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2)

    何瞻夜里才灭了灯睡下,突地被大门处一排齐整的哨兵行礼声惊醒。他披了外衣下楼出去,夜里袭来的风雪将庭院迷成看不见轮廓、摸不着棱角的一张素色信笺,一点灯色像仿古印章留下的鲜红落款,隐约有个人影从空白线格中凸现出来,她走得急,斗篷扬成个圈猎猎刮着粗雪,身后撑伞的随从几乎是小跑跟着。

    他露出点笑,下了阶。走近了才发现追在她身后的伞基本形同虚设,头顶和双肩都被扫了层白,像粘着细霜的琳琅糖人一样,看见他稍微一怔,弯起嘴唇问:“怎么还没睡?”

    何瞻轻轻掸了掸粘在她发丝上的雪,又转而握住她衣袖外的手,没戴手套,捏在手心里像扎进去几片凝了霜的刀刃,冷得剐人。“核对账目耽搁了些时间,倒是你,冒着这么大的雪往回跑,也不怕冻着……”话说一半突然止住,目光扫到对面人脸上,借着窗内透出的微光能看见右颊侧明显一块烫红。他顿了顿,问:“阿缨,脸上怎么了?”

    傅缨用手背蹭了蹭侧脸,语气随意:“端水时弄洒了一些,不碍事。”

    “谁这么不小心?看把我夫人都弄破相了,”半调侃了一句,何瞻抬起她的脸,用手心轻揉了揉那微肿的一块,温声道,“我找块湿毛巾给你敷敷?”

    “不用了,”傅缨将他的手轻轻按下去,能感觉到他的指端像脂玉似的温润细腻。她嘴角弯起点弧度,微笑着说,“如果每次我受点小伤都要劳烦你悉心照料,我怕你整日都要忙得转不开身。”

    何瞻还想说些什么,傅缨突然侧身绕到他肩旁,抬起手就往他后衣襟里钻,冰冰凉凉的十指像树梢上滚下来露珠一般接连滑过颈弯,逗得他一个激灵缩起颈,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笑起来,转头想把她抓到身前来。傅缨却飞快地收了手,就着这姿势两手按在他后背上把他往阶上推。清浅熏香从衣服深处扑出来浮在鼻端,她眯了眯眼,轻声说:“你快进屋去吧,穿睡衣就出来也不担心着凉。”

    何瞻顺着她的动作到了门口,回头却见她一副转身要离开的样子,稍微一怔,出声问:“阿缨,还不睡吗?”

    “今天有些事耽搁了,公务还剩了一部分,”傅缨点了点头,嘴唇弯着静止于一个客气的弧度,“你先去歇着吧,不用等我。”

    何瞻默着揉了揉眉心,说一句“别太劳累”,在对方毫不停顿地转身离开后自顾自进了屋,上楼回到卧室。开了一会儿门,室内空气被冬季的酷寒侵染大半,桌上釉色细颈花瓶里的一把插花瑟缩闭合着,窗缝里溜进来一缕寒风将窗帘搅成旋,他在厚云般的波斯软毯上踱了一会儿步,抬头忽见对面阁楼上书房的灯亮了,四方的一块窗,被风雪迷得模糊不清,像空中飘远的洁白纸鸢,怎么都捉不住。

    *

    自从把虞韶送进医院已经过了半月,傅缨每日从军办公厅下班之前都抽出几分钟听人汇报他的状况。起初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大烟,风寒,中度营养不良(不幸中的万幸他没染上什么脏病)几乎摧毁了他的自愈系统,他进医院当夜就开始发高烧,晕晕乎乎一直烧到隔日下午,之后有一段时间他滴水不进,像创伤应激的猫一样打翻砸烂所有送来的餐食,在瘾症折磨下缩在墙角将十指咬得遍布鳞伤,这几日才慢慢调理过来,据说已经愿意走出病房散步。

    对此傅缨倒不怎么意外。虞韶本来就是绸缎锦堆和紫檀鸟笼里养大的金丝雀,他能在泥淖里硬撑近半年反而不可思议。

    傅缨提前整好公务,上车让司机直接开去医院。

    她到了医院,径直往虞韶的病房走去,到门口抬手要敲,谁知门是虚掩着的,一挨着就开了。房门正对着窗,午后的阳光将虞韶的黑发烤成一种柔软又触之即化的焦糖色,他垂着眼睫,面色苍白神情恹恹地坐在床边,病服解开松垮垮塌在肩上,锁骨沟清瘦得嶙峋,颈下有一道鲜红划伤,估计是砸东西时飞溅的碎片留下的,护士正忙着给他消毒擦药,碘酒淤得多了,坠成一道红棕水痕淌过玉白胸膛蜿蜒入深处。如此景象倒让傅缨想起虞韶的眉眼一直相当漂亮,接近艳丽,像唐代工笔画中浓墨重彩簇拥在一起的芍药牡丹,被历史岁月刮花了颜料显出难言晦色,虞夫人就曾用錾花玳瑁指甲套点着他脑门,说他“长得妖里妖气”(之后险些被闷头探过去的虞韶咬着手背)。

    不过,就算他生一张褒姒面,傅缨也不会为他做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便是。

    护士给他贴好纱布,收拾了药用品就走,路过傅缨时稍微叮嘱了几句。她点点头,走进去。

    偌大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人,虞韶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她,瞳孔却猛地缩了缩,没漫出多少感情,像刀刃滑过皮肤时刺痛之下的本能反应,他很快又仓促眨了两下眼睫,搅散种种即将涌动的情绪,拉了拉病服自顾自往床上躺。傅缨走过去,发现他的面颊依旧清瘦微微内陷,眼睑下甚至多了两片郁青,住处从狭窄陋室换到宽敞病房,反而让他睡不好了吗?

    床头柜上搁着餐盘,金属器皿盛装的清淡餐食还冒着稀薄热气,显然动都没动过。

    傅缨在他床边站定,双手叠着,轻声问:“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陷在被褥间的黑色脑袋轻耸了耸,像个应付似的摇头。

    傅缨上前掀开被子的一角,平静地说:“起来吃点东西,饿着对身体不好。”

    “不吃。”被褥里传来简短回答,不知是因为干渴还是因为不久前才喊叫过,嘶哑的声音里爬满干燥裂痕。

    傅缨干脆上手将被子往开掀,被子又从里面被一只手按住与她拉锯着。如此僵持了一会儿,虞韶被病症和营养不良折磨了近半年的身体到底榨不出多少力气,被子缓缓掀开,露出底下捏着一角被单的手,像饵钩钓起来的银鱼。傅缨注意到他的指端缠满纱布,鲜红啃痕自边缘渗出一点,青筋兀出皮肤沿着雪白瘦削手背蔓延,让人想起与枯树一同死去的藤蔓。

    终于是虞韶先忍不住了,他一把掀开被子,撑着身体颤巍巍坐起来,目光昏昏沉沉地钉在她面上,哑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傅缨耐心地回答:“让你吃饭。”

    虞韶定定望了她一会儿,突然牵开嘴角,讥讽地笑起来:“傅缨,你为什么要管我?”

    傅缨将答案又重复一遍:“我们是旧识,你遭受迫害有一部分原因在我……”

    “旧识?旧识……?”虞韶忽地笑出声来,打断她的话,面上扩大的笑容像潮湿咸涩的湿痕,“但我这个旧识对你已经没什么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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