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2)

    傅缨顺着记忆中的路线驾车,驶出人潮如海中西混杂的中心城区,绕了大半个城,进入一道坊门,小心翼翼避开道路两旁来来往往的叫卖商贩与黄包车夫,到达一座朱漆灰瓦露梁的广亮大宅门前,挑高的牌匾古朴但依旧气派,打着圈的红纱罩方灯笼同门下两只石尊狮遥遥相对,顶上砖料呈方正状一层层嵌起,拱起两座雕花青石墀头来,歇山顶上弯翘的戗脊飞檐仿佛书法中最后苍劲有力的收笔。仿前朝官邸的五进古宅院如一只盘卧在街边的黄须老猫,平常大门紧闭懒于抬眼,今日却门户大开来往人络绎不绝,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宅内张灯结彩,远远听见深处的唱戏声,像在办什么宴事。

    虞韶倏地抿住嘴唇,双眼静静亮着像风雪中的孤灯,突然又笑了,靠着窗弯下身笑声越撕扯越大,以至迸出声声咳音,本就沙哑的声带几乎要沥出血来。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打翻了床头的粉彩玻璃罩灯,坐在床边,双肩颤巍巍地坍塌下去,缠满纱布的十指交拢在额前,呛声似哭又似笑,很久才有话语慢慢从指间冒出,像湖底的泡沫,湿漉漉接近哽咽:“……你何苦用这种话来哄我。”

    傅缨不否认,沉默着一直等到他的双肩平静下来,才看了眼盘中的餐食,说:“把饭吃了,我带你出去。”

    傅缨是她家的幺女,上面还有一个大姐和三个兄长,如今这位子原本排不到她,只是她的兄姊一个少年夭折,两个早早成婚分了家出去,最后一个半年前死于西南剿匪。戕害手足对她而言是颇为严重的指控,足够指控人被投入大牢受审,不过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虞韶想说她也就随他说。她叹了叹气,回答:“我从没那么想过,你不必这么说。”

    虞韶靠着结霜的窗玻璃眨了眨眼,神情好似恍惚了一阵儿,很快又被冰冷笑容冻成嶙峋不平的一片冰,他说:“傅缨,你放我走吧。”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可信些,他刻意在语气中揉入些许雀跃,每个字都微微上扬像在攀着黑白琴键上的节节音阶。傅缨却忽地感觉他的每个发音包括全身的每一寸都在缓缓下沉,滑进看不见的深潭里,像一个溺水的人抓着了一根细细的绳索,比起在将坠未坠中让恐惧烤干自己的内脏,还是选择松开手痛快地迎接溺亡。她思索片刻,抬头直望他,轻轻出声,打断他越来越详细可操作性越来越高的计划,“但我舍不得你。”

    “到了就知道了。”傅缨并不明说,“你先换衣服。”

    虞韶看懂了她眼中的审视,目光神游地在窗外兜了一圈,又眨了眨转而钉住她的面庞:“之后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会走,离开,从这个城市,或这个省,不会再回来。路上找份活计做,有手有脚的不至于饿死。攒下些钱可以乘火车去南方,比这里温暖得多的地方,或者坐船出海,扶桑或者西洋……傅缨,我不是离开你就活不成。”

    他眼神古怪虚浮地在傅缨脸上钉着,眼尾一圈桃花色薄红像伶人化开的眼妆,制造出一种狼狈又不甘的错觉,在她毫不退让的直视中最终恹恹地张开嘴,任由勺子送进口中。清甜白米熬煮成绵密糯软的一碗粥,夹杂澄金饱满的玉米粒与几点青翠荠菜末,腾着袅袅热雾,最清淡不沾油腥的养胃物,被虞韶勉强咽下去,依旧同他被病痛折磨近枯萎的胃起了互斥反应,他捂住嘴唇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喉结在白皙脖颈上滚动,傅缨搁下勺子轻轻拍他的背。等他湿红着双眼缓过来,却见勺子又不容推辞地抵在了唇边。

    在门口迎接来往宾客的小厮弯腰赔着笑,看见傅缨顿时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迎过来,正要说“这不是……”目光却瞄着傅缨身后的人,喜色顿时僵住,睁大眼,神情难以置信,半晌才尴尬地冒出一句:“……少爷?”

    “下车。”傅缨平静地命令,虞韶收了声,沉默地下车跟着,反应比她预料的要安分许多。

    他扶着床头柜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赤足踩着地板,又一把挡开对方伸过来想搀扶的手,病服前胸襟大开,遍布的纱布包扎痕迹让他看起来像只摔碎了又潦草拼粘起来的釉白瓷器,嘴唇苍白,连笑容中也塞满碎片锐角:“你不知道我说什么?傅缨,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冷酷,虚伪,残忍,能驱动你的从来只有明明白白的利益,为了达到目的你跟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结婚,你戕害自己的手足兄姊,你是那种踩着鲜血与枯骨爬上来的……国贼禄鬼。”他隐约哽了一下,倚靠着窗,阳光落入眼珠折出一层波光粼粼的假象,又笑,“我如今跟家里断了关系,敲骨吸髓也榨不出对你有价值的东西,难不成是总司令功成名就后一时兴起想玩玩念旧怀情的戏码,是这样吗?”

    傅缨稍微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一顿饭吃得像拉锯作战一样,虞韶在傅缨放下碗筷时哽了一声,又强压下去。不只眼尾,鼻尖和耳廓也完全红透了,眼珠一片湿朦朦,他用餐巾纸沾了沾嘴唇,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傅缨在他身边坐下,重复道:“吃饭。”

    虞韶瞥了她一眼,垂下脸不作答,手下倒很顺从地慢慢摸过去捧起碗,过程中似乎压到了五指上的伤口,指节不自然地一颤,碗跟着一斜就要从手中滑落。傅缨动作又快又准地稳住碗,换到自己手中来,握住勺子磕了磕碗沿,直视着他,声音平稳:“张嘴。”

    虞韶才慢慢睁开眼,迷蒙的瞳孔像摔碎的琉璃缓缓收拢,留意到窗外的景致时又倏地睁大,转头望向傅缨,语调僵硬:“你……”

    傅缨叫来护工帮他换了衣服,整了整仪容,绀青绸缎长衫短褂,搭着时新的镂金细链西洋挂表和费多拉礼帽,恍惚间又回到他还在虞家当少爷的时期。出了医院到车前,傅缨让他坐在副驾上,又叫下司机,换自己亲自来开车。虞韶借车前镜看了她一眼,没问什么,大雪初霁后彻寒的天气冻得他太阳穴钻疼,很快像只畏寒的猫一样靠住车窗,昏沉地垂眸浅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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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韶放下手,神色收敛,只有部分残红还沉淀在眼角:“不用吃了,吃了也要呕,省些功夫。”

    傅缨望着他半眯了眯眼。他想走,想离开,但他身无分文,举目无亲,顽疾缠身,从头到脚连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都没有,棺材大小的栖身之地都负担不起,没有哪个工行会要这样一个工人,没有哪所学校会要这样一个烟霞癖。他想去哪儿?他能去哪儿?他想怎么活?他能怎么活?又或者他其实不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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