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赧斥茶楼不速客,怨拾苏州寒巷雪(1/1)

    归去第十四章赧斥茶楼不速客,怨拾苏州寒巷雪

    郑疏尘看过床上裸身躺着的清明,压着怒火对三原道:“你把事情说清楚。”

    三原笑着:“郑兄,你这还看不出来么?”眼看着郑疏尘的拳头就要挥来,他一手挡住,“这就动手了?别吓着楼下喝茶的客人。”

    三原见郑疏尘不说话了,接着挖苦他:“你若是替他着想,先去除了那个老贼,何必现在就报复我这个没权没势的地痞?等你把他从狼窝里救出来,再打我也不迟。”

    “三原,如今的形势,你还看不出来么?”

    三原严肃起来,道:“郑兄,我平日最是敬你,知你前后顾着大局,与朝廷那帮随波逐流的鼠辈不同。但你就忍心看着他活生生地被阎党的畜生们折磨致死,像昨夜那样倒在死人塔之下吗?如此说来,他和老五有什么区别?”

    “死人塔?”

    “我今晨在塔下发现他的。呵,我以为又是一个死人。”

    郑疏尘沉默,他想起来,清明以前总是躺在床上往窗外看,看那座青色的石塔。清明时常向他打听石塔的故事,直到那天,他亲自带着清明去了。那晚,清明出神地望着塔,那么深情,又那么冷清。

    “清明他经常望着那座塔。”

    三原笑起来,“呵,郑兄,秦公子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又知道多少?”

    “不管是官宦百姓,还是娼妓优伶,这京城大街小巷的人和事,我都打听得到。更别说这个‘京城绝色’了。哼”他又笑起来,揭开一半被子,道:“看见了?他身上的痕迹。恐怕只有畜生,才能如此狠得下心吧”他一面叹息,一面用指腹轻轻滑过他胸前一道发紫的勒痕。“郑兄,你可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处伤?你可曾想过,他是如何忍到今天的?”

    郑疏尘坐到清明床边,给他盖好被子,没再说什么。良久,才叹道:“三原与我说说他的事吧”

    三原笑道:“他衣服差不多干了,你给他穿上吧,接他的人要来了。”

    “三原,”郑疏尘起身,看着他道:“改日,我必登门答谢。”

    “好酒自是少不得!”他边笑边出去了。

    郑疏尘一直守在茶馆楼上的客房里,直到云宿过来。

    云宿朝他行完礼,道:“有劳郑大人,我来迟了,误了您一早上的时间。”

    郑疏尘点了点头,给清明理好被角。云宿走近,递给他一个白色小瓶,道:“他今天还没擦药。”云宿见郑疏尘有些迟疑,道:“还是我来吧。”说罢便在清明床边蹲下,轻声唤:“秦大人”

    清明睁开眼,看到那几根深褐色的乌木横梁,一瞬间以为自己躺在辙水的小屋中。

    “秦大人,来,擦药了。”

    “云宿”

    “嗯?”

    他闭上眼,问:“这是哪?”

    “您只管放心待着,这里没有外人。”云宿边扶他起来,边安慰他:“秦大人,已经好许多了。”云宿替清明脱去衣服,问:“还疼吗?”

    “嗯。”

    “没事的,就快好了。”

    清明瘦削的上半身再一次暴露在郑疏尘眼前。他锁骨上排列着被牙齿咬过的痕迹,新的伤口正在愈合,结痂处的皮肤皱起,上面还凝着暗红的血痕;旧的伤口泛白、泛粉,新生的皮肤表面还含着血,稍一拉扯,便又渗出血珠。胸口处有两条勒痕,一直延伸到后背,和肩上的吻痕相较,已淡了许多。

    云宿的手从他的锁骨滑到肩膀、胸口、后背,慢慢把药按进伤口。清明忍痛,把床单揪作一团,偶尔发出一点呻吟。

    涂完上半身,云宿扶清明躺下。清明一歪头,竟发现郑疏尘坐在桌边担忧地看着自己,他立刻红了脸,慌乱道:“云宿、云宿,他”

    云宿笑笑,揭开盖着清明下半身的被子,道:“不必管他。”然后像往常那样把清明的腿打开了一些。

    “云宿、云宿,你放手”突然一阵冰凉贴在清明腿间,清明收拢腿,“啊云宿,停、停手!”

    云宿正他涂药,“秦大人,别乱动。”

    “你、你——别看!”清明红着脸朝郑疏尘吼,眼睛也红红的。

    “好了好了,秦大人,他没看。来,腿打开。”

    清明拗不过,稍微安静下来些。

    郑疏尘却走到云宿身边,低声道:“药给我,我来涂。”

    清明慌了神,又恼又羞,“你们、你们都给我出去!”

    郑疏尘握住清明的脚踝,“清明,听话。”

    云宿笑道:“秦大人,你依他一回吧。我出去,你听他的话。”说罢便离开。

    “清明”

    清明用被子盖住脸,道:“别看我!”

    “清明,我不看,我不看你,你先躺好了。”郑疏尘揉了揉他的脚踝,怕刚才捏重了,“来,腿抬起来。”

    郑疏尘从他脚踝涂到腿根,看着他腿上紫青的痕迹,才知道清明那双眸子里的孤绝和怨愤是如何酿出来的。

    “好了,清明。”他盖上药瓶。

    清明委屈道:“别看我”

    郑疏尘见清明的脸依然红着,摸了摸他的头,缓缓开口:“清明、清明我喜欢你啊。”

    清明看向郑疏尘,见他笑得苦涩,缄默。

    “清明,我喜欢你。”他握紧清明的手。

    清明被握住的左手烫得几乎要烧起来,热度扩散到全身,把脑袋灼得无法思考。清明痴痴地看着郑疏尘,开口想说什么。

    “清明啊”疏尘似乎读懂了他,从袖里取出一根红绳,把它系在清明细白的手腕上。“清明,梦里的东西,是带不走的。”

    “呵呵呵”清明看着他笑了。

    “清明,你什么都不愿与我说。”他没有责备,只是轻轻托着清明的手,感受那来自腕间的细微的脉搏跳动。

    “我又能,说什么呢”清明不知从什么时候,习惯了郑疏尘的手:骨节分明的,微凉的,有力量的。有时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愿去想,便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听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清明,你早已乏了,何必如此逞强呢”他替清明把被子掩好,“你总是一个人。”

    “哼你又知道什么?”

    郑疏尘笑道:“我知道,你眼下有三颗痣。”

    “所以呢?”

    郑疏尘不语。

    清明沉默了一段时间,抬起眼,“你”

    郑疏尘温柔地笑了笑。

    清明避开他的目光。

    “清明,六年前,苏州大雪。”

    清明坐起来,眼底漾起的水痕顿时涤去了一路的风尘,待到他双眸沉静下来,眼中则多出了几分透明的酸楚。他看着郑疏尘,然后低头笑问:“我那时,是什么样子?”

    “天还未亮,雪还未停,你蹲在巷口的石阶边,一直在咳嗽。我走过去时,发现你肩上和发上已落满了雪。你只是把头埋在手臂里,不停地咳嗽,一声接着一声。我把灯笼放到你身边,看着你,你仍抱着双膝不动,就那样过了很久。天稍微亮了些,你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就起身要走。你睫毛上附着霜,眼下有三颗痣。”

    “我那时,说了什么?”

    “你拂去衣上的雪,理好头发,什么也没说。”

    “是么,我已记不清了。”

    清明不愿回忆在戏班里的事情,有些事他早已忘记,而有些事却让他刻骨铭心地恨着。他时常在梦里含着泪挣扎,他不顾一切地谩骂杀戮,他双手鲜血淋漓,他踩在四分五裂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在漫天火光之中欣赏那些人狼狈的身影,看他们恐惧地呼叫、卑屈地求饶。

    清明忘不掉的——

    戏班里的那个女人端起盛药的碗狠狠砸到清明脸上,“整天咳整天咳!你怎么不去死呢!拿去喂狗都比喂你强!”

    瓷碗砸到翠簪,发出清脆的一响,随即落地。刚熬出来的药顺着清明的眼角流到脖颈,被浸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烫得他脊背发麻。

    郑疏尘见清明恶狠狠地盯着门,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便抱过他。

    清明把头倚在他肩上,收回思绪,无奈道:“你总是这样。”清明总是能透过郑疏尘的眼,望见暮春湖畔飘飞的柳絮,心便不知不觉地柔软起来。

    “清明,我会等你——”郑疏尘吃惊,清明竟缓缓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那双手很轻,小心翼翼地贴在郑疏尘的衣上。郑疏尘抱紧他,接着道:“我会等你,等你告诉我,你的故事。”

    “嗯”

    那年冬夜,清明咳嗽发作了,怎么也止不住。他怕吵醒戏班里的人,便摸黑走下楼,找了个无人的巷口。穿堂风把雪粒灌进他干痒的嗓子,又惹得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抓紧衣领,靠在墙边,恨不得把喉咙抠出来。等到他咳得双眼发红、四肢麻木,再也站不住了,才顺着墙缓缓蹲下。穿巷而过的风把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埋进雪地里,连他掌心仅剩的一点温度,都随着寒风潜进了潮湿的石缝中。

    郑疏尘察觉到肩上有些温暖的湿意——怀里的人哭了。他摸着清明的头,“清明啊,那些事”

    “我忘不掉我以为、我以为我忘得差不多了,可是,他们就算在梦里也不肯放过我不论醒着,还是睡着,那些人一直在,在我旁边,他们靠近我,他们要——”

    “清明”他推开清明,两手稳住他发颤的身体。

    清明摇头,“是我说多了,让我睡吧。”

    清明的脆弱和柔情,不过流露在半梦半醒间,与郑疏尘恍惚的相拥中。那是他不敢,也不能承受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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