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1)

    银白的电梯门往两侧滑开,外面柔泽的光线海一样涌进来。他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身后那人坚硬的胸膛抵了去路。

    云罗才似从梦中惊醒,一抬眼,宋晏程也正低头看他。

    狭小的空间里,气氛沉寂几秒。在电梯门再一次合拢之前,他身旁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住了开合键。

    喉结攒动一下,云罗吸吸鼻子,先一步迈了出去。

    宋晏程依然在他身后,握住他肩头的手掌一直不曾放开,仿佛两个人的血肉生作了一处。

    他们之间挨得很近,介于朋友和亲人之间的那种亲昵,外人看来,大概只会觉得是哥哥带着弟弟,想不到别处去。

    云罗本就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一边顺从对方的力道慢慢向前走,一边转头,无声观察起过道外的环境。

    这里很宽敞,也很安静。

    铺着整面青白瓷砖的地板一尘不染,旁边列着几排没人坐的座椅。再往里走点,医院内部多以透明玻璃门隔断,临走廊的位置到处都是宽大的窗,能感觉到阳光和风通透地闯进来,湛蓝天色映得四处敞亮。

    他又往外面看,落入眼底的仍是深浅层叠的绿,和来时路上的山林如出一辙。

    要不是鼻尖始终萦绕不散的那股消毒水味,说这里是度假会所也有人信。

    几个着白衣制服的年轻女孩从走廊前端匆匆走来,脚步轻得像丛间飞跃的蜂鸟。这是他们来这里见到的第一批人,云罗的目光不自觉就在她们身上多停留了一眼……又一眼。

    这群年轻的护士里,也有几个深眼窝浅发色的,明显不是亚裔面孔。

    意识到这件事,他眉梢不自觉扬起一点,又很快舒展,神情带着掩饰过的讶异,看上去有种小孩子的稚气。

    走在最后的棕发护士似察觉到他的注目,唇角抿起一丝笑,经过身边时还冲他眨了眨眼。

    他们沿着这条长长的走廊继续往前走,除了偶尔出现的几个医疗人员外,一路上都没看见有穿着病号服的其他病人,也没有家属样的人在走动。

    整座医院安静得就像……被空了出来。

    肩膀忽然被不轻不重捏了一下,云罗回过神,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进了走廊尽头。唯一一扇办公室大门闭得严紧,正端立在他面前。

    宋晏程扶着他左肩,一只手径直越过他扣门。笃笃两声,云罗还没看清外面墙上嵌的那排字母是什么,就听里面紧跟着传来一句“请进”。

    是个女人的声音。

    宋晏程收回手,不再动作。云罗和他对视一眼,心跳鼓鼓,自己拧开了门把手。

    里面靠窗的位置摆着张宽大的办公桌,和周围墙面一样俱是纯白。桌侧坐了一个着白大褂的女人,正低头誊抄着什么,一头微卷的浅褐短发轻轻晃动,很是专注。

    旁边有张空置的小床,四面围了好些他看不出功用的医疗器械。云罗又开始紧张,手指往旁边虚虚一握,却什么也没抓到。

    见人进来了,那女人抬头,从黑框眼镜下飞快地瞥了他们一眼,目光不易察觉地在季云罗身上多停一瞬,又继续低头书写,嘴里平静无波地招呼:

    “你好,小季先生。”

    她说的是中文,咬字却带着点俄式发音,听起来有点拗口。云罗看清她的脸,愣了愣才小声接口:“您好。”

    不大的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医生仍若无旁人唰唰写着。云罗等了半晌,忍不住想回头看身后的人,就听她咯噔一声盖上笔帽,桌上的记录本也草草合拢,收进了档案夹里。

    “你们来得比我想象早点。”

    医生扫一眼开着的电脑显示屏,点点鼠标,这才忙完起身,拿起衣帽架上的白大褂一边往胳膊上套,一边朝云罗笑了一下,原本严肃板正的面孔似乎柔和了很多。

    “不过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走吧,你的检查全程由我负责,你哥哥可以在这里等你。”

    “或者……”她理理自己外翻的衣领,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仿若无心地提了一句,“你想要他陪着也可以。毕竟你看起来有点紧张。”

    云罗果然乖乖回过头,看向宋晏程的眼神里有忐忑和不知所措。他还记得上午宋晏程哄他来时说的话,那人进来后却一直没做声,此时也只看着他不言语。

    他不确定那个承诺是否仍有效,有点心慌,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提醒,憋了半天,只结结巴巴憋出一声试探的“哥哥”。

    宋晏程嗯一声,揉揉他的后颈,低声说:“都安排好了,没其他的。别怕。”

    那神态语气太自然,真担得起那声哥哥。医生扯扯唇角,在云罗看向自己时上翘成一个微笑的弧度,温和道:“不用担心,好吗?很快就结束了。”

    -

    女人话是这么说,但青少年体检的项目其实不少。加上检测科室多不相邻,一个个楼层挨个转下来,不知不觉还是花了一个多小时。

    这还是看在不必排队的份上。

    又一次等电梯的时候,他们偶遇了另外一队医疗人员,这也是云罗在这遇见的第一个病人——虽然是躺在担架上的,草草包扎的绷带内还隐隐渗着血,怎么看都不太妙的样子。

    年少失怙的经历让他怕血,云罗只匆匆扫了眼,很快移开视线。殊不知旁边随行那人的目光也紧跟着落在他脸上,打量片刻后,原本阴鸷的眼神渐变得赤灼,像秃鹫盯上一团肉食,带了点跃跃欲试的意味。

    电梯来了,男护士协力先将担架抬进去。那人随意抬眼,却正迎上另一双平静的眼睛。浅褐短发,黑框眼镜……男人皱皱眉,下一秒想起她身份,脸色顿变,心头像被泼了盆冰水,所有污糟心思尽消。

    医生神情淡淡,仿佛视线里扫过一只蚊蝇,单手抚了抚云罗的肩膀,轻声道:“他们有病人,我们等下一班,好吗?”

    云罗浑然不觉方才发生的一切,懵懂地点头配合。电梯门再度合拢,在彻底关上前一刹那,里面涌动的气流被挤了些许出来,混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花香,不多时又悄然逸散殆尽。

    这里的每座电梯里都有这种甜香,很浅淡,不腻人,云罗上下楼层这么几趟,不知不觉就习惯了这种味道。只是刚有一瞬不知怎地想起,他去过的其他医院,似乎都没有在电梯里放香薰的习惯。

    也许是这所私人医院的特色,云罗想了想,只当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很快将其抛诸脑后。

    又做完一项检测,医生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专注翻动起手里的记录本。云罗乖乖跟在她身边,或许是医院里格外安静的缘故,医生一路动作都不紧不慢,偶尔和他交流几句也尽量放轻了声音,像怕惊扰到其他病人。

    走廊里错落的足音,窸窣的纸张摩擦声,加上女人带点异国口音的轻言细语,云罗曲起手指揉了揉眼,总觉得自己又开始犯困。

    是之前的药效还没过去吗?

    医生手里再翻过一页,似察觉到他的动作,抬头轻笑道:“累了?”

    “唔?不,我只是……”云罗一句话没说完就住了口,突如其来的呵欠憋得他两眼浸泪。兴许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不太有说服力,他捂着嘴不再言语,耳朵尖上染了层薄绯。

    “没关系的,累了就休息一会儿,精神状态也会对检测结果有很大影响。”医生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似乎并不因服务对象忽然产生的倦意感到困扰。他们再一次乘上电梯,这一次是回到刚来那一层。

    没走到最里处的办公室,医生停住脚步,取出兜里的身份卡滴地刷开了一扇门,侧身示意他过来:“这是我的私人休息室,床上用品每天都有人换,你可以先睡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再继续,可以吗?”

    她有些词其实发音不太准确,但足够低缓轻柔的语调模糊掉了那点怪异,反而听起来像是哄小孩的嘟囔。云罗站在门口往里看,视线扫过一旁带着黑色显示屏的器械,很快凝在那张窄小纯白的床上不动了。

    正常情况下当然应该马上拒绝的,毕竟是坐落在山林中的陌生医院,不了解这里的结构布局,也不认识这里的人。可他就像是被那张小床蛊惑了,困得脑子晕乎乎地,只想得起问一句:“……我哥哥呢?”

    半晌没得到回应,云罗略微疑惑地转头,才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悄无声息换了个人。

    “去睡。”宋晏程离他一步远,一双眸子黑沉,只看他不靠近,“我在外面守着。”

    “可是……”云罗明明已经困得溢出生理泪水,依然犹豫着不敢迈进去。又被揉了揉额头,温暖的掌心一触即离。

    “去睡,听话。”

    好像就……没有什么不能睡的理由了。

    拉开被子躺上床,闭上眼睛的前一秒,他还在迷迷糊糊地想,这药确实吃了太渴睡……也许是该来重新体检,开一点新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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