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3)

    这日是虞夫人五十大寿。虞家家主虞夫人原本出身前朝官商世家,皇帝倒台后没了靠山,转而拉拢结交新政官员,凭着自身手段在纷杂变迁的乱世中硬是保住了家里的富贵与体面。她是个作风很老派的人,看不上如今西洋风吹来的种种新作派,总觉那都是小辈打闹嬉戏的玩意儿,沾了就会使大家族的体面蒙尘,所以即便如今跟傅家疏远后家里境况大不如前,也靠着世代累积的底蕴将寿宴按旧时规格办得风光气派。

    已至中年的虞夫人端坐在紫檀扶手椅子上,裹着石榴色刺绣芙蕖牡丹的绸缎袄裙,领口一圈熏了馥香的细密厚软貉绒,手指从喇叭状倒大袖里伸出来,戴着很古式的嵌玉錾花黄金甲套,一下下轻磕在瓜棱铜暖炉上。乌黑油亮的盘发压着满头银簪金钗珠宝坠穗,一张银盘般端庄的面庞上已经有了细细皱纹,却不似寻常妇人那样松垮柔和,而是刀刻针勾般印在面上,严厉得叫人不敢逼视。正午的大宴才过,这会儿天气正好,便在花园搭了戏台邀宾客一同观赏,台上俊俏旦角唱着五女拜寿戏,台下宾客的恭维祝贺簇锦簇成喜色花团,冬日里形成一种很称人心的热闹。

    小厮来通报有特殊新客到访时,虞夫人手指一紧,有些坐不住了。这些年虞家渐显颓势,原是世交的傅家却越发如日中天,傅家新主和不久前被她赶出家门的长子私交甚好,如此一来便不知是福是祸。虞夫人并不愚笨,当今几省的总兵统领和自己那个不中用的长子究竟孰轻孰重,很快在她心中有了谱。

    她起身,准备亲自去迎接。

    很快见着来客,许久不见的儿子面无表情垂眸站在一旁,虞夫人不多看一眼,只是同傅缨客套,随行众人随她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将虞韶视作空气。虞夫人眼见傅缨没有让什么真枪荷弹的警卫员跟来,反而带了不少贺礼,看着不像来者不善,便稍微安下心,放松微绷的面容微笑起来,引着他们过了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往进走。“多大点事,还劳烦阿缨你特地来一趟……诶瞧我这记性,现在该叫司令官了。”

    一句话似无意提到了小时的昵称,虞夫人弯起眉眼,皱纹柔化展平成片片桐花瓣,笑容中多少还有些真情实意。这相识圈子里的一众小辈她本就最喜欢傅缨,年纪轻轻有能力有才干,做事滴水不漏,对他们这些半退的老辈也客客气气。可不像她那个疯癫癫的长子虞韶,被西洋风吹昏了头敢撕开面子跟长辈们拧着来,实在方头不律的不是个东西。

    傅缨嘴唇弯成一个客气的弧度,说:“这些年工作忙怠慢了些,本该常来拜访拜访您的。”

    虞夫人笑说:“重视正事固然是好,但也要注意休息才对。”说着到了搭着戏台的花园,见一众人回来,台上的戏才又吹吹打打地热烈演起来,虞夫人指使人腾出最中央的席位来,对着傅缨一转话头邀请道,“我素来就爱听这些个戏文,今日是借过寿之由请人来唱上几台,既然来了不如也听听讨个趣。阿缨有什么喜欢的曲目?我叫他们点上。”

    傅缨并不接她的话头,只是让小厮将盖着朱槿色绒布的贺礼抬放上桌子,说:“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您看看合不合心意。”

    周围众人都好奇地探首打量。虞夫人笑着点头,用尖如弯针的指甲套捏起布子来,露出底下楠木嵌玻璃的四方匣子,掀开顶上小盖细细瞧去,里面一尊极大的和田白玉观音坐像,玉质莹柔嫩白隐约裹着层月白釉色,表面仿佛有某种磁力浮动着吸引空中团团微光,精致雕工将每处细节——低眉慈笑、皮肤纹理、头冠胸饰、服饰皱褶——以一种令人惊惧的细致表现出来,底部一层沉淀般的草灰巧色正雕成了莲花底座。无论材质还是雕刻都是上品,虞夫人平常信神又喜爱玉器,自然觉得这是件极称心如意的礼物,忍不住想去碰,傅缨出声打断了她。

    “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她说,“不久前我才听说贵府上的一系列变故,贵公子与我是旧友,他有困难时我会竭力帮助,但涉及到家事我毕竟不好插手,所以……”

    一番话让众人将注意转到影子般沉默立于一旁的虞韶身上。虞夫人思索片刻,明白得很快,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又隐含心疼的样子,道:“家事我自会妥善处理。”

    她走过去,拉起虞韶的手腕,抬头眯起眼瞅了他一会儿,皱纹又一点点僵直凝死:“你倒是瘦了不少,当初又是何苦非要闹那么一遭。我并不是想把你置之不理,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我供你从小金莼玉粒地长大,做什么决定都是先想着你好,你却非要气我……你应该不知道,你离开宅子的第二天我紧跟着就生了场大病。”

    虞韶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像被标本针扎透的蝴蝶。

    他轻轻将手从虞夫人手中抽离,傅缨留意到他的指尖不知何时都渗出了血,浸透纱布,仿佛挣裂皮肤绽出五朵红杜鹃。他在众人的视线里走向那尊白玉观音,虞夫人想跟上去再说什么,却见他伸手去抚摸观音,那只罪人的手几乎和玉雕一样雪白,沉甸甸坠着血红的指尖轻柔滑过观音面庞,然后突地——一把掀倒那只玻璃木匣,连同观音像一起狠狠摔在地上,匣子顿时四分五裂,白玉观音从一片狼藉中滚出来,面庞上五道血痕触目惊心,却仍凝固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戏台上的演员正扯嗓子嘹亮地唱到“忤逆老母不孝物,有何面目见令尊”。巨大摔砸声让众人都惊住了,傅缨也有些没料到他的举止,微愣后眯起眼静静望着他。

    虞韶却像被周围一出滑稽戏给逗笑了,撑着桌子爆发出大笑,双肩都颤抖起伏着。虞夫人见自己的寿宴转眼间被他弄得一团糟,钟意的寿礼也被乱砸一通,气得皱纹都歪了,拄着拐杖狠狠敲着地板:“虞韶,你别在这儿给我发疯!”

    他断断续续地笑着,指节按了按太阳穴,轻声说:“您说想着我好,这就有些矛盾了,还记得当初我被赶出家门的原因是什么吗?”

    如果不是碍于傅缨还在这里,虞夫人手中的拐杖早已经敲在了虞韶身上,如今周围一大帮子亲朋好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着,让虞夫人几近震怒地瞪着虞韶微微开阖的苍白嘴唇,恨不得密密麻麻给缝上。她冷哼一声,严厉地说:“这大堂广众的我不想提你那些事是留你几分脸面,你也多少要些面子,别整日撒诈捣虚的不成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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