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黄尘白羽(十二)(1/1)

    月黑夜深,除了巡防的游哨,耀阳军营寨里已是马歇人定一派静谧。

    主帐之内却是灯火挑得通明,俞颂褪了半边内外衣袍,正用一块细软纱带一圈圈地往左臂上的一处伤口慢慢地缠,一边低着头看着尉迟舒从高申处带回来的地图。

    伤是小伤,长只约一寸,口子也浅,对于经惯沙场的人来说根本算不得伤,俞颂也不用人帮,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包扎了好,地图也琢磨完了,抬起眼来看向垂手站在一旁的尉迟舒和白奉,道:“高申是个勇将,可惜总不得重用,长泽郡他算是熟的,往后要再南进,高申能知晓的就有限了。毕竟是闵孜人,虽是如今降于我军,也不便去与闵孜军死搏,等攻下函新城,就在那里留下几个可靠之人,还让高申去做函新城守将,他知地晓势勇谋皆备,正好盯着朝廷边军和鼎西的动静。”

    尉迟舒点头应声:“主子说的是,属下明日便去照办。”

    话音方落,但听帐门外守卫通报道:“侯爷,苍姑娘求见。”

    俞颂抬头看了白奉一眼,一边将褪了的半边衣服重新穿好,一边扬声向帐外道:“苍姑娘身份贵重,以后不必通报了。”

    帐外守卫应声称是,随即帐帘一撩,苍漾走了进来。

    此时距先锋军攻下曲苏城已过了近两个时辰,苍漾已是洗焕一新,着了惯常所穿的青绿色衣裙梳好了发髻,面上远道奔波的疲乏便减了几分,一进大帐见了俞颂,行了个半礼,上前两步,将手中一封折得精致小巧的信笺呈了上去,道:“侯爷,宫主数天前与金玉城的暗翎联络了一次,这是宫主送来的信。”

    那信笺的外封只有半掌大小,折得四四方方,外封的一侧还以金绿色画了三枚翠叶,正是秋水宫标记。俞颂劳顿疲累了一路,几个时辰前尚是杀搏阵前,面上少不得有些煞戾之气,此时一见这信笺,顿时脸色便柔和了不少,缓缓吸了口气,将那信笺拆了开来。

    精致平整的外封之中躺着的却是一张被数次折皱的歪歪扭扭的薄纸,俞颂将薄纸展开铺平,秋纷细瘦劲飞的字迹跃然其上,俞颂眉间又舒展些许,连忙细细将这简信从头到尾看了,却未如想象之中安下心来。

    纸张只有薄窄的一页,其上所书虽然有限,但也足够明白。自祁单翻过鹰头山直入闵孜之后,鼎西军明面上虽是护送秋纷一路回到了金玉城,暗下却连夜悄悄开拨了一批士兵发往鼎西与闵孜交界,及至耀阳骑兵攻占娄珠城,最先一拨的鼎西军也抵达了边界。鼎西王虎狼人物,耀阳与其借道西进闵孜,本就不指望鼎西会全无提防,因而边界增军亦是意料之中,但是——

    南宫除不日将西入鼎西,他此行皆因其小妹南宫琼多年无嗣,以致与封棘之间夫妻生忌,由此可见鼎西与碧黎七地并非相安无隙,南宫除一到,封棘短时之内必无暇顾及西南,正是耀阳军一鼓作气拿下闵孜的大好时机。

    俞颂浓眉微蹙,总觉得这其中什么都对,却又有何处隐隐不对。

    轻轻吸了口气,俞颂翻手将那信笺按在掌中,抬眼向白奉和苍漾各扫了一眼,道:“金玉城里的暗翎和白家酒铺都是伏设多年的,在封棘眼皮子底下取信不易,现今联了手更要万分小心,平素若无要紧之事不要轻易跟秋换信,只暗中盯着便好,当务之急还是咱们这里须得尽快拿下长泽郡,才好据此南下图进。”

    苍漾、白奉各自点头应是,俞颂向后一倒靠上椅背,道:“今日攻城一战,大家也都累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三人应声行礼,随即纷纷撩开帐帘鱼贯而出,尉迟舒跟在最后,一对狐狸眼滴溜溜地在前面的白奉和苍漾两人背影上瞄来瞄去,最后眉尾一挑视线一定,加快步子就想赶上前面苍漾说句什么,孰料只刚来得及半声:“苍……”出口,苍漾却猛地一转身,足下生风地转了个弯,头也不回地直往她住的军帐去了,尉迟舒哪里追得上她,只得微张着嘴在原地愣了半晌,随即一扭头,但见不远处白奉正巧回头看向自己,连忙咧了咧嘴,也悻悻回了自个儿的地方。

    苍漾并非没有听见尉迟舒出声唤自己,而是彼时她正抬眼一望,刚好便望见了远处正往俞颂主帐而来的历鸢。

    历鸢在随军进入闵孜之前一直是由苍漾盯梢顺带照顾的,及至苍漾连夜出发前往庆酉郡,照看历鸢的人就换成了尉迟舒。虽说尉迟舒心眼机灵,但到底碍于男女之防,有些贴身之事都得换作随行的三个小婢,加之历鸢临行前那一闹和路上的百般刁难,尉迟舒再是长袖善舞对着这么个女子也只能勉强应付,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难得今夜俞颂让他去劝降高申,尉迟舒这才好容易落了个片刻清静。

    谁想尉迟舒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这历鸢便已坐不住了。她虽是质子身份,但在侯府时老夫人有多喜欢她可是明眼人都知道的,再者一旦耀阳收服闵孜,这鸢公主会不会当真嫁进侯府还得两说,几个小婢和一众看护的到底不敢得罪,扛不住她好一顿脾气,只得三三两两地跟在后面,一面遣人连忙去寻尉迟舒,一面就这么跟着朝主帅大帐来了。

    不过,从耀阳军攻城到现在,苍漾先是随着全军一路破城,之后又去了俞颂帐内送信,倒是没顾得上去看上一看那鸢公主,于是这位显然还不曾知晓苍漾已然回了来。

    苍漾挑起嘴角哼笑一声,在耀阳军驻地里施施然地绕了个圈,转身跟到了历鸢那一行的背后。

    饶是行军之中,耀阳军也没半分怠慢历鸢,她穿着一身绛紫底叠花袄裙,银绣的缎面在深夜大营的丛丛火光里尤为跳跃,引得所过之处的守卫兵将纷纷侧目。只见她一路疾风火燎地走到主帅大帐前,却是慢慢地缓了步子,对左右的三个小婢交代侯在帐外,便等着帐门前的守卫向内通报。

    俞颂正对着秋纷送来的那张薄纸出神,听得通报竟是历鸢,眉头微微一蹙,随即将那薄纸装回外封之中贴身放了好,一边道:“请鸢公主进来罢。”

    帐帘一撩,历鸢垂首盈盈走了进来,行至俞颂桌前数步之处停了步,微微蹲身行了一礼,却仍未抬头。

    她这顺服姿态实在与前些时日先锋军开拔时的倔闹相去太多,俞颂挑眉看了她一眼,道:“夜深露重,鸢公主不早些休息,却只身进来本侯这大帐,似乎不合规矩罢。”

    历鸢并未答话,闻言倒是抬起了头,一张娇俏圆润的脸上抹了淡淡一层脂粉,眉眼间更是细细描画过,衬着那低眉顺眼的神色和顾盼流动的一对美目,当真是我见犹怜。双眸轻轻一瞬,历鸢上前两步,再次一礼,道:“是小鸢唐突。但深夜来见侯爷,实为感谢侯爷对高将军不杀之恩。”

    俞颂扬起一边眉尾。当年高申在函新城时就是因这鸢公主与颜永搅坏了他的起事,这才丢了长泽郡主府函新城的主将之位,历鸢因此心怀歉疚,她尚不知高申已被尉迟舒说降,城破之后来为高申说情,倒也是说得通。

    “待耀阳军攻下闵孜,闵孜之民便是耀阳之民,本侯自然不会妄杀无辜。”

    饶是知道俞颂这话必是故意对她所说,历鸢身子还是微微一颤,抿了抿唇,垂首道:“……侯爷宽厚,自是百姓之福。”略略一顿,自袖中掏出一黄一绿两只小陶瓶,道:“听说今日攻城时侯爷受了伤,小鸢此处恰有我闵孜宫中愈伤之药,不敢说奇效,却也是难得,侯爷不妨一试。”

    俞颂一边俊眉挑得更高。闵孜地处整个大昌西南之面,都城重岫城又靠近闵孜南境,整座都城之内多岩岫,而闵孜王宫更是建于一座岩岫遍布的矮山之上,山岫之中独产两种伴生苔草,颜色便是一黄一绿,王宫中御医以其相合制成一种珍稀伤药,据说只要不是致命外伤,敷抹后一刻之时便可结痂,小伤更是三天即愈。

    药的确是好药,难得也是难得,再者当日历鸢被摩通宇掳来耀阳纯属意外之事,自然无暇准备毒物之类,而自露水城至今苍漾与尉迟舒都将她看得极紧,纵然有闵孜奸细混入拂辉城,也断然进不得侯府,自然也近不了历鸢。常理而论,这伤药应是没什么名堂,但堂堂一位闵孜公主,为了一个边郡守将便要这般献宝,打得如何心思,就很难说了。

    “多谢鸢公主好意,这药本侯收下了。”俞颂接过那两只小瓶搁在一边,指了指左臂,道:“不过些许小伤不甚碍事,再者,这伤也早包扎完了,再折腾一遍也是麻烦。”

    历鸢摇了摇头,抬手一指俞颂右手手背。

    俞颂顺眼看去,果见手背处一条寸许来长的口子,自手背而下延向手腕之处,那伤口对于常年行军之人而言可谓极浅,早也收了血开始结痂,只是此时微微红肿,伤在身上倒不如何觉得,但看着确是有些猩红。

    历鸢唇角微微一勾,三两步绕过桌案靠了近来,打开那两只小瓶,一边自然而然地取过方才俞颂裹伤之时用的清水盛了小半杯,一边道:“侯爷恐怕不知,这药依伤势不同用量也是不同,若是不对了分量,反而愈合得慢些,小鸢虽是自幼长于宫中,对这药用却是懂得一二,侯爷若是不嫌,便由小鸢代劳罢。”

    俞颂微一皱眉,只见历鸢干脆利落地打开两只小瓶,酌量先以绿瓶中的药液入水五滴,又以黄瓶药液混入三滴,随即将那小杯微微一晃,倒也不用搅动,内中药液遇水相融混成一片褐黑,竟较先前的清水药液浓稠了不少,历鸢取过半张棉纱折成一小方,往小杯里轻轻一蘸,伸手扶住了俞颂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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