的东西被人掺了迷香,大意了。他向萧洵道谢,谢的是哪般并不点明。

    谢兰玉向来不张扬,但也不低调。京中闲散子弟都爱穿如此麻烦的宽袖长衣。这位是暗着张扬,旁边那位就是张扬得旁若无人。

    贵气难遮,冷若冰霜,在面无表情捉摸不定的主子手下才是当差最累。来沏茶的小厮被他看得拿茶壶都不稳当,再俊的脸也吓退了想看个脸寻味的普通人。于是往谢兰玉探寻的目光又多了一叠。

    萧洵脸色愈沉。

    被冠以招蜂引蝶污名的谢兰玉尚在贪茶。细细地品,热气化开面上的僵持,从齿间漾开的清香温馨,触及体内的湿气,渐渐氤氲散开,浑身上下舒展着松快。

    “你那香囊是哪得来的?”萧洵沿着茶盏边缘轻敲,施了点内力将小半盏茶水晃出了杯壁。见侯爷幼稚一面,谢兰玉心生好笑。话间也透着随意懒散,“时间太久,我也忘了。”

    “谢兰玉,你我现在身处同一条船上。你若是仇家太多,总得提前告知我。还是你觉得我会害你?”

    谢兰玉察觉他不悦,但不打算兜出宋追星。宋追星与他交情深厚,自然不会害他,可他手底下的人就不一定了。易水盟只认强不认亲,他羽翼未丰,是坐上了盟主之位不假,也只是暂时,手下的人不服始终坐不稳。易水盟曾接过刺杀萧洵的任务,萧洵一旦对宋追星起了兴趣必然能查到他头上。

    “应该是哪个丫鬟做的。”

    谢兰玉打算蒙混过关。依自己与他相处的判断,萧洵吃软不吃硬。谢兰玉移到边,一把摸到了他袖角,扯了扯。

    “侯爷?”萧洵不打算轻易掠过,不看他。

    “萧洵,我们继续上路吧。”萧洵偏过脸,还是不理。

    再一再二不再三。谢兰玉已经示弱了,或许换个如颜灵那般娇滴滴的姑娘来,萧洵才会给面子。他现学现卖的招数不多,刚看一对夫妻,妻子唤丈夫“哥哥”,讨他买香脂,男子连声应好。谢兰玉只好招了长盛过来,先行逃离现场。

    “你先退下。”萧洵命令上前侍主的长盛。长盛看了看谢兰玉,谢兰玉使了个眼色,长盛就尬在中间不动了。

    萧洵先一步从凳子上抄起谢兰玉,“你哄人的手段不能有点进步?不然你学着撒个娇?我可以考虑不追问了。”

    侯府四下侍从都装聋作哑了。这还是那个征战四方的定北侯?听不下去了。

    撒谎比撒娇简单。谢兰玉瘫脸干瞪着眼,震惊自己耳朵没出问题。这又是什么新玩法?

    “真忘了,我睡多了记性不好。”谢兰玉眨了眨眼,在他怀里很是无辜。

    正反被抱着上了车,萧洵给了他台阶,这事暂且混过去了。

    西南王府背靠青山,群山抱水,掩映在一片葱茏之中。

    地势起伏渐趋平缓。马车内的人喝了点热茶,暖得身子活泛开,被晃出了闲适倦意,眯着眼看不远处的王府宅院,门前已有家将迎接。

    背过身去与家将畅谈的西南王仪态飘逸,丝毫没有等人的不耐。

    “京中的百官都道西南王是个超脱文人的天生将才,看气度知此言不虚。”

    萧洵很少见谢兰玉夸人,他更多时候都是保持不咸不淡的微笑。以往他们同在学堂听学,谢兰玉在他们一众文武之后端水,当时年岁小,只认武将脾气暴好斗,文官窝囊只会动嘴,又受朝廷重文轻武的压迫,对彼此是互看不上。

    而谢兰玉偏能在明争中置身事外,如他父亲也赞过谢兰玉有世家之风,不流俗好风骨。一群人就算拉他下水,他也能当个局外人。小小年纪心思深,自以为两边不得罪其实两头不讨好。同样小不点的萧洵给谢兰玉定了罪。

    “唐龄尧是有真材的。”萧洵又想起几件谢兰玉的趣事,带着一点先入为主冤枉人的陈年旧事。话落他便兜起谢兰玉,扯了件披风蒙头盖住,走下马车。谢兰玉被他下车时掂了掂,本能扯住萧洵的前襟。生出一种小媳妇羞于见人的怪异,萧洵衣衫被抓得不整,却扯着嘴角笑,行为举止毫不掩饰亲昵。

    迎客众人见那二位贵人下马,一个个瞪大了眼,不肯错过侯爷脸上的笑意。

    萧洵能与西南王结交,他就自然不是花架子,况且益州的欣欣向荣不是泛泛之辈可以做到的。

    萧洵低头对着谢兰玉说了一句,“搂好。”谢兰玉这副样子想不惹人注目都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松开衣料,顺着萧洵的脖颈攀附上,衣袖便顺势下掉,萧洵能感受到的是谢兰玉的肌肤与他相贴。小人志得意满,身轻如燕。

    “王爷。”萧洵两步跨上石阶,府邸前的唐龄尧按捺住萌生出的好奇,点了点头。

    萧洵抱着个人,速度不减,被引着入府,他与唐龄尧同行。

    披风之下,谢兰玉被严实挡住了鼻息,着实难受,便偷偷偏头靠近透风的地方,大口吸着空气。谢兰玉这会儿深解其意,乐得当根木头。

    “平晏,这是你说的那位朋友?”

    “是,药王现在何处,能否请他…”被怀中的人连续不断的咳打断。

    萧洵旁若无人贴近,“难受了自己掀开,何时这么乖顺了?”谢兰玉舔了舔唇,吃到一股腥,一只手抹掉唇角的血。萧洵合理推测他一番装模作样是不好意思。

    萧洵先前早已书信与他,想请药王替谢兰玉好好看看。唐龄尧知他求医心切,宽抚他道,“放心,药王已请至府上,你们安心住下,皆安排妥当了。”唐龄尧祖籍吴中,面相文气,举止儒雅令人如沐春风,这也是谢兰玉初见便心生好感的缘由。

    唐龄尧将他们带进别院提前收拾出的厢房。

    西南王府内里的布局也是出自王爷与夫人的手笔,逸趣横生。别院与正堂连通处开辟了一方莲池,借着地势的巧,池水未上冻,引山中温泉,一池锦鲤跃然于桥底。

    走过石桥,园中栽种了各色奇花异草,初见春意。王府里还养了几只猫,活泼可人,身白若雪的那只跳上石柱灯盘起大尾巴假寐,虎斑纹的在客人脚底下打旋。

    进了屋,立刻放下谢兰玉反倒尴尬了。如何引见谢兰玉,萧洵和唐龄尧是无所谓,只怕谢兰玉面子上过不去。

    唐龄尧与他相看两眼,眼神里已经将看热闹三字显露无遗,这小子莫不是动了真心?

    萧洵虽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人,但外面的野花野草不值得他放到明面上,更别说放在心上的。再者,以萧家的地位声望,萧洵娶男妻是想气死谁。

    “好了,你们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唐龄尧心思婉转,“你安顿好…这位朋友,我也有事与你商量。”

    “好。”

    天光从镂花的窗柩一排排直入,有形的光线收拢在后背,将萧洵染上暖色柔光。

    谢兰玉许是被那一束迎面的光晃了眼,缓缓阖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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