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1/8)

    燕云地失守,大陈朝与北方外族边界便只隔一条桑乾河。京都离云州快马也要半月余的路程,只是特殊时期边防严密,从陈入辽地,无官府的文牒禁入。

    现在这个当口,中原人进云州城不大容易。

    谢兰玉一行就被拦在了云州城外。

    巧就巧在纳真刚攻下燕云六州,几场重要的战役大获全胜后,势力渐稳。趁着中原的新年期间,阿保机入乡随俗,从辽都上京俘虏了不少乐工舞女,准备大办宫宴犒赏三军。

    云州城,一支由汉人与辽人组成的乐师舞女被请进了城。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车内一男一女气质不凡,二人维持着同样的寂静。

    男子气质温润,女子婀娜美丽。尽管那名女子面纱遮面不见真颜,但举手投足、示人的部分都让人遐想联翩。

    美人尖,眉心画了花钿,是位模样秀致的异族美人。

    如金的卷发经马车晃悠又如浪花轻摇,闪着光泽。碧蓝宝石嵌的眼瞳一开一阖,昳丽妩媚。金玉耳坠垂在白/皙的脸侧,碰击着面纱点缀的一串金叶子,细碎声响并不聒噪。

    帘子随风掀起,玉面的公子侧坐在旁。

    叹了一声。

    “姑娘,我们并无恶意,也不会为难你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你如常做你该做的就好。”谢兰玉温言软语,怕她因胆小害怕而节外生枝。

    那异族女子长睫忽闪,点了点头。样子不像是害怕。用赤裸的目光自上而下,又定在谢兰玉的脸上。

    从他们拦下这行人开始,这姑娘起初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羞涩。谢兰玉说,她便只是点头或摇头。多问了几句依旧如此,谢兰玉便以为她是哑女。

    谢兰玉身边放着一把七弦古琴,是这女子的琴师所带。他许久不碰琴,伸手在琴身上描摹了两道。

    沿着琴体,黄梨木身有几道刀痕,那手上白净不染尘,指甲晶莹泽润。衬得琴体色泽更沉,比起抚琴的姿态也不差。

    他们的人手顶替上马夫和侍从,只留了几名舞女。这群粗汉不懂乐理,所以他充当了这支舞团的乐师。

    眼前的景致赏心悦目,女子眨着碧瞳,带着好奇和探究。谢兰玉当她以为自己不会琴,反倒是自己招来祸事。

    谢兰玉俏眼含笑时浅浮一层水光。端得坦荡赤诚,好像他此刻做出最出格的事情也不会让人误解,“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会露馅的。我们意只在救人,会尽力保全你们的安全。”

    姑娘不开口,谢兰玉只好看她的神色揣测,她应是认可了自己。

    薄纱下,浓朱衍丹唇若隐若现,确是个高挑的美人儿。

    女子见他在看自己,掩唇无声地朝他笑。笑意减了,便像对峙了。

    谢兰玉莫名其妙,只好垂眼转移视线,不经意瞥见这女子的尖靴。这姑娘的玉足着实不小,身量也不似一般女子,看着比他还高。要不是酥/胸傲然,谢兰玉真要猜测这是个男人。

    纳真族向来扎营住大帐,民风淳朴,族人洒脱。而今这些王侯将相也学起陈朝的风气,追求奢华生活,吃喝玩乐一样不漏。其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谢兰玉不爱指手画脚,但此刻还是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被侍从引入宫,谢兰玉抱琴跟在后面,他以腿脚不便为由,走在最后,离队伍也有一段距离。侍从是个长相粗鲁的大汉,见他长得好看,那点对外族的排斥收起了棱角。再者他说话温和好听,侍从也不跟他计较这些。最主要还是这些乐师是首领亲指,出了岔子他担不起责。

    谢兰玉有心将王宫构造记下,走得慢也让这一路听来的捕风捉影更多。

    崇武善骑射的纳真,将使臣带去了猎场。

    纳真人最喜围猎,他们分部落,以抽签的形式决定先后顺序,两骑之间相距五到七步,呈线状将一片地区围拢再逐渐收缩,首尾连接成圆,将猎物包抄射杀。

    圆形的包围圈也可以如蛇一般穿插形成螺旋线,由此再形成一定数量的圆。他们在战场上的排兵布阵也是由围猎演化而来的。

    与野外围猎类似,只是不需要团队合作。

    活物猎场与练武场是分隔开的,走兽被锁在规格不同的铁笼之中。这里以捕来的活物或奴隶为靶,特建造了一片区域让靶子逃跑,供贵族们消遣玩乐。

    长空之下,绣着图腾的旌旗猎猎,战鼓铮铮,鹰隼盘旋长啸。

    指定来云州和谈的都是文臣,在纳真勇士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挑衅下,陈朝的文臣胆小点的已经开始虚汗涔涔。

    看到盟国是这幅不堪折辱的窝囊相,首领阿保机乐见自身的强大,却也耻于对方的懦弱。虽未将鄙夷之情流露出,但对大祭司高看陈朝军队的评价嗤之以鼻。

    纳真对于文人治国的陈朝怀有很深的偏见,阿保机确实有诛杀这群窝囊使臣以示威仪的意思。

    但大祭司以为,如此一来使得人心惶惶,不利于各族诚心归降。如今有了辽阔的国土,吸取前人教训理应好好治理,纳真吸纳更多的人口,发展起农桑渔牧才是维稳的关键。

    “首领,我朝此行遣任使臣皆为文臣,善文却不会武。抱憾我朝武将不能在此与诸位勇士切磋一二,故老夫愿班门弄斧,还请首领首肯。”

    出言的正是身着陈朝官服的谢贤。

    阿保机闻言大笑,命人提弓一试谢贤的身手。他并没有给谢贤定骑射的规则,显然是看不起这老匹夫。

    谢贤不卑不亢,张弓搭箭,连续两发,将半空低旋的鹰射下。

    伤在双翼。

    “麟亡星落,月死珠伤;瓶罄罍耻,芝焚蕙叹。”

    为相前,谢贤是行伍出身。只是时间太久,以致他的同僚们都忘了青州之战他以少胜多的风采。

    谢贤入仕之初,世家的身份、文武兼备的才华,可谓春风得意集一身。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坚信朝廷可以给人们带来好的生活,这种信任逐渐被现实消解。身逢乱世,巨木根已烂,如何能起死回生。可叹他们这些世家只能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一次出使他原是主和一派,可君命难违,更何况元帝早已知悉了谢兰玉的身世。故人之托,为人父的责任,他不过是个有小情存小义的普通人。

    陈朝的使臣只是暂时被限制了行动。几名侍卫说起首领在演武场招待来使,方才有位使臣箭术了得,得了首领的赞许。

    诚然,斩杀来使对于即将要建朝的纳真并无益处,只会徒增暴虐无道的战栗。杀几名陈朝文臣,对于阿保机而言,不如战场上斩杀几名主将。但对于一个陌生的对手,他并不能以常理来判断对方的行动。谢兰玉来云州一趟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关心则乱,他应该相信父亲有自保的能力。

    谢兰玉回到纳真侍卫安排的住处。

    没有见到父亲,他依旧心思重重。负手而立,另一只手不停捻指腹。

    摸清了安排使臣休息的位置后,白天使臣会与纳真的官员时刻在一起,不方便他与父亲相见。他只能趁天黑再行动。

    谢兰玉所在的这支乐工舞团,非官府辖制下的乐坊。也因此不分种族,颇受各族贵族的追捧,相应的接待也是不俗。

    谢兰玉带来的侍从留在宫外,只有乐师准许入宫。照以往的情况,男子与女子分开。女子会依品级高低分房,只有尊贵的舞女才能享用一间,而男子一般都挤在一间房。好在这次的队伍里只谢兰玉一名男子,所以他误打误撞住了一间房。

    谢兰玉推门而入,房间里有浓酽的白麝香,气味扑鼻。

    站在屏风前的背影,束腰将劲瘦的腰身拔得个高出挑。红色头纱罩面,被风一吹,面纱浮动,一只眼睛便掩在红纱中。而露在外的小半张脸颜色冷艳,她的着装也保守得很,衣领开襟燕腰都严实裹着,但却把人的好奇挑拨到了高处。

    “姑娘,你找我有事?”谢兰玉对这姑娘在男子卧房等人的行径,理解为是大漠女子的不拘小节。

    他随了纸笔给姑娘,眼梢上挑使了个眼色,桃色灼人。谢兰玉是想,若是她懂汉语,倒是可以写下来。毕竟猜人心思,难免牛头不对马嘴。

    姑娘也饶有趣味地看他,不道破,只是与谢兰玉离得更近。她现下半遮脸,红纱随风朦胧了大半张脸,因为离得近,朦胧感被褪去几分,深邃的眼眸如大漠里生长的湖泊,奇异的月色和贫瘠的沙砾打磨出一件稀有珍宝。

    “公子,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谢兰玉端坐,提起桌上的赭色执壶,倒了两杯茶。

    茶已经凉了。谢兰玉口渴难耐,但凉水不敢贪多。只抿了一口茶就作罢,斯文之极。

    那姑娘见他朝杯盏多看了会,又不再端起饮茶,会意地拿过茶盏,用内力温热递过去。谢兰玉得了如此贴心的关照,倒变得不好意思起来。美人只冲谢兰玉做出请的姿势。

    等他紧抿的唇再度打开,浅淡的唇色一层水光,让人想起成熟的石榴结出的玛瑙粒,能咬出红艳的汁水。

    那美人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来自辽都的私人乐坊,不依靠官府势力能在乱世如鱼得水,背后靠山定然不简单。

    这位深藏不露的姑娘步伐轻盈无声,比起舞女的步步生莲,更像是常年练武之人才有的深蕴内力。

    “姑娘说的是什么交易?”谢兰玉草率拦下这行人,对方先前的慌乱、听之任之,细细想来更像是做戏给他们看。“还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姑娘笑意盈盈,朱唇轻启,“燕景明。”心里想着,这中原的公子着实可人,比他们辽国的女子要讲理,说话不紧不慢地,腔调好听。脾气也好,文秀得惹人亲近。

    燕景明是抹了脂粉的,看起来和女子一般肤如凝脂。男子生来本要皮糙肉厚些,但这长安来的公子真是似玉琢的。

    燕景明生了色心,也不知那脸面和腰身,摸起来是否也如玉一般的质地。不由得十指搭上谢兰玉的肩头,谢兰玉像只受了惊的猫,吓得丢了茶盏,瓷物件在桌上旋了好几圈。人顺势被他带起离了凳。

    燕景明将谢兰玉步步逼到了墙角,看着谢兰玉睫羽微微扇动,仿佛扫在他手心。

    他怕再近一步会吓到谢兰玉,只好暂且忍着,说回到正事。“公子是只想救谢相一人,还是陈朝此次被关的所有使臣?”

    “燕姑娘,你先放开我再行商量?”谢兰玉被她拢着腰肢,白净的薄面羞红。他穿的宽袍经人一握,将细腰的诱人曲线勾勒出来。

    燕景明只一笑,就松开了谢兰玉,举手散发着浓香。“公子,我辽国将士被阿保机俘虏,我此行和公子一样,也为救人。所以想借涿州军的威名里应外合。”

    谢兰玉听完轻笑了一声,“燕姑娘,我是个富贵闲人,没有调遣涿州军的本事。况且,陈朝与纳真现为盟友,没有交恶的道理。”

    两国结盟虽未成,但涿州军是断不会与辽合作的。谢兰玉原本的打算是在今夜见父亲再作决定。来云州前他派了祁山去涿州找温扩。两次出使已经足够表明陈朝和谈的态度,而今局势有变,纳真若执意不放使臣,最后只能请旨出兵。

    “公子可知,阿保机势力未稳,手下王爵各怀鬼胎者不在少数。我知的便有耶律洪和卫律,宫宴前,他们会搅起一场风波。何不趁着他们内乱,放这一把火,除去纳真的精锐?”燕景明的算盘打得好,不动一兵一卒,坐收云州城。

    “你到底是谁?”谢兰玉想带走不到二十个人并非难事,借乐坊的身份出城,城外涿州军便可接应。他等的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若真是纳真内乱,倒是等来了东风。

    “我是辽都上京丝乐坊的燕景明,公子不相信何必反复问我。公子只需替我向温扩递一封信,而我帮公子你隐瞒身份,我们的合作便算达成。至于温扩愿不愿意助我夹击云州城,不关公子的事。”

    燕景明将信放下,“公子今夜要找人,我武功不差,可与你同行。多个人多出一份力。”

    “那多谢燕姑娘了。”谢兰玉倒也爽快,像是怕这个揽白工的人后悔,当即应下。

    云州城的天黑得迟。巳时,暮色四合。

    使臣被安置在东殿。

    在二人准备去东殿时,随行的贴身丫头突然来通报,“姑娘,大殿宴请王侯与使臣,请姑娘去殿前献舞。”

    燕景明面色不郁,回了句“知道了”便先遣走丫头。他还得耗些时间去梳妆打扮,本有些心烦。看谢兰玉映着红烛正在发呆,清风拂面瞬间没了怨气。“公子,带上你的琴与我一同去吧。”

    谢兰玉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她的琴师,于是点点头,抱上琴同燕景明一起去她屋。

    行至暗处,燕景明见他绊了几次,伸手牵住谢兰玉。

    谢兰玉却没出息地别扭了一路。直到走到院落才想明白,人姑娘落落大方,他这番姿态倒显得矫情。

    谢兰玉心思全在脸上,燕景明倒没想太多。谢兰玉的手握在他手里,被人当玩玉一般也毫无所察。

    燕景明精心弄妆,谢兰玉在外面等着。等她红裙摇曳生姿出了屋,走到谢兰玉身边,才缓缓将面纱揭了去。

    眉眼俱笑,活像个勾人的妖精,刚从兽皮里褪出人形来,别有用心的步子踩着人心魂。“让公子久等了。”

    谢兰玉自然也觉得这燕姑娘好看。只是见惯娇小的女子,眼前比他高出一头的女子,比起对美的欣赏,心下一念是离得远些。

    燕景明见谢兰玉一退缩,蛾眉一蹙,不高兴了。

    “公子,我不好看吗?”燕景明拢上谢兰玉,强迫他又离更近了些。

    谢兰玉畏于燕姑娘的热诚,又碍于她的情面僵持着不好再退。燕景明见他乖顺,不再从人嘴里讨便宜。两人相安无事地由人引去大殿。

    宴席上。

    酒过三巡,酒量再好也喝得人醉态熏然。酒量差的已经开始不辨男女了,谢兰玉一曲奏罢,下去时竟有人动手动脚扯他衣衫。谢兰玉按着衣襟,这身倜傥的衣袍现在成了麻烦。连指上的玉扳指也被喝醉酒的漠北汉子给摸走了。

    谢兰玉来时一眼找出父亲,并未急着相见。等无人在意时,父子找了处僻静的角落。

    谢贤见谢兰玉先是惊喜,再就是哀叹。谢兰玉身子弱,谢贤的担忧非是空穴来风。“意气啊兰玉。为父定会平安回京的,你要相信父亲。你来此一趟委实不妥啊。”

    谢兰玉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纳真恐有内乱,你们留在这里会遭到连累。”

    “兰玉,父亲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府中还需要你打理。”谢贤看谢兰玉的眼神不比寻常,似还有话要说。

    谢兰玉试图说服他,“父亲,局势多变,此消彼长。与纳真的和盟势必结不了,你们留在此无益。我送了信给涿州的温扩,两日后我送你们出城。”

    谢兰玉欲向父亲打听盟约的内容,谢贤缄口不言朝事。只问了些谢兰玉身体如何,谢骁如何…

    谢贤是位慈父,平日说这些谢兰玉是不会起疑的,可在现下这个关头,问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谢兰玉惴惴不安地打断了谢贤的话。“父亲,你到底怎么了?”

    谢贤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兰玉,“兰玉,父亲希望你远离朝堂,平安康健才是最重要的。”

    宴席将散,谢贤止住了话,拍了拍谢兰玉的肩。“我走了,听话,回去。”

    谢兰玉送走谢贤,趁着月色尚好在殿外散一身酒气。他不沾酒,晚间被人推搡着,酒不下肚但是沾了一身。

    “公子,这么快又被人看上了?”燕景明提着两壶酒,倚墙观人,挑/逗的话由她说出来只是小女儿说笑。

    谢兰玉闻她一身酒气,看她两腮红透,身形摇摆,忙过去扶人。

    燕景明一手搭过谢兰玉肩膀,半醉半醒之间便将人带去了她的房间。

    皇宫寝殿,宫灯点起长夜。

    冷硬器物上无一处不纹刻着权力与威严象征的龙纹。龙床之上的人从一场旧梦惊醒,身边只有一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老太监陈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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